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嘉實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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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郎若有所思的神情中帶著一絲清澈的迷糊勁兒。
    餘幼嘉也沒有給他任何多餘思考的機會,啃著餡餅抬步便走。
    五郎在後亦步亦趨的跟,餘幼嘉幾下啃完了餡餅,才道:
    “城東我昨日與今早已經去過,現下咱們去城西的三處地方。”
    “我來敲門,我來說話,你不必開口,隻在一旁看著就好,可知道?”
    五郎素來乖巧,能聽懂的吩咐都會努力照做,當下便重重點了頭。
    餘幼嘉帶著他走街串巷,很快到了一戶二進院子前,餘幼嘉整理好身上的衣服,輕輕敲響了門,來回兩三次,內裏才傳來一道聲音應門:
    “誰呀!”
    餘幼嘉沒有吭聲,而是繼續敲門,那聲音便由遠及近,一邊抱怨,一邊打開了門栓。
    一個濃妝豔抹,著紅佩翠的豐腴婦人自門內現身,一雙高高描起的眉眼上下斜掃餘幼嘉與五郎一眼,尖聲問道:
    “誰家的小賤蹄子,敢來敲我的門?去去去——”
    “瞧你們這窮酸樣,敲壞了你們賠得起嗎!”
    豐腴婦人十指丹蔻,不耐的揮舞,十足十的凶悍像。
    五郎嚇了一跳,連忙擋在自家阿姐身前,可餘幼嘉卻一點兒沒後退,隻躬身將自家仔細封好的果盒雙手遞上,道:
    “夫人息怒,此處可是縣衙校書郎陳老爺的家?”
    “寒饐節將到,我們姐弟的爹娘讓咱們來送一份小心意孝敬老爺夫人......”
    所謂的‘校書郎’,就是縣衙中負責校對文書的小吏。
    隻比其他平頭百姓要好些,卻也說不上是‘官’,更鮮少被稱作‘老爺夫人’。
    豐腴婦人聽了這話,臉上的不耐頓時僵住,又見那被小娘子捧在手中的果盒著實精細漂亮,一時間就有些挪不開眼。
    可她到底是沒忘記自家男人的斤兩,抽了抽臉皮,又厲聲問道:
    “......你爹娘是誰?”
    現在送禮並不少見,可大抵都往高官門庭去,底下的小吏俸祿本就稀薄,為謀生計,大多得自行索賄威逼利誘,可這倆姐弟竟是自願來送......
    莫不是有什麽事情相求......
    那他們家哪裏做得到!
    豐腴婦人臉上的神情被餘幼嘉瞧了個仔細,她道:
    “出門時爹娘特地交代過,說隻是為謝陳老爺先前的幫襯而送份謝禮,不必有意提起自家姓名。”
    “咱們送到,就該走了。”
    豐腴婦人聞言,更加一頭霧水:
    “先前的謝禮?”
    “我家那老東西幾十年也沒個正形,還能做好事?”
    現下不但有人上門相謝,竟然還不留姓名,不圖來往?
    餘幼嘉不答,隻是又乖巧的行了個禮,旋即才退後了幾步:
    “長輩的事情,咱們也不知道,不過爹娘出門前來回叮囑過,說陳老爺與夫人都是好人,讓咱們一定將禮帶過來。”
    “夫人若吃了覺得好,那爹娘肯定也開心。”
    豐腴婦人被那一句‘好人’給刺動了眼皮,她抽了抽嘴角,見問不出什麽,索性直接打開了果盒。
    她疑心果盒裏是否有什麽秘密信件,銀錢賄賂,或是縣衙中有人要抓自己男人把柄,所以如此遮遮掩掩,還要小童相送。
    但,果盒打開,她所能看到的,便隻是一瞧就漂亮的四宮格,與內裏整整齊齊碼放著幾種鮮亮的水果。
    四宮格被收拾的十分幹淨齊整,格中分別是令人口齒生津的一小碗橘瓣,清香馥鬱的糖塊,竟還有兩種似果而非果,晶瑩剔透,在日頭下隱約泛著熒光的‘果子’......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婦人愣在當場,好幾息之後,餘光瞥見兩姐弟要走,趕忙攔住:
    “你,你們還當真是來送吃食的?”
