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門，是虛掩著的。
    裏麵傳來激烈的鍵盤敲擊聲，還夾雜著幾聲中氣十足的叫罵。
    “中路！中路！來個人啊！我被抓了！”
    “我靠，這輔助會不會玩？”
    許逸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那扇熟悉的門。
    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屋裏的聲音，戛然而止。
    空氣仿佛凝固了兩秒。
    正對著門的張慶，嘴巴還保持著o型，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拄著拐杖的身影，仿佛見了鬼。
    “臥槽！”
    一聲驚天動地的吼叫，打破了宿舍的寂靜。
    張慶猛地從他的電競椅上彈了起來，動作幅度太大，椅子被他帶得向後滑出老遠，撞在了後麵的鐵皮櫃子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許逸……逸！”
    另一個床位，戴著耳機的葉楓也摘下了耳機，轉過頭來。
    當他看到許逸的樣子時，平日裏總是波瀾不驚的臉上，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許逸的目光，掃過這間有些淩亂，卻無比熟悉的宿舍。
    陽台上還掛著幾件沒有收的衣服。
    一切都和他離開時，沒什麽兩樣。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
    “我回來了。”
    張慶一個箭步衝了上來，眼睛瞪得像銅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最後目光落在了他的腿上。
    “現在沒事了。”
    “沒事了？”
    張慶的嗓門又拔高了八度。
    “都拄上拐了還沒事？！你這腿……不會是廢了吧？”
    話一出口，他自己就覺得不妥，趕緊“呸呸呸”了幾聲。
    “看我這張破嘴！我的意思是，嚴重嗎？醫生怎麽說？”
    許逸看著他急得抓耳撓腮的樣子，心裏湧上一股暖流。
    現在重新回到這種充滿煙火氣的兄弟情誼中，才感覺自己，是真的活過來了。
    “沒廢。”
    他的語氣輕鬆了一些。
    “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葉楓拉過一張椅子，遞到他麵前。
    “坐下說。”
    然後又轉身，從桌上拿了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他。
    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體貼周到。
    許逸接過水，喝了一口。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些。
    “就是小車禍，腿骨折了。”
    他輕描淡寫地解釋道。
    張慶一臉“你騙鬼呢”的表情。
    “骨折還叫小事？逸哥，你這心也太大了吧！”
    他湊過來，壓低了聲音。
    “肇事司機呢？抓到了嗎？賠錢了沒？”
    “這些都處理好了。”
    許逸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說。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沒人占我的床吧？”
    “那哪能啊！”
    張慶拍著胸脯保證。
    “你的床，你的桌子，我們都給你留著呢！”
    葉楓在旁邊補充了一句。
    “謝了。”
    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張慶大大咧咧地一揮手。
    “謝什麽謝！都是兄弟！”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眼睛一亮，表情變得有些八卦。
    “哎，對了，逸哥，之前輔導員找你，我們說聯係不上。後來有個女生來幫你請了長假，說是你的……家屬。”
    張慶特意加重了“家屬”兩個字的發音，臉上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許逸的目光從張慶那張八卦的臉上移開，沒有接話。
    他隻是沉默地轉過身，拄著拐杖，一步一頓地走向自己空了許久的位置。
    那張床，那個書桌，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他將拐杖小心地靠在床沿，然後俯下身，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
    他的動作不快，甚至有些遲緩。
    第二天，教學樓的走廊裏，回蕩著金屬拐杖觸碰地麵的清脆聲響。
    “叩。”
    “叩。”
    “叩。”
    每一聲，都吸引著周圍路過學生的目光。
    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一些莫名的審視。
    許逸盡量無視這些視線，目不斜視地走向自己的教室。
    他的背挺得很直，但緊抿的嘴唇，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不適。
    他不喜歡成為焦點，尤其以這種方式。
    一上午的課，他聽得有些心不在焉。
    教授在講台上講著複雜的函數公式，那些熟悉的符號在許逸眼裏，卻都變成了一個個模糊的漩渦。
    他偶爾會轉動一下酸痛的脖子，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窗外。
    陽光正好，操場上有學生在奔跑、跳躍，充滿了生命力。
    而他，卻隻能坐在這裏，忍受著身體的禁錮與旁人的注視。
    中午，回到宿舍。
    張慶點了一份豪華版的外賣，特意給許逸加了兩個雞腿。
    “逸哥，多吃點，吃啥補啥，你這腿得好好補補。”
    葉楓則默默地幫他打好了飯，把筷子遞到他手邊。
