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西北角，百工坊。
    這裏不像宮中其他地方那般雕梁畫棟，卻自有一股蓬勃的生命力。空氣中彌漫著鬆木的清香、金屬的冷冽、以及淡淡的機油味道。高大的架子上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各種材料：光滑的硬木、閃著寒光的精鐵條、成卷的獸筋與牛腸線、大小不一的黃銅齒輪、還有幾塊阿莉兒從西域帶來的、散發著奇異光澤的不知名礦石。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工具：精巧的銼刀、沉重的鐵錘、弧度各異的鑿子，還有幾幅描繪著複雜力臂和齒輪結構的羊皮圖紙。
    在這片充滿“硬朗”氣息的工坊中央，卻跳躍著一個靈動的身影。十歲的翎蝶穿著一身便於活動的靛藍色窄袖短襦和同色束腳褲，頭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起，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在頰邊，小臉上蹭著幾道混合著汗水和木屑的油汙，像隻花臉小貓。她正興奮地圍著一個半人高的木製“機關鳥”打轉。
    這隻“鳥”骨架由堅韌的柘木構成，覆蓋著打磨光滑的薄桐木板作為羽翼。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翅膀——並非固定，而是由數十片薄如蟬翼、彈性極佳的鋼片簧片巧妙疊成，此刻正隨著尾部一個嗡嗡作響的小型發條機關由黃銅齒輪組驅動）的運轉，以一種奇異的節奏微微震顫著，帶動著整個木鳥的身體在地麵上輕微起伏，仿佛隨時要掙脫地心引力。
    “姨母！快看！它能飛了！真的能飛了！”翎蝶雀躍地拍著手，眼睛亮得如同夏夜最璀璨的星辰，完全沉浸在成功的巨大喜悅中。她甚至模仿著鳥鳴，“啾啾”地叫了兩聲，仿佛在為自己的造物鼓勁。每一次簧片的震顫和發條的嗡鳴，都讓她心潮澎湃。
    一身利落胡服、身姿挺拔如白楊的阿莉兒抱著雙臂站在一旁的工作台邊。她深邃的眼眸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但更多的卻是身為機械大師的嚴謹審視。她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卡尺，掃過機關鳥的每一個關節、每一處連接。
    “蝶兒，”阿莉兒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瞬間壓過了發條的嗡鳴，“動力核心的穩定性還不夠。聽這聲音——” 她豎起一根手指，示意翎蝶安靜。那發條裝置的嗡嗡聲裏，確實夾雜著一種細微卻刺耳的“咯吱”摩擦聲。“第三組傳動齒輪咬合太緊，缺乏潤滑，長期運轉會加速磨損甚至崩齒，導致動力突然中斷。”
    她走上前一步，修長的手指並未觸碰機關鳥，而是虛點向那尖銳如鉤的木質鳥喙：“還有這裏。‘追風’？”阿莉兒念出女兒起的名字，語氣微揚，“你告訴我它隻是用來追蝴蝶，喙是裝飾。但蝶兒，你要明白，一旦它獲得足夠動力，真的離地飛起，哪怕隻有幾尺高，這個尖銳的喙就不再是裝飾！它的重量、它俯衝的慣性，萬一失控撞向假山、樹木，甚至…人，尤其是像星星和昭昭那樣個頭矮小的孩子，後果不堪設想！力量，必須可控。”
    翎蝶興奮的小臉瞬間垮了下來，小嘴撅得能掛油瓶。她看看震顫著仿佛在呼吸的機關鳥，又看看那被母妃重點批評的“鳥喙”，心裏有點不服氣，覺得母妃太謹慎了。但阿莉兒母妃在機械上的權威是無可置疑的。“哎呀姨母！”她試圖撒嬌，聲音拖得長長的，“它就是個小玩意兒嘛！我保證隻在禦花園最空曠的草坪上玩，而且飛不高！你看星星和昭昭多喜歡小鳥，我把它送給他們玩，他們肯定高興得蹦起來！名字我都起好了，‘追風’！多威風！” 想到弟弟妹妹看到這隻會“動”的鳥時可能露出的驚喜表情，翎蝶的心又飛了起來，恨不得立刻抱著“追風”衝出去。
    阿莉兒看著翎蝶眼中純粹的喜悅和對弟妹的寵愛，無奈地在心底歎了口氣。西域機械族流淌在血脈裏的創造激情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竟在翎蝶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難道是我失去的孩兒……阿莉兒一陣恍惚，又拉回思緒。她的天賦，也是她最大的“風險點”。阿莉兒自己年少時也曾因追求“酷炫”而闖下禍事，深知這份熱情需要智慧的韁繩來約束。
    “好吧，”阿莉兒最終妥協，但神情更加嚴肅，“看在你一片心意，也念在這是你獨立完成的第一個‘飛行’構想的份上。” 她蹲下身，目光平視翎蝶，加重了每一個字：“但是，你必須親自測試，而且隻能在禦花園最中央、周圍十丈內沒有任何假山、樹木、亭台和人跡的絕對空曠草坪上進行！並且——”她伸出一根手指，強調道，“每一次測試，必須在我，或者你白伊伊姨母的親眼看護下，才能進行！沒有例外！這是鐵律，蝶兒。若讓我發現你私自放飛，或帶它靠近星星昭昭玩耍，我會立刻將它拆解回零件。”
    “知道啦知道啦！姨母最好了！”翎蝶一聽阿莉兒姨母鬆口，立刻多雲轉晴，臉上重新綻開笑容，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阿莉兒的警告被她選擇性過濾了大半，滿心隻想著趕緊把這份驚喜送到弟弟妹妹麵前。她迫不及待地彎下腰，使出吃奶的勁兒，有些笨拙卻又小心翼翼地抱起對她來說頗有分量的“追風”。那尖銳的鳥喙隨著她的動作晃動著，幾乎擦過她自己的臉頰，她卻渾然不覺，像捧著舉世無雙的珍寶，興衝衝地就往百工坊外跑，清脆的聲音在工坊裏回蕩：
    “我去找星星昭昭啦！讓他們看看‘追風’！”
    阿莉兒站在原地，看著翎蝶抱著那個潛藏風險的作品飛奔而去的背影，眉頭微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憂慮，但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她轉身，從工具架上精準地取下幾樣小巧的工具和一小罐特製的潤滑脂。大公主的作品，終究需要她這個姨母，在背後默默地為它加固安全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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