第167章 閹宦獨斷逞凶威,忠心宿將心已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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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軍大帳內的空氣,凝固了。
    那股靡靡的龍涎香氣,被李成等人身上濃重的血腥與汙泥味衝撞,混合成一種讓人聞之欲嘔的詭異味道。
    曹安的臉,像一塊被打翻的調色盤,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他嘴唇哆嗦,伸出保養得宜的手指,點著跪在地上涕淚橫流的李成,半晌才擠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你再說一遍……”
    “咱家的豹騎營……當真……全沒了?”
    “沒了!大帥,全沒了啊!”
    李成哭得像個三百斤的孩子,哪還有半點將領的儀態。
    “您是沒有親眼看見啊!那夥人,就是一群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怪物!”
    “我們的刀砍上去,連個白印子都留不下!”
    “他們隻是輕輕一撞,我們的人就連人帶馬,碎了!碎成了一灘爛泥!”
    “那根本就不是在打仗,那是……那是石磨在碾豆子啊!”
    “廢物!通通都是廢物!”
    曹安終於從極致的震驚中回過神,隨之而來的是滔天的暴怒。
    他憤怒的不是林風,而是李成!是這個廢物,讓他白撿功勞的美夢,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猛地衝上前去,對著李成的臉,左右開弓,狠狠扇了十幾個大耳光。
    “啪!啪!啪!”
    清脆而響亮的耳光聲,在大帳內瘋狂回蕩。
    “三千人!足足三千京營最精銳的騎士!打不過五百個泥腿子?”
    “你還有臉回來見咱家?”
    “咱家把京營最鋒利的刀交給你,你就是這麽給咱家打仗的?”
    曹安一邊罵,一邊用腳瘋狂地踹,將自己內心的恐懼與羞辱,盡數發泄在這個打了敗仗的倒黴蛋身上。
    李成被打得口鼻竄血,卻連躲閃的念頭都不敢有,隻是死死抱著頭,嘴裏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那一句。
    “是怪物……他們真的是怪物……”
    帳下,一眾將領噤若寒蟬,一個個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唯恐這滔天怒火燒到自己身上。
    唯有陳敬,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山巒般的沉痛與凝重。
    他排眾而出,對著暴怒中的曹安,沉聲抱拳。
    “大帥,請息怒。”
    他的聲音沉穩如山,像一塊磐石,強行鎮住了大帳內狂躁到近乎失控的氣氛。
    曹安劇烈地喘著粗氣,停下動作,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惡狠狠地剜著陳敬。
    “陳將軍,你又有何高見啊?”
    “是不是又要跟咱家說什麽‘穩紮穩打’的屁話?”
    他此刻就像一頭被激怒的瘋狗,任何聲音都可能引來他瘋狂的撕咬。
    陳敬麵不改色,對曹安的譏諷置若罔聞。
    “大帥,敗了,就是敗了。”
    “此刻追究李都尉的責任,於事無補,反而亂我軍心。”
    “當務之急,是必須弄清楚,我們麵對的,究竟是一支什麽樣的敵人!”
    他目光如刀,轉向依舊在地上哆嗦的李成。
    “李都尉,站起來回話!”
    “本將問你,敵騎鎧甲形製如何?兵刃如何配置?戰馬有何異處?其戰法,除了正麵蠻衝,可還有其他變化?”
    陳敬一連串的問題,精準,專業,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瞬間切中了要害。
    李成被他這股百戰宿將的沉穩氣勢所懾,魂魄仿佛歸位了一些,掙紮著爬起,竭力回憶著那場足以讓他銘記一生的噩夢。
    “回……回陳將軍……”
    “他們的鎧甲,通體玄黑,厚重到不可思議,人馬俱甲,連一絲縫隙都找不到……甲葉上布滿了猙獰的鱗片,我們的刀槍,根本傷不到分毫。”
    “兵刃……他們用一種極為沉重的破甲鐵錐,還有……還有一種能將人連同戰馬,從中劈成兩半的斬馬刀……”
    “對,還有戰馬!他們的馬,比我們豹騎營的寶馬,要高大雄壯一整圈!全是北地最頂級的巨馬,衝鋒起來……衝鋒起來就是一座座移動的黑色小山!”
    “戰法……”李成的臉上再次浮現出極致的恐懼,“他們……他們沒有戰法……”
    “他們就是……一路碾過來……”
    “我們……我們甚至連阻擋他們一個呼吸都做不到……”
    隨著李成的敘述,大帳內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所有將領的臉色,都難看到了極點。
    人馬俱甲的重裝騎兵!
    這八個字,像一座無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這種耗費堪稱天文數字的恐怖兵種,整個大夏,相傳也隻在開國太祖皇帝手中曾有過一支!但這也僅僅是傳說而已!
    因為,那根本不是在養兵,那是在燒金山!
    養一個這種鐵罐頭的錢,足夠養活二十個,甚至三十個京營精銳!
    那林風,一個被朝廷驅逐的喪家之犬,一個盤踞在黃州窮山惡水的反賊,他從哪裏變出來的錢,養了這麽一支吞金巨獸?
    陳敬的臉色,也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向曹安抱拳,聲音字字如鐵。
    “大帥!情況已經明了!”
    “這支黑甲騎兵,乃是當世最頂尖的重裝突騎!其正麵衝擊之力,堪稱天下無雙!以我軍現有的建製,沒有任何一支部隊,可以與之正麵抗衡!”
    “豹騎營之敗,非戰之罪,實乃兵種被天克!”
