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凝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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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烈的草腥泥水味與腐蕈惡臭混雜成一團,在石屋內沉澱凝滯,直刺肺腑。
蘇三癱在草席之上,喉嚨深處翻湧著那股濃得結塊般的烏黑淤血,每一次強行下咽都牽扯得胸腹間那顆幾近崩裂的“爐核”狠狠震動。林師姐摔門離去的刺耳餘音震得石壁簌簌掉灰,也將那灘浸在陰影裏的朽木灰燼的輪廓勾勒得更加詭異——散發著一種無聲、沉溺一切的、如同凍僵了千年的墓穴氣息。
冰冷。絕望。
意識被劇痛和體內幾股暴戾混亂的力量撕扯得愈發稀薄,視野中晃動模糊的頂部蛛網仿佛也浸染上了一層死氣的灰黑。牆角那捆林師姐帶來的、根部還滴著黑泥水的暗紫色靈植,如同一條陰濕地穴深處爬出的多足毒蟲,靜伏不動,卻散發著催命般的濕腐草腥。
草簾縫隙外透入的光,慘淡如屍布,了無生氣。
時間在身體內部的轟鳴撕裂與石屋死寂的角力中粘稠流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柱香,也許是片刻永恒。門外藥圃的喧囂聲似乎徹底低伏了下去,連鳥雀都噤聲。
石屋內隻剩下蘇三極力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如同破舊風箱艱難拉動的粗重喘息。那喘息聲微弱、破碎、每一次拉長都撕扯著已然油盡燈枯的髒腑筋脈。
就在這氣息行將徹底斷絕的當口——
簌…
一絲極細微、幾乎溶於空氣的摩擦聲響起。
石屋那扇剛剛被林師姐粗暴摔開的木門門軸處,一塊幹枯鬆脫的木屑悄然脫落,在冰冷的地麵上彈跳了一下。
草簾的簾腳隨即微微掀起,一股並不強烈的氣流卷攜著藥圃深處泥土微腥和露水新涼的氣息,輕輕掠進石屋。
這氣流微弱,卻打破了石屋那令人窒息的凝滯死氣。
氣流拂過蘇三僵冷汗濕的麵頰,掠過他幹裂出血的嘴唇。
就在這微弱的生息拂過皮膚表麵的瞬間!
他胸前緊貼心口暗袋深處——
嗡!!!
那枚蟄伏、如同受創凶獸般散發著無盡怨毒冰冷餘燼感的“星屑”,毫無征兆地爆發出遠超之前任何一次的猛烈震顫!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到刺穿靈魂的貪婪意誌瞬間衝垮了一切束縛,如同深淵巨口驟然張開!死死鎖定!
目標——
竟是石屋門檻內側,那一片由林師姐摔門時濺落、此刻已略顯半幹、顏色深褐發黑的新鮮泥點子!
星屑的貪婪意誌並非隻作用於感知!就在它爆發的刹那!
蘇三丹田深處那已被撕裂至極限、內裏藍黑漿液徹底狂暴的“腐晶爐核”,其表麵最深的一道、幾近崩裂貫穿、邊緣暗嵌汙濁結晶的裂痕深處——
嗤!!!
一點比墨汁更濃、仿佛凝聚了萬淵汙穢氣息、又帶著冰冷沉墜之力的微細烏芒,如同被強弓硬弩射出的淬毒骨刺!竟順著蘇三體內已然混亂到極致、如同潰堤河床的經絡通道,無視爐核表麵瀕臨崩潰的裂痕,驟然撕裂開一道細微的裂口通道,穿透腹腔內紊亂的淤血汙濁!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與角度,無聲無息地激射而出!
這道純粹的“死意”烏芒並未射向空中,而是如同活物般猛地一個低伏轉折!
噗!
精準地射入蘇三腿旁草席上那隻楚瑤留下的、裝著林師姐熬製“三陽化淤膏”的藤草小兜袋底部!
烏芒沒入粗糙藤條的瞬間無聲無息,兜袋甚至連晃都未曾晃動一下。但下一刹那——
咕嚕嚕……
兜袋內部驟然響起極其怪異的、如同墨汁在冰水中凝結沸騰翻滾的悶聲!