    “我家那老東西居然......算了,那什麽,昨晚下了雪,地上濕滑的厲害,你們不如進來喝杯茶水再走吧。”
    餘幼嘉連連搖頭,拉著五郎便回身要走:
    “咱們出來久,怕爹娘記掛,咱們得先走了,夫人請進去罷,莫要受涼。”
    婦人聞言還想留,可追了幾步,才發現還捧著大開的果盒,晃蕩間險些東西險些都要掉了。
    她隻得又手忙腳亂的關上,可再次抬步時,卻見巷口已經沒了姐弟兩的身影,她呆立了數十息,同手同腳的又走回院子裏發呆。
    直到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後,門才被一個身著灰撲撲,縮著肩膀直喊冷的瘦小中年漢子打開,他正要進門喝杯熱茶驅寒,抬眼一瞧,就瞧見平日最凶悍不過的婆娘正捧著盒子在簷下發呆。
    他喊了幾聲,婦人回了神,他才小心翼翼從懷中掏出了一包包裹的嚴實的肉來,笑眯眯的遞給了媳婦,道:
    “簷下冷,凍著你怎麽辦?”
    “咱進屋說話罷,我今日同官兵們出去清點那些沿街鋪麵,肉鋪孝敬的,咱們晚上燉湯喝。”
    往常這時候,婦人早早就接過了肉,還得嘀咕幾句肉不夠多,吃不上幾頓,可今日,她卻又隻是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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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校書總算是發現了媳婦不太對勁,比媳婦還矮了半個頭的他湊了過去,問道:
    “媳婦兒,你手上拿著什麽東西?何時買的?”
    婦人沉默一息,直接將盒子遞了過去,漢子一頭霧水的開了盒子。
    於是,他也瞧見了盒子裏的漂亮幹點,他到底是在縣衙裏待過十幾年,沉默幾息,便大致猜出了用途,問道:
    “看著像是送禮?誰能送咱們這麽芝麻大小的小吏東西?”
    婦人緩緩搖頭:
    “不知道,是個小女郎帶著弟弟來送的,說是爹娘吩咐,謝你從前做過的事。”
    “我打開時內裏就是這樣的,沒有銀錢,沒有書信,連紙條都沒有,我說要留她們喝杯茶,他們卻說家裏人掛懷,就走了。”
    漢子也沉默的緊,他慢慢合上果盒,仔仔細細回想這段時日做過的好事,善事。
    可他越想,越頭痛,越是想不起什麽。
    兩人自簷下慢慢往屋裏走,慢慢並肩坐在沒什麽熱鬧氣的內室裏,兩人又各取了一塊漂亮的糖塞進嘴裏。
    好半晌,婦人才操持著一口含糊的聲音,突然開口埋怨道:
    “......肯定是你造孽造多了,我才懷不上孩子。”
    瘦小的漢子賠笑了幾聲:
    “是是是,媳婦兒,是我耽誤了你......”
    “咱們不記掛孩子的事兒了,行不?”
    兩人不再言語,婦人摸了摸肚子,又埋怨道:
    “我說胡話,你也傻了?你怎麽不回嘴?分明是我前些年落水受寒後沒能懷上,你怎不休掉我,去娶個能生的?”
    瘦小漢子又塞了一口糖,甜膩的滋味在口腔內炸開,一時間甜的有些苦澀。
    他也含糊道:
    “不是你,我這麽醜這麽矮,能娶上你這樣天仙兒似的媳婦兒,是我的上輩子修來的福報,若不是你裝出凶樣,隻怕我早被親眷們敲骨吸髓.....”
    “如今是我造孽造多了,老天爺見我天天去搜刮那些百姓,見不得我這種惡人有好報,不給我孩子而已。”
    瘦小漢子將一切都攬到自己肩上,可身旁的婦人聞言卻哭了,她素來要強,連別過臉去小心擦拭,還不忘道:
    “那你還有人送禮謝你呢!”
