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再別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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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疑慮如風吹花落,煙消雲散。
連一直努力想拖著餘幼嘉離開的五郎聞言都愣住了,下意識看向深巷深處。
原先那尚能看清半身的人形突然往後退了數步,重新退入黑暗之中。
那團黑暗在纏動,在扭曲,發出的聲音似在悲鳴,似在崩碎,又似是在自盡——
“也是我害死的”
“我怎麽能帶狗蛋來這間客棧呢?我怎麽能為了多幾十文的工錢,將他帶來這裏,讓他吃那樣的苦頭呢”
“我怎麽原先能覺得那掌櫃是天大的好人呢”
“我是蠢豬,我是混賬,我也是畜生我根本不配當爹”
餘幼嘉凝視著,探究著深巷中看不清身形的黑影,久尋不見,隻得將視線稍稍往下放了一些。
巷口處照射而來的光剛好將她與五郎二人籠罩正中,將她與五郎的影子拉的老長。
而在地上影子頭頂不足兩寸的地方,便是攪動不開的黑暗,與數不盡的哀嚎。
他似乎已經全然不怕了。
不再怕死,也不再怕被人發現。
他隻是操持著一口好幾日沒有吃過東西的沙啞聲音,一遍遍的說,狗蛋死了。
那個乖巧,懂事的孩子死了。
他的媳婦剛死,留下來的孩子也死了。
世間萬物,對他沒有半點兒好過,能留住他的東西,一樣都沒了。
不,不。
有的。
餘幼嘉看著那與自己影子頭頂兩寸之隔的黑暗,想起了先前被張三背在背上的白淨孩子,又想起了那孩子先前在客棧裏險些撞到自己時驚慌失措的可憐模樣,突然出聲道
“你不是說還有其他人害死了狗蛋嗎?”
“你隻殺了掌櫃,難道能不殺他們?出來,你去殺了他們再死。”
“不然,狗蛋死的憋屈,你死的也憋屈。”
餘幼嘉的言語清冷,聲音甚至不算大。
可此語卻如一道明燈,拽住了原本還在崩碎的黑暗。
黑暗停止了垮塌。
悲鳴,哀嚎,恍若也在一刹那間被餘幼嘉一刀砍斷。
餘幼嘉不急,靜靜等待著。
而張三,果然也在良久之後清醒了過來,喃喃道
“可是,我殺不了那些官老爺”
誰能想到,狗蛋的死,和那些外表體麵的官老爺脫不了幹係?
殺不了,殺不盡。
這世道,根本除不盡惡人。
他不是沒有想過拚了這條性命將那些害死狗蛋的人都殺了
可他,竟連靠近那些人都不能。
最好殺的,反倒是頗有家財的客棧掌櫃。
餘幼嘉聞言,一下皺起眉。
她想了想,從袖口裏掏出原先那個沒被官兵拿走的錢袋子,丟進了黑暗中
“如今殺不了官老爺,不代表你一輩子殺不了官老爺。”
“西邊兒有起義軍,你去參軍,奪個功名,哪怕一輩子隻當個百夫長,也能帶著人回來,將那些人全都殺了。”
五郎吃了一驚,窄巷深處也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餘幼嘉已經說了很多,不欲白費口舌,直接道
“我憑從前對你的印象,願信你一回,給你些許盤纏,你有什麽好猶疑的?”
“該不會你說的話都是騙我的?”
這話說的毫不留情,連不斷思慮的五郎都麵露苦澀,生怕一切如自家阿姐所料,而那黑暗中的男人,隨時就會惱羞成怒衝出來,將他們一刀一個,殺個幹淨。
但沒有。
沒有什麽惱羞成怒的人,自家阿姐也確沒有料事如神,猜惡人如烹小鮮。
因為,下一瞬,五郎親眼見到了那團黑影顫顫巍巍的邁步,停在了地上那道黑白陰影的分界線旁。
那黑影掙紮著俯下身去,撿起了錢袋子,而後,便以五體投地之勢,將頭牢牢磕在了地麵之上。
那漢子仍然在哭,可這回說出的話,卻幾乎讓五郎幾乎魂飛魄散——
“餘小娘子我替狗蛋謝謝您。”
“我去參軍,我得了您的銀錢,一定去參軍,等我回來,等我能有本事,我一定將那些奸汙狗蛋的畜生全部殺了!”