一股陰寒刺骨、混著濃鬱腐朽草藥味道的黑灰色……冰霧?抑或說是某種冰冷的……流質氣息?從兜袋口那些藤條編織交錯的細小縫隙間,如同墨染的水草般緩緩漫溢出來!那氣息陰寒汙濁,粘稠滯重,所過之處,連空氣都仿佛被凍結、汙化,與林師姐砸落那捆靈植散發出的濕腐草腥氣格格不入,卻又……詭異地開始融合!
石屋內的空氣像是被投入了一滴粘稠至極的毒墨。
而蘇三體內,那道強行撕裂爐核壁壘射出的烏芒之絲,在透入藤兜接觸內部膏體的瞬息間,如同將引線塞入了炸藥桶!
轟!!!
丹田那顆“腐晶爐核”徹底瘋狂!仿佛被這一下徹底抽幹了最後一絲維係平衡的沉墜之力!包裹著藍黑漿液的、早已布滿蛛網般裂痕的爐壁發出了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幾處深嵌的汙穢結晶猛地亮起灰敗妖異的微光!
體內的“鍋”終於要炸了!
比先前任何一次更狂暴、更徹底的反噬痛楚如同爆發的火山!瞬間將他本就瀕臨極限的意識徹底淹沒!眼前猛地一黑,連那壓抑不住的粗重喘息都被驟然掐斷!喉頭一滾,那口被強行壓了太久的濃稠烏黑淤血再也無法抑製!
噗——!
一大口近乎凝固、粘稠如瀝青般的墨黑淤血狂噴而出!
沒有血腥氣,隻有一股深沉的、令人作嘔的、如同爛透了千百年的泥沼底攪動上來的惡臭腐味!暗紅帶著死黑的光暈瞬間在冰冷的地麵綻開!極其粘稠,甚至緩緩蠕動著,邊緣竟凝聚出絲絲灰白色的冰晶紋路!
與此同時!
藤草兜袋內部,那因為“死意烏芒”融入而激烈反應起來的膏體——原本是林師姐熬製的三陽化淤膏,此刻卻如同被注入了最汙穢的催化劑!粘稠的藥膏在烏芒侵蝕下顏色驟然由暗黃轉成一種可怕的、死氣沉沉的灰黑!如同熬煮過萬載腐屍的油脂!那咕嚕嚕沸騰翻滾的悶響陡然升高!
嗤——!
一縷縷凝若實質、散發著刺鼻腐藥味道的黑灰氣息,如同濃煙般猛地從兜袋口漫溢出來!氣息冰冷陰寒,甚至帶著冰晶折射般的質感!這股黑灰色的腐藥氣息,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蛇,緩緩彌漫爬升……
就在蘇三眼前一黑、淤血噴出、瀕臨徹底昏迷的刹那——
呼!
草簾被一股驟然凝聚的寒氣瞬間掀開!
楚瑤的身影重新出現在石屋門口!
她依舊穿著那身簡單布裙,身影沐浴在慘白的天光裏,纖塵不染,卻如同一柄浸透了萬載寒泉的絕代凶劍!那雙清冽至極的眼眸,此刻更是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仿佛凍結了千年光陰的潭水!
她的目光,先是在蘇三驟然仰倒、嘴角掛著墨黑淤血的身影上一掠而過,如同在看一件早已料定的殘破物品。那份冰冷死寂,沒有一絲波瀾。
隨即,她的視線精準無比地落在——
那隻藤草小兜袋上!落在那些如同蠕動的毒煙般不斷從兜袋口漫溢而出、散發出刺鼻腐藥與冰冷死氣的黑灰氣息!
最後,她的目光釘在了那隻藤草兜袋旁邊、冰冷地麵上剛剛被蘇三噴出的、那一大灘顏色墨黑、質地粘稠、邊緣正凝結出灰白冰紋、散發著濃烈淤毒死氣的汙血之上!
三樣東西:瀕死之人。詭異變化、死氣蒸騰的藥膏。冰冷腐朽的淤毒汙血。
她的目光在瞬間完成了一道無形的連接線——藤草兜袋死氣藥膏)→ 冰冷汙血淤毒本源)→ 草席上的蘇三根源宿主)!
一切無需言語,所有的邏輯鏈條在她心中頃刻貫通!那片被碾碎的腐蕈灰燼隻是一個引信,眼前這副景象——汙穢不堪的藥膏、冰冷汙毒的本源淤血、以及氣息衰敗瀕死的身軀——才是最終推導出的、印證她所有判斷的赤裸結論!
