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遲歸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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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安城中信客不多,牛半馬算一個。
    牛是姓,半馬是鄰裏百姓給他取的諢號,意為他善於奔走,送信時腿腳能頂得上半匹馬。
    他為人吃苦耐勞,靠著這雙腿腳與自送信之始便不曾丟信的誠信積攢下不少名聲,又靠著名聲在城中紮下根來,娶了個同樣踏實肯幹,願在他出門送信時為他操持家裏的媳婦,又生了乖巧懂事的一兒一女。
    孩子一日日漸大,他也一日日老去。
    家人都說如今他腿腳不比當年,讓他歇歇不必再外出送信,留在崇安再尋個輕鬆些的活計,準備含飴弄孫,他亦是有些心動。
    信客總不能一輩子漂泊,他也渴盼歸鄉安定。
    但他又生怕自己若閑下來,往後兩個孩子若分別要娶妻出嫁,手頭拮據再幫襯不得
    所以,他到底是多貪心了一回。
    那日,有個約摸十幾歲的少年人來找他,說是姐姐來找他送過信,如今也願意出一筆銀錢,讓他再跑一趟北地。
    隻是這回,送的不是信,而是一個人。
    他這輩子隻送過信,沒送過人,有些不敢答應,但,那名為餘五郎的少年人給出的銀錢著實是豐厚。
    ‘再送最後一次,將人送到便回鄉安頓,再不需奔波了’
    他如此想著。
    可偏偏,天不隨人意。
    有些昏暗的地窖中,小灶下的火苗隨著中年漢子發顫的身體輕擺。
    瘦的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的中年漢子似乎等這日等了很久,見終於能報上信,整個人仿佛脫力一般喃喃道
    “我到了北地,我是個守信的信客,我自然是到了北地”
    五郎十分著急,眼見信客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不由得上前一步。
    餘幼嘉似有所感,有些突兀的伸出手去,拽了一把五郎的衣袍。
    五郎不明所以,中年漢子則是終於喘過了胸口中的那口壓抑已久的濁氣。
    他道
    “但我們二人才剛剛越過關隘,抵達青木川,還沒進城去尋人與我同行的那婦人便瘋了。”
    瘋,瘋了?
    五郎一時目瞪口呆,他想要回頭去看阿姐的神色,可有一道力道卻死死扣著他的肩膀,令他無法回頭。
    餘幼嘉的神情隱在一片始終不算明亮的混沌之中,亦沒有作聲。
    中年漢子仿佛已經煎熬許久,終於找到信主的喜悅與那日的驚悚交疊,一時間令這個男人大汗淋漓,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因為官兵,有一隊官兵剛巧出城,他們將剛剛斬落的一大堆人頭掛在了城池上”
    “他們,他們說那些人沒能在暴雪後趕上工期,怠慢了來此地祈福的宮裏貴人,貴人下令,將他們全部斬首示眾”
    “那婦人又哭又鬧,指著城牆上一對除了眉骨處傷痕以外,其他幾乎一樣的雙胞兄弟頭顱,說哪裏有一個是她的丈夫然後,然後她就瘋了。”
    “她撲著衝上去要廝打那些官兵,我攔不住她,我根本攔不住她”
    沒送到,他這輩子最後一封信,沒有送到。
    而且,不單如此,還
    中年漢子覺得自己大概是想哭的,但太久沒有吃飽,稍稍一動就喘的厲害,也哭不出來什麽,甚至還有些想吐,隻好憋著一口酸水,掙紮著往鋪旁而去。
    地窖內一時寂靜,爺孫倆隱約能覺察出些什麽,但是又不分明,隻得一人趕忙去扶人,一人倉皇將餘幼嘉帶來的烙餅一點點掰碎,放入鍋中熬煮。
    糧食的香氣再一次蔓延,可這回,卻沒有人再去掛懷。
    五郎整個人宛若將要溺死的魚蝦一般,躬身抽搐,遍體發寒,根本想不出來中年漢子所描述的到底是一副什麽樣的場景。
    他也不明白,不明白
    世事為何總是如此呢?
    隻可惜,這問題,他問不出來,餘幼嘉也不知道如何答。
    她以一種幾乎冷血的冷靜,拎起一時間恍若被魘住一般,死死咬著牙,明顯有些神誌不清的五郎,狠狠甩了五郎一巴掌。
    五郎受痛,方想起得呼氣,他大口大口喘著氣,好半晌才終於像是後知後覺一般,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眉骨處的傷是我爹在抄家時官兵動手磕傷的,肯定就是阿爹和伯父,其他人沒準就是餘家同被流放的旁支男丁怎麽辦呐!”
    從前雖然天各一方,可到底知道還活著,總歸是心裏有個念想。
    可如今,眼見著崇安終於好了些,日子沒準也能天天好起來。
    但怎麽就,怎麽就
    五郎腿腳一歪,再難被餘幼嘉牽引,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餘幼嘉深知此時一兩句寬慰無用,索性沒有開口回話,隻是鬆開對方的衣袍,邁步朝那還趴在地上嘔吐不止的中年漢子走去。
    李老爺子勉強給他灌了半碗泡著烙餅的粟米湯,他才稍稍又好一些,餘幼嘉蹲下身,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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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周氏呢?”
    既知大老爺與二老爺已死,那去尋餘大老爺的周氏呢?
    瘋癲之後,她又如何?
    中年漢子稍稍緩過神,可精神頭卻是仍然萎靡不振,他有些麻木的抬起頭,看向餘幼嘉。
    餘幼嘉能清楚的看到他因長時間待在黑暗中而遍布血絲的雙眼,也清楚的聽到了他的言語。
    他說
    “被官兵們順手殺了。”
    順手,殺了
    縱使天生絕情的人,也得仔細想想才能想出如此殘酷的言語。
    可偏偏,說出這句話的人,既不絕情,也不冷酷,隻是陳述。
    而陳述裏透露出的悲哀,便足以讓人顫動。
    如淵沉寂之中,餘幼嘉忽然就有些想笑——
    她想笑,糊裏糊塗,害人害己的周氏終於還是死了。
    她想笑,周氏不惜拋棄親女,無視勸告而去,卻連餘大老爺最後一麵都沒見著,都是她活該。
    她想笑,周氏不聽她所言,果然到最後隻能命斷他鄉,到最後連屍骨不知何日何時消失無影無蹤,無法收殮,無法魂歸故鄉
    餘幼嘉想笑很多,很多。
    甚至也想笑笑周氏這一輩子碌碌,除了對餘大老爺有真心,其餘時候,也沒有過一個知心人,更片刻也沒有追尋過自己想要的東西
    但到最後,餘幼嘉也沒能笑出聲。
    或許,是因為中年漢子剛剛所說‘順手’中,所帶的悲涼之意。
    或許又隻是因為她如今皮肉下仍流淌著一半周氏的血。
    無論周氏待她如何,她也無法再聽到死訊時牽動嘴角。
    餘幼嘉隻是沉默站著,臉上神色無悲,亦無喜。
    好半晌,才意識到一件先前從未意識到的事情——
    蒼生寂寂,冬也封喉,春也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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