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舛訛歸正
字數:7142 加入書籤
小九與八叔到底還是離開了院子。
餘幼嘉也再次坐回了矮案幾旁的軟蒲團上。
剛剛的重物落地聲打斷了原先的言語,迎著表哥有些期待的眼神,餘幼嘉一時也沒想出更好的話頭,隻得開口問道:
“今日舅母不在家嗎?”
往常若是她來,舅母不說噓寒問暖,那起碼也是心肝寶貝的喚上一陣,又各種塞東西,才放她離開。
今日舅母沒來......
總不能是表哥沒和舅母說吧?
應該是不在家,或是新院子舅母不常來......
餘幼嘉腦海劃過這麽道念想,便聽周利貞輕聲道:
“......早些時候去寺廟了。”
寺廟?
餘幼嘉這才依稀想起來,好像確實每年入冬時,舅母喜歡去寺廟燒香拜佛。
隻是沒想到這回這麽巧,剛巧同她錯開。
餘幼嘉有些可惜,也有些慶幸:
“也算是好事,不然又得分神掛懷著我。”
她可一點兒都沒忘記,是李氏一顆顆眼淚將她喚醒,才教她看到這世間第一眼。
雖說她也掛念著李氏,可如今的境遇......
周家的境遇明顯比她要好的多。
餘家剛剛落穩腳跟,住在城外草屋裏,每日都隻能賺到堪堪糊口的糧食錢與給女眷們治病的銀錢,那與黃氏打的賭約也遲遲未成,始終就差那麽二兩銀錢......
誰人不想錦衣歸故裏呢?
可也得有錦衣才成。
麵對難關餘幼嘉能克服,麵對眼淚......
那可真沒什麽法子。
餘幼嘉緩了緩神:
“挺好的,雖我不信什麽神鬼之說,可能多多燒香念佛,也算是有個期許。”
“沒準,真能碰見大發善心的神仙護佑,免得塵世之苦。”
周利貞不著痕跡靠近的動作一頓,仔細打量餘幼嘉的神情,良久,方才問道:
“表妹,你可是遇見什麽煩心事了?”
餘幼嘉知道表哥素來善解人意,也沒有猶豫,便將自己這幾日的所見所聞說了出來。
她從第一日落雪,講到賣藥的尚娘子被人打死,又從尚娘子被人打死,說到一個名為張三的漢子沒了媳婦。
總之是些散碎的言論。
餘幼嘉說的時候也十分平常,不帶有任何的偏頗與心軟憐憫。
可偏偏,一切平常的言語從她口中說出,總有一股難以言喻,令人後知後覺感受餘痛的鈍感。
餘幼嘉坐在蒲團上,坐沒坐相的將腦袋撐在矮案幾上:
“表哥,你說,眾生的苦,苦在人為,還是苦在天命呢?”
這問題很簡單。
人為,便說的是蔣掌櫃,馬縣令,或是再大一些,能給馬縣令官位,能將餘家貶黜抄家的貴人們。
他們或許貪財,或許好色,或許為了一己私欲.....
總能掀起許多波瀾與苦痛。
而天命,問的便是冥冥之中的命數,定數。
好人是未必有好報的。
這點,餘幼嘉很早之前就知道。
隻是她從前不在意,覺得與自己無幹,也對他人提不起興趣。
可現在,她突然有些想要知道緣由。
畢竟,這世道,‘死’未免似乎也太容易了。
總感覺本該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一眨眼,一句話的功夫,就死了。
畢竟,她從前,也從未為金錢煩惱過。
可如今,那‘命數’上許是寫了餘幼嘉可能會貧窮,所以,當真難掙紮的很,一旦做起累活來,夜間時往床上一趟,隻怕連呼吸都忘了,哪裏還有心去攪弄幾分聰明......
這問題確實是好答的。
隨便選一個,都各自有各自的道理。
可偏偏,這個問題,周利貞答不上來。
因為他所學之道裏——
眾生無苦。
而以唇舌糊弄於她,他不願。
哪怕是無法提起的事情,他也想隻說‘真話’。
周利貞沉默著,餘幼嘉也沉默著。
好半晌,餘幼嘉回神時,才發現表哥已經老老實實將大氅披好,連鞋襪不知何時也穿上了。
餘幼嘉見此有些欣慰,也沒強求答案:
“早該將衣服好好穿好。”
“年少不知好好保重,等老了之後渾身都是毛病.......”
“表哥剛剛那衣服不是開到腰嗎?等你過了三十,你就知道腰不好是多慘的事兒了。”
周利貞:“......”
周利貞勉強笑道:
“多謝表妹關心.......”
雖然這種關心真的有了些許偏差......
但,好在是有的。
餘幼嘉不知這些小九九,隻將已經烘好的鞋襪一邊拿來穿上,一邊道:
“沒事兒,順口的事兒,不算多關心。”
周利貞:“......”