她的眼底,那一直潛藏的、混雜著審視與冰寒的風暴,在這一刻終於徹底沉澱為一種冰冷的、如同宣判死刑般的了然。
沒有憤怒,沒有斥責。那是一種超越情緒的、更深層次的靜默殺機。
石屋內的空氣仿佛都被她那冰冷的目光徹底凍碎。死寂無聲。
草簾邊緣滲出的光線落在地上凝固的墨黑淤血表麵,倒映出楚瑤無波的麵容。
她在門口僅停留了一息。目光從徹底貫穿的景象上收回,如同抹去灰塵般平靜。隨即,蓮步輕移,向前邁了一步。
這一步踏入石屋,帶起的微弱氣流,卻如同攪動了凍結的萬載寒潭。
她的視線甚至沒有在蘇三身上多停半刻。徑直走到牆角那張唯一的破木桌旁——正是林師姐粗暴扔下那捆滴著黑泥水、散發著濃烈濕腐草腥氣的暗紫色詭異靈植的地方。
楚瑤探出手。那是一隻指節修長、曾被靈氣淬煉的纖手,此刻卻帶著一種剝離了凡塵煙火的玉雕感。她極其自然地撚起那捆靈植靠近頂端的部分——那些近乎腐爛的黑色短穗密集之處。
動作幹淨利落,沒有一絲多餘的遲疑或多餘的情緒泄露。如同進行一項早已演練千萬次的、再平常不過的草藥處理工序。
哢噠。
幾根連著黑色短穗的暗紫色幹枯莖杆被她輕易掰了下來。
一股比之前更加濃鬱粘稠、帶著強烈腐爛甜膩氣息的詭異草腥瞬間爆發開來!甚至壓過了藤草兜袋裏漫出的腐藥黑氣!
楚瑤仿佛沒有聞到這濃烈的怪味,又或者這味道在她感知裏根本不值一提。她拿著那幾根散發濃烈惡臭的短穗莖稈,轉身走向蘇三躺倒的草席。
在他身側站定。微垂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嘴角凝固的墨黑淤血,掃過他那因劇痛失神而空洞渙散的瞳孔,以及胸口劇烈起伏卻氣息越來越微弱的抽搐。
如同在看一具等待入殮、價值僅在於可供利用最後殘餘的屍骸。
沒有言語。沒有救治的詢問。
她隻是俯身,伸指——冰冷如玉石的指尖——輕輕按在蘇三下頜被墨黑淤血汙染過的皮膚上。動作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冰冷的穩定力量,將他因為痛苦而微微仰起的頭顱,更壓著向下移動了一個極細微的角度——正好將他毫無血色的嘴唇與前方冰冷地麵上那灘粘稠、邊緣凝結著灰白冰紋的墨色汙血殘跡……拉近到咫尺之距!
一股冰冷精純的靈力從她指尖透入,瞬間遊走過蘇三殘破不堪的喉嚨經絡。
“呃……”蘇三喉頭被強行撬開!殘存的意識模糊中隻覺一股根本無法抵抗的沛然大力扼住喉管!被迫張開的唇齒間,下意識地發出半聲壓抑破碎的、被鮮血徹底堵住的抽吸!
就在此刻!
楚瑤的左手撚著那幾根散發著濃鬱腐爛甜膩氣息的黑色短穗莖稈,毫不猶豫地、動作極其迅捷而精準地——猛地將其中一根最粗壯、頂部短穗顏色幾乎墨黑的枯莖一端!狠狠捅進了被掐開的唇齒之間!深抵喉關!
濃鬱的腐爛甜膩草腥如同爆炸般直衝蘇三殘存的神識!嗆入肺腑!緊接著,一股極其粘稠冰冷、帶著強烈麻痹感和沉墜感的苦味漿液,從那被強行塞入口腔深處、折斷的莖稈端口處,如同冰封千載的毒泉,瞬間湧出!
楚瑤的指尖微撚,靈力推送!
噗——!
那股冰冷粘稠的漿液被強迫咽下大半!
蘇三的瞳孔在瞬間徹底渙散!一股無法形容的、夾雜著死寂寒意、麻痹僵直感的冰冷流質沿著食道瘋狂湧入!所過之處,一切反抗的意誌、所有的痛楚感知、連同最後一點求生的本能……瞬間被這強大的麻痹與寒徹浸沒!身體所有細微的抽搐僵硬在那一刻!
如同時間在他身上按下了徹底的暫停!