    瘦小漢子便道:
    “我真不記得......”
    “不過,今日一見,做好人好事似乎不錯.....”
    小時做對事能有糖,大時做好事能有禮。
    就好似......
    一切都沒變。
    不是狠心剝削喪掉良心就能得到一切,而是做對事,做好事,人才能有獎賞,而壞人......也終歸有懲罰。
    婦人又尖聲道:
    “咱們沒孩子,能有人記掛,可不是不錯?”
    “嫁給你這老東西十幾年,都沒見到有個好臉色的親戚好友上門!”
    漢子又被罵,訥訥不敢應答,婦人擦了眼淚,半晌,隻道:
    “不管你想不想的起來,你往後多做些好事......咱沒孩子,能被人惦念總是好的。”
    “說,說不準多行善事,咱們就能懷上孩子,我仔細想了,沒準是咱們前段日子燒的香起了用處,今日有童男童女上門送禮......”
    “說不準往後就能送到我肚子裏,也生倆和這糖一樣漂亮渾圓的小娃娃。”
    漢子聞言就笑,連聲答應:
    “好,都聽媳婦兒的。”
    “我往後一定不隨官兵們去掃鋪清點了。”
    婦人哼了一聲,兩人又繼續吃糖果,一片悶聲之中,隻有拿動糖果時發出的細碎聲響,可冥冥之中,卻又好似有什麽重新活了過來。
    兩人好似又回到了剛剛成婚的時候,那時候他們還沒為懷不上孩子所累,馬縣令還沒來,婦人沒這麽刁鑽,漢子沒有相反設法的貼補家用,流民也還沒進城,世道......更沒有這麽差。
    夫妻倆在某個田間午後慢慢的吃東西,一吃,就是一輩子。
    一片靜謐之中,婦人突又道:
    “這個真新奇好吃,不知是何處買的,晚些我再買一盒攢著,再給我爹娘送去一盒,你叔伯那裏也送一盒......”
    “唉,也不知道這是誰家鋪麵的果點,貴不貴......”
    漢子又笑:
    “難得一個寒饐節,再貴又能貴到哪裏去?隻聽媳婦兒安排就是。”
    “況且這糖好吃,分外好吃.....我總覺得,心裏吃了這糖,不知為何,那麽那麽高興......”
    婦人也想笑,可撐了撐嘴角,到底是又垂下了眼去:
    “許是......難得有這樣的開心事吧。”
    “別吃了,我找找有沒有刻招牌,不然吃完連鋪麵都找不到。”
    漢子聞言連忙將四宮格裏麵的物什果幹都拿了出來,婦人將禮盒翻了個底朝天,這才在盒子底部正中的位置找到了一個極小的四方刻,上書——
    【嘉實山房】
    婦人抬眼,疑惑問道:
    “其他家都會寫什麽坊,什麽記,什麽齋與閣,還會寫上鋪麵方位,這家怎麽寫的是房,還就隻有四個字?”
    “這怎麽讀?是讀嘉實山,房?還是讀嘉實,山房?”
    “況且,咱們城內有這個鋪麵嗎?怎麽從來沒聽過......”
    日常與筆杆子為伍的漢子思索幾番,道:
    “應該是,嘉實,山房。”
    “《詩經》裏寫“實發實秀,實堅實好”,‘嘉實’就是美好之果的意思,而‘山房’二字應是山林野趣,尋歸家之意而作。”
    “挺有意思,沒見過這個鋪麵,許是鋪主心細,賣的也少,隻給懂味的人品嚐......晚些我得再去找找。”
    嘉實,嘉實.....
    除了家,又何處有‘房’呢?
    漢子幾欲開口,卻隻沉默,婦人聽不懂那些文縐縐的話,可隻聽了大概的意思,也心生歡喜。
    她沒了麵對外人時的戾氣與凶悍,難得露出一個向往的笑容來:
    “美好,美好,又有歸家......”
    “聽著真不錯,咱們這世道......缺的就是美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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