    許逸看著眼前豐盛的午餐，心裏那股煩躁感稍稍退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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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夾起一個雞腿，咬了一口。
    油香四溢，卻有些食不知味。
    “對了，逸哥。”
    張慶一邊扒拉著飯，一邊含糊不清地開口。
    “我們最近想拍個短視頻，衝一下流量。”
    許逸抬了抬眼皮，沒說話，示意他繼續。
    “劇本我都想好了，就是一個……嗯，挺勵誌的故事。”
    張慶的眼神有些閃爍，似乎在組織語言。
    旁邊的葉楓放下了筷子，看了許逸一眼，又迅速垂下目光。
    許逸的心裏，忽然升起一絲不太好的預感。
    “我們正好缺個男主角。”
    張慶終於圖窮匕見，他用筷子指了指許逸。
    “逸哥，你現在的形象，簡直就是為這個角色量身定做的！”
    許逸的動作停住了。
    他慢慢放下手裏的雞腿，用餐巾紙擦了擦嘴。
    “什麽形象？”
    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就是……”
    張慶嘿嘿一笑，指了指許逸打著石膏的腿。
    “就是這個啊！身殘誌堅，逆境重生！多好的題材！”
    空氣，再一次凝固了。
    許逸看著張慶，沒有說話。
    他的眼神很深，不起波瀾，卻讓人看不透底。
    張慶被他看得有些發毛，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收斂了。
    “逸哥……你，你別這麽看我啊。我就是……就是覺得你合適嘛。”
    “合適？”
    許逸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帶著一絲說不清的嘲弄。
    “你的意思是，讓我拖著這條傷腿，去給你們拍視頻？”
    他拿起桌上的拐杖，輕輕敲了敲地麵。
    “叩”的一聲。
    “讓我把自己的不幸，當成劇本，演給別人看？”
    張慶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急得站了起來，雙手胡亂地揮舞著。
    “我就是……就是覺得，這，這叫藝術來源於生活！對！藝術來源於生活！”
    許逸覺得有些可笑。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胸腔裏有一股無名火，正一點點地往上竄。
    這是在做什麽？
    在他最需要休息和安靜的時候，他的兄弟，卻想拿他的傷痛去當成博取眼球的工具。
    哪怕他們沒有惡意。
    不疼，但是很不舒服。
    “我不想拍。”
    他冷冷地吐出三個字，語氣裏帶著不容置喙的堅決。
    “逸哥，你先聽我們說完。”
    一直沉默的葉楓，忽然開口了。
    他抬起頭，直視著許逸的眼睛。
    “我們不是想拿你的傷痛開玩笑。”
    葉楓的語速不快，但吐字清晰，條理分明。
    “我們覺得，這個故事的核心，是‘不放棄’。而你，逸哥，你現在正在經曆這些。我們不是讓你去‘演’，而是希望你能‘記錄’下來。”
    “記錄？”
    許逸的眉頭微微蹙起。
    “對，記錄。”
    葉楓點了點頭。
    “我們不會讓你做任何劇烈運動，甚至不需要你有什麽誇張的表情。你隻需要做你自己。坐在電腦前，或者，隻是看著窗外。你的眼神，你的狀態，就是最好的表演。”
    張慶也反應了過來，連忙補充道。
    “對對對！葉楓說得對！我們就是想拍出那種真實感！逸哥你都不用演，你本色出演就行了！”
    許逸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認，葉楓的話，比張慶那套“藝術來源於生活”的理論，聽起來要順耳得多。
    記錄，而不是表演。
    做自己，而不是扮演一個可憐的傷者。
    他看著眼前的兩個兄弟。
    一個咋咋呼呼，卻沒什麽壞心。
    一個沉默寡言，卻總能看透關鍵。
    這才是他熟悉的兄弟情誼。
    剛才那股火氣，慢慢地消散了。
    或許，他們真的隻是想拍一個好作品。
    或許，自己也確實需要找點事情做，來分散一下注意力。
    總好過一個人胡思亂想。
    他摩挲著冰冷的拐杖手柄，指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
    最終，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
    一個字，讓宿舍的氣氛瞬間由陰轉晴。
    張慶立刻滿血複活，跳起來拍了拍許逸的肩膀。
    “夠兄弟！逸哥，我就知道你肯定會答應的！”
    拍攝的過程，比許逸想象的要簡單。
    “逸哥，你就坐在這兒，對，就看著電腦屏幕。想象一下，你剛剛輸了一場非常重要的比賽，心情很低落……”
    許逸坐在自己的電競椅上，看著那塊熟悉的屏幕。
    屏幕是暗的，倒映出他自己有些蒼白疲憊的臉。
    他不需要想象。
    他甚至什麽都不用做。
    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微微垂著頭。
    鏡頭裏，他的側臉輪廓分明，下頜線繃得很緊。
    安靜的，落寞的，卻又透著一股不肯屈服的倔強。
    “哢。”
    葉楓按下了停止鍵。
    “過了。”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讚歎。
    張慶湊過去看回放，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
    “絕了！逸哥，你這演技，直接可以去拿奧斯卡小金人了！”
    許逸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那不是演技。
    那是生活。
    夜晚，悄然降臨。
    許逸躺在自己的床上，睜著眼睛，毫無睡意。
    白天的疲憊並沒有換來安穩的睡眠，反而讓他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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