楚瑤隨即撤手。掐開他下頜的手指收回,將那截已被折斷、沾染了一點墨黑淤血的枯瘦莖杆抽了出來,隨意丟在旁邊冰冷的地麵上,如同丟棄一件用完的廢物。
她不再看如同一具徹底冰封殘塑般的蘇三。指尖在撚過莖稈的地方憑空一劃,如同裁開空間。
她轉向牆角那捆靈植,再次伸手,從上麵掰下一把細小的幹枯黑色碎屑——那些徹底腐敗的碎末。隨後又從木桌下那個黑乎乎的瓦罐旁,撚起一小撮深褐色、細膩泛著微光的……似乎是某種礦石與腐敗靈藥混合製成的細碎殘渣粉末。
最後,她的目光在石屋內唯一的光源——窗格破洞透入的一縷慘白光束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刹,仿佛捕捉到了其中跳躍浮動的最純淨的一絲浮塵微點。指尖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精妙軌跡,對著光線無聲地虛攫了一下。
整個過程,她如同最頂級的匠師,冷漠、高效、摒棄所有多餘情緒。
她走向床頭那隻散發著濃鬱黑灰色死氣與腐藥味道的藤草兜袋。並未碰觸袋身沾染的汙穢。隻是將右手中剛剛“采集”到的那把黑色腐敗碎末、礦藥細粉,連同虛空中攫取的、常人根本無法察覺到的一星點浮塵微光,幾樣東西在指尖揉搓。
無聲無息間,那幾樣毫不相關的物件竟在她指尖凝成一粒散發著微弱奇異藥香的暗沉丸劑!
隨即,指尖微屈。
啪嗒。
那粒暗沉丸劑被她輕輕投入藤草兜袋敞開的袋口內部,落入那沸騰翻滾的、死氣沉沉的灰黑冰冷藥膏之中!
奇變驟生!
如同清水倒入滾油!也像是寒冰投入熔爐!
那原本咕嚕嚕沸騰、散發著濃烈死氣與腐藥味道的灰黑藥膏,在丸劑落入核心的瞬間——
嗤啦!!!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冰水澆滅火星的細響炸開!
緊接著!
原本擴散開來的濃烈黑灰色死氣腐藥之霧猛地向內倒卷!
如同時間倒流!那股冰冷汙穢的氣息被一股無形之力強行摁回了兜袋深處!
內部原本灰黑粘稠的藥膏瞬間凝固!不是凍結,而是……向內收縮、坍塌!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死灰,轉化為一種奇異的、如同凝固的琥珀般、帶著微黃溫潤光澤的半透明膏凍!膏體表麵原本充斥著的無數肮髒氣泡瞬間消失無蹤,隻留下光滑潔淨的質感!那刺鼻的腐藥惡臭更是瞬間被一種極其純粹、溫醇厚樸的清冽藥香所取代!香氣並不濃烈,卻如同深山石隙中流出的清泉,帶著一種能洗滌一切汙穢的正氣!
楚瑤麵無表情地伸出手,指尖在那新凝結的、溫潤如琥珀玉凍般的膏體表麵輕輕拂過。
嗤——
指尖拂過的位置,膏體表麵如同被最高明匠人雕刻過的玉石,瞬間勾勒出極其繁複、精密、如同層層疊疊的符文印契般的細密紋路!那不是刻上去的,而是藥膏內部某種精粹被外力引導自然凝結顯現的軌跡!紋路微光流轉,隱隱構成一個渾圓的、如同封印又似蘊養的小小“繭”形!
做完這一切,楚瑤緩緩直起身。
她的目光終於再次落回草席上那具如同被冰冷麻痹流質凍結住、氣息微弱近乎斷絕的“殘塑”之上。嘴角似乎若有若無地、極其細微地牽動了一下。無法分辨是冷嘲,是一縷極淡的悲憫,抑或僅僅是一種塵埃落定的淡漠。
沒有絲毫停留。
她轉身。青布鞋沾著新濺的泥點,無聲地踏過冰冷的地麵,走向門口。
如同結束了一場早已預料所有結局的戲劇。
草簾掀開,晨光湧入,照亮門口新撒的灰紫色蕈粉與半幹的黑泥點子。
她在門檻外停住。
背對著石屋內那一片狼藉和行將凝固的殘骸,清冷的聲音如同冰錐敲落,一字一頓地砸在石屋死寂的空氣裏,回蕩出霜雪般的回音:
“此膏名‘凝繭’。塗於……爐核要害。”
“能凝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