寥寥數語,觸目驚心。
原先還蹙著眉的餘幼嘉緩緩,緩緩鬆開了眉眼,容色俱消。
一片死寂之中,餘幼嘉終於又想起了那日,在客棧裏碰見狗蛋時的場景。
那是在二樓。
餘幼嘉剛剛才聽客棧的夥計說過,那是掌櫃的給他自己留的房。
狗蛋從那間房中出來,紅著眼,捏著早已破損的糖人神色匆匆,所以才撞到的她。
那日
那日破損的隻有糖人嗎?
為什麽,為什麽想不起來呢?
餘幼嘉苦思冥想,卻終也隻得一片空白。
一片死寂之中,伏地而拜的張三仍然在哭,男人的哭聲其實沒什麽啜泣,隻有嘔啞嘲哳的抽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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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死死捏著錢袋子,像試圖捏住狗蛋最後一口生氣
“餘小娘子,這世道,真的好苦啊我這輩子除了家人,也就隻遇見了你這麽一個好人”
“多謝你給我指路,若我往後有成,一定報答於您,若我身死成鬼,也盡力為您擋災殺鬼,下輩子還給您當牛做馬”
“這窄巷又昏黑又髒臭,您二位還是別進來了往大路走吧。”
這窄巷又昏黑又髒臭往大路走吧
這句熟悉的言語令餘幼嘉略有晃神。
她想了片刻,才想起來,這句話原先竟也是張三對她說過的。
那時的他也是站在髒巷中,生怕餘幼嘉染汙,所以賠笑著希望餘幼嘉往大路走。
而如今他跪在髒巷中,仍然希望餘幼嘉往大路走。
大路,就是道路嗎?
不,不是。
這說的,分明是善惡之分,也是光與暗之別。
日頭沒能撒進巷口裏,所以他隻能穿著血衣,隱沒在黑暗裏。
而他,覺得餘幼嘉和五郎,始終能站在光明裏。
餘幼嘉輕輕吸了一口氣,以極快的速度摸遍了全身,確定沒有更多的銀錢之後,迅速打開兩個果盒,將內裏的糖果統統取出,裹上地上稍幹淨些的雪,包在帕子中,又丟進了黑暗裏
“說報答太久遠了,你得先活著,旁的我也沒有,你吃些糖,有了力氣就想辦法避著官兵離開崇安罷。”
“你的哭聲有些大了,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來人。”
黑暗中的哭泣聲慢慢止住,那一袋子糖,又換了一個磕頭。
再無其他可幫的,餘幼嘉拉著五郎就要離開,哪知這回,原先一直拉扯著餘幼嘉要走的五郎,反倒是望著窄巷愣神,腳下一步未動。
餘幼嘉回望而去,就見五郎以極快的速度脫下了外衣,中衣,甚至還脫了鞋,扯了襪,將那除了明顯不合張三尺寸的鞋子以外的其他衣物團成一團,又摸出懷中的公驗,跑到了明暗交界處,將那些東西都交到了張三的手裏。
或許是冷,或許是害怕,又或許是別的什麽。
五郎整個人都在顫抖,牙關發出哢嚓哢嚓的響動聲。
他道
“這是我的公驗,隻要捏把黑灰將上頭年齡糊住,再小心些,你肯定能順利出城給你,你快走罷。”
縱使張三已經心如死灰,看著這比自己孩子大不了幾歲的小郎君如此做,仍然是吃了一驚
“那小郎君你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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