“今日閑聊到此為止,下次再來看表哥和舅母罷。”
餘幼嘉穿好了鞋襪,一邊說,一邊又站起身,去軟榻上拿自己剛剛脫下的棉衣:
“我帶來的秋梨膏已經都給小九——嗯?”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餘幼嘉沒能說完。
因為站起身去拿棉衣的時候,原本正嬌弱的靠在軟榻上的周利貞突然起身,同她錯身而過。
這變故太快,餘幼嘉定睛一看,發現周利貞雖然身形不算靈敏,可占了個搶先。
那隻修長白皙的手,已經按在了她原本坐著的蒲團上,將蒲團遮掩了一小半。
對,蒲團。
餘幼嘉剛剛起身,自然更清楚那個蒲團。
很大,很軟,表麵用錦布包裹,坐起來很舒服。
原先她受了些許冷意,渾身又不舒服,坐上去竟也慢慢有了些許懈怠。
餘幼嘉有些許沉默,不著痕跡的按了按本以為這幾日是受寒才有些疼痛的小腹,而後,麵不改色的披上了棉衣。
青紗帳內,一切都很安靜。
因動作而跌坐在蒲團旁的周利貞,往蒲團上又挪了挪,神情沒有一點兒變化,甚至連聲音也是一樣的輕緩,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
“秋梨膏的事情,表妹不用擔心,昨日我有見到童老大夫,他品了秋梨膏,說東西很不錯,又聽聞是你做的,所以願意將名頭借給你。”
“我已經得了老友準信,再等兩三日,春和堂再開的時候,你的秋梨膏就能掛神醫家傳藥方的名頭......”
“我確實不知什麽苦不苦,也不聰明,回答不上表妹的問題,可也知身旁有銀錢,你一定寬鬆些......”
周利貞抬眼,仰視少女的麵容。
他的身形是清臒,他的麵容是雋秀,他的神色是惹人憐愛,他的雙眼,是一刻也不曾偏移的溫柔小意:
“你去吧,一切交給我。”
餘幼嘉應了聲,也不知該說什麽,隻徑直朝外走。
原先,她以為矮案幾離青紗帳隻有數步,但如今,餘幼嘉數清了,約莫是三十二步。
餘幼嘉伸出手,想要掀開近在咫尺的青帳,卻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的那一瞬收回,重新回頭,回到了周利貞身邊。
她的動作很快,周利貞顯然也有些沒有回過神。
餘幼嘉蹲下身,單膝撐在地上,將視線與表哥平齊,道:
“表哥,你知道的,我與旁人說不了這些,隻有你,隻有說與你聽,我心裏才能稍稍安定一些。”
她的聲音很平穩,可她的神情卻很認真。
周利貞心頭一跳,想要開口,卻聽到自己的胸腔中已然是方寸大亂。
餘幼嘉又繼續道:
“我這些日子裏,總是夢到你。”
“外頭的風雨比我想的還多,隻有在你身邊,我才感覺像是歸家一般.......”
周利貞唇畔的心跳聲已然溢出,他隻覺得整個人都在頭暈目眩,按住蒲團的指尖都在發顫,耳根處的紅暈越發明顯。
他努力鎮定,輕笑著問道:
“表妹夢到我,夢到什麽?”
餘幼嘉因快速回返有些喘,不過仍將自己的手,按在了表哥替她遮掩痕跡的那隻手上:
“我總是夢見.......”
“我從前被周氏厭棄,她要去賭錢,就把我用麻繩一捆,拴在門上,是你,是你抱起了我,哄著我不要哭......”
“你還記得那件事嗎?”
一切光怪陸離的虛影轟然碎裂。
心跳隻在一瞬,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餘幼嘉隻感覺自己手下的那隻手一顫,隨後自家表哥臉上好似染上風寒一般的紅暈霎時消散。
他闔了闔眼,有些像是在回憶,又好像有些像是在平複。
好半晌,他才一字一頓的吐字道:
“那時,你還小.......”
沒有說記得,也沒有說不記得。
可餘幼嘉已經為周利貞能想起來而高興:
“對,我那時候很小,連人都記不全,你那時也似乎才...十歲出頭?”
“我總想謝你的,隻可惜後來等我稍大一些,表哥總在外不曾回來,每回回來也呆的不久......”
更不與她親近。
一兩年都不一定能見一次。
當然,這話餘幼嘉是不會說的。
畢竟,聽著倒像是求著對方親近一般。
太黏糊,她不喜歡這樣。
餘幼嘉拍了拍那隻修長白皙的手背,緩慢牽引著正在輕顫的手,離開了蒲團。
蒲團上,果然有一塊明顯的血汙。
一切明了——
周利貞,就是為她親手遮掩了令無數男人聞之色變的血汙。
果然,裝一切沒發生不是她的性格。
寧願當場揭開‘傷疤’,也免得日後翻來覆去的牽掛。
餘幼嘉笑了,她認真道:
“不過我記得你從前的好,現在也認你的好。”
“如果有下一次,我還是會救你的。”
喜歡釀秋實請大家收藏:()釀秋實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