    “以我軍輕騎,去衝擊敵軍的重裝鐵騎,無異於以卵擊石,是白白送死!”
    “末將懇請大帥,立刻改變戰術!”
    “全軍放棄進攻,後撤十裏,深溝高壘,依仗地利!再以強弓硬弩,先行消耗敵軍銳氣!而後誘其深入,待其力竭之時,方可傾全軍之力,一戰而勝!”
    陳敬的分析,條理清晰,鞭辟入裏。
    他提出的戰術,是眼下唯一,也是最正確的破局之法。
    在場的將領們,無不暗自點頭,心中對陳敬的軍事素養,敬佩到了極點。
    然而,這些金玉良言,聽在曹安的耳朵裏,卻徹底變了味道。
    什麽叫“兵種天克”?
    什麽叫“以卵擊石”?
    這字字句句,不都是在指著他曹安的鼻子罵,說他無知愚蠢,指揮失當,白白葬送了三千豹騎營嗎?
    什麽叫“放棄進攻”?什麽叫“全軍後撤”?
    他曹安,是奉了皇命,帶著十萬天子親軍,浩浩蕩蕩來平叛的!
    不是來當縮頭烏龜的!
    這要是傳回京城,他這張臉,還往哪兒擱?
    那些平日裏就看不起他的政敵,會怎麽在背後瘋狂地嘲笑他?
    “夠了!”
    曹安猛地一拍桌案,發出一聲刺破耳膜的尖厲咆哮,強行打斷了陳敬的話。
    “陳敬!你休要在此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他指著陳敬的鼻子,唾沫星子橫飛。
    “不就是五百個鐵罐頭嗎?有什麽了不起的?”
    “他林風有,咱家就沒有嗎?”
    曹安猛的一轉頭,看向隊列中一名身材高大,神情倨傲的將領,厲聲喝道。
    “‘虎賁衛’何在?”
    那名將領轟然出列,聲若洪鍾,神情傲然。
    “末將在!”
    “王將軍!”
    曹安的聲音裏,充滿了歇斯底裏的瘋狂。
    “咱家命你,親率五千‘虎賁衛’,再配一萬步卒,即刻出擊!”
    “給咱家把那野馬坡,連同那五百個鐵罐頭,一起踏成齏粉!”
    “大帥,萬萬不可!”
    陳敬臉色劇變,再也無法保持鎮定,失聲驚呼。
    “虎賁衛雖是我軍精銳,但亦是輕甲之師,如何能與敵軍重騎硬撼?這與方才派豹騎營去送死,又有何區別?”
    “住口!”
    曹安狀若瘋魔,一雙眼睛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陳敬!咱家看你,是怕了!是被那反賊林風,給嚇破了膽!”
    “我軍尚有十萬!他林風隻有區區一萬殘兵!”
    “就算是用人命去填,咱家也要把他活活填死!”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撓咱家,動搖軍心,究竟是何居心?”
    曹安的目光,突然變得陰冷無比,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莫不是……”
    “你與那反賊林風,早已暗中勾結?”
    此言一出,滿帳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曹安。
    他們知道曹安跋扈,卻從未想過,他會無恥卑劣到這個地步!
    陳敬。
    三代將門,忠烈之後。
    為大夏鎮守邊疆十年,戰功赫赫,忠心耿耿,日月可鑒!
    而曹安,不過是一個靠著溜須拍馬,伺候聖上起居上位的閹人!
    他竟然敢當著滿帳將領的麵,汙蔑陳敬這等國之柱石通敵?
    陳敬的身軀,猛地一震。
    他死死地看著曹安那張因嫉妒與偏執而徹底扭曲的臉。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他的腳底板,沿著脊椎,瘋狂地竄上天靈蓋。
    他不是怕。
    他是心寒。
    他為大夏有這樣的三軍統帥,而感到透頂的悲哀。
    他為那即將因為這個蠢貨的錯誤決定,而白白喪命的數萬將士,而感到錐心的刺痛。
    他戎馬一生,忠君報國。
    到頭來,換來的,卻是一句輕飄飄的“通敵”汙蔑。
    陳敬緩緩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當他再睜開時,眼神中所有的急切、憂慮、憤怒……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般的平靜。
    他不再爭辯,也不再勸諫。
    隻是默默地退回了隊列之中,重新變成了一尊沉默的石雕。
    他知道,多說無益。
    你永遠,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更救不了一個一心求死的瘋子。
    這十萬大軍,完了。
    曹安見陳敬不再言語,隻當是自己的“雷霆之威”震懾住了他,臉上立刻露出小人得誌般的獰笑。
    “王將軍,你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領命!”
    “末將遵命!”
    那名叫王將軍的虎賁衛統領,亢奮地大聲領命,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貪婪與狂熱。
    在他看來,豹騎營的慘敗,不過是李成無能而已。
    而現在,這個天大的功勞,這個足以讓他封侯拜將的潑天富貴,就要落到自己的頭上了!
    看著王將軍迫不及待離去的背影。
    看著曹安那張誌得意滿的醜惡嘴臉。
    看著帳中這一眾或畏懼、或麻木、或投機的同僚……
    陳敬的心,一寸一寸的,徹底冷了下去。
    他仿佛已經看見,在不遠的前方,一張由那個叫林風的年輕人親手編織的、吞噬一切的死亡巨網,正在緩緩張開。
    而他,以及這十萬將士,正被一個愚蠢、自大、瘋狂的閹宦,驅趕著,一步步,無可挽回地,走向那張巨網的中心。
    這大夏的天下……
    怕是真的,要徹底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