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舊宅蕭索,前塵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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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聖歸鄉的盛大歡迎儀式,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夜。整個青石村乃至是整個青陽縣都沉浸在一片堪比新年的巨大喜悅之中。張家在村口那座早已擴建得如同園林般的新宅院裏擺下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所有前來道賀的鄉親無論親疏遠近皆可入席吃肉喝酒暢快淋漓。
    張大山和王氏也沒有擺任何“元聖”與“國公夫人”的架子。他們換上了最樸素的粗布衣裳如同最尋常的富家翁和老夫人與那些白發蒼蒼的老鄰居們坐在一起拉著家常問著年景仿佛他們從未離開過這片土地。
    然而在這熱鬧喧囂的背後總有一些地方是張大山必須獨自一人去麵對的。
    ……
    第四日清晨天色微明晨霧尚未散盡。張大山便獨自一人謝絕了所有家人的陪同提著一壺新釀的“青石春”美酒和一籃子祭品緩緩地走出了新宅的大門。他沒有走向村子的中心而是轉向了村後那片安葬著青石村曆代先人的後山。
    山路早已不再是當年那條雜草叢生的崎嶇小徑。一條由青石板鋪就的寬闊平整的台階直通山頂,道路的兩旁栽滿了青翠的鬆柏顯得莊嚴肅穆。
    張大山緩步而上最終停在了一座雖然修葺得整整齊齊卻顯得有些孤單的新墳前。墓碑之上清晰地刻著幾個字——“恩師周文淵之墓”。
    這是青石村的老秀才周先生的安息之所,是那個在他最落魄、最無助之時第一個向他伸出援手並為他的孩子們開啟了讀書識字大門的老人。
    張大山將祭品一一擺上,他親手將酒壺中的美酒緩緩地灑在了墓前的黃土之上。酒香與泥土的芬芳混合在一起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先生”張大山看著那塊冰冷的墓碑聲音低沉而又充滿了無盡的感慨“大山……回來看您了。”
    “您走的時候我遠在京城未能親自為您送行是為不孝。”
    “今日我帶了您最愛喝的‘青石春’還有……一個好消息。”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您最看好的學生小山如今已是帝國的內閣首輔百官之長了。”
    “他沒有辜負您當年的教誨與期望。”
    “他正在用他所學的知識去實現您當年那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偉大理想。”
    “而您當年親手開創的‘青石學塾’如今也已變成了帝國最大的‘格物學院’桃李滿天下。”
    “每年都有成千上萬個像咱們村裏娃一樣的寒門子弟從那裏走出去成為了帝國的棟梁之材。”
    “先生……您看到了嗎?”
    “您當年在那間破舊學塾裏點燃的那星星之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勢。”
    “這個盛世如您所願。”
    他對著墓碑長身而立深深地鞠了三躬。起身之後他再無半分的悲傷隻有對恩師的無盡敬意和對未來的無限期盼。
    ……
    祭拜完周先生之後張大山沒有立刻回家。他順著另一條小路緩緩地走向了村子那個最偏僻、最荒涼的角落。那裏矗立著一座早已破敗不堪、幾乎快要倒塌的泥坯老宅。
    院牆早已塌了半邊露出了裏麵長滿了半人高荒草的院子。屋頂的茅草也早已被風雨侵蝕得七零八落。隻有那扇早已歪斜的、用劣質木料做成的院門還頑強地掛在那裏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家庭最終的悲涼。
    這裏正是他張大山的原生祖宅,是那個曾給予了他生命卻也曾帶給了他無盡痛苦與屈辱的地方。
    張大山靜靜地站在這座荒涼的院門前久久無言。關於這裏的記憶如同潮水般再次湧上心頭。他想起了母親張婆子那因為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便對自己破口大罵的尖利的嗓音。他更想起了二弟張二狗和弟媳劉氏那如同水蛭一般趴在自己身上瘋狂吸血的貪婪而又醜陋的嘴臉。以及分家那日他們將自己一家十口如同扔垃圾一般趕出家門時那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冷笑。
    這些記憶曾經如同最鋒利的尖刀深深地紮在他的心上。但此刻再次回想起來張大山的心中卻已是波瀾不驚,隻剩下一種對過往煙雲的淡淡釋然。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與這段不堪的過往做最後的告別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卻從身後響了起來。
    “大山哥……您……怎麽來這兒了?”
    張大山回頭一看隻見村長張河正挑著一擔水有些拘謹地站在不遠處。
    “是張河啊。”張大山笑了笑“沒什麽就是……隨便走走看看。”
    張河放下水桶搓了搓手臉上露出了幾分複雜的欲言又止的神情。
    “大山哥……”他猶豫了許久還是開口說道“您……是想問……老宅這幾年的事吧?”
    張大山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他雖然早已與這個家庭恩斷義絕,但畢竟血濃於水。他們的最終結局他還是想知道的。
    “唉……”張河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來……也是報應啊。”
    他將老宅這十幾年來的變故一五一十地向張大山娓娓道來。
    原來自從張老漢病逝之後,這張婆子便徹底沒了主心骨。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二兒子張二狗的身上。可那張二狗卻是爛泥扶不上牆,沒了大哥這個“血包”又好吃懶做坐吃山空,很快便將老兩口那點養老錢都敗得幹幹淨淨。
    而張婆子和張二狗、劉氏這一家則更是將“自作孽”這三個字演繹到了極致。他們在京城天花大疫那年因為不信官府拒不種痘,最終張二狗在外出鬼混之時不幸染上了天花。歸家之後又傳染給了同樣尖酸刻薄的劉氏。夫妻二人因為平日裏為人刻薄在村中早已是人見人嫌。染病之後更是無人願意施以援手,最終在無盡的痛苦與恐懼之中相繼淒慘死去。
    而那張婆子則更是落得了個眾叛親離的下場。她在二兒子和兒媳死後竟還想霸占劉氏死前藏下的最後一點私房錢。結果被聞訊趕來的劉氏娘家親戚發現之後,在那個寒冬臘月被無情地打斷了一條腿趕出了老宅,最終凍餓而死於村外那座早已廢棄的破廟之中。
    ……
    聽完張河的講述張大山久久無言。他的心中沒有半分的快意,隻有一種對人性愚昧和命運無常的深深歎息。
    他緩緩地走到那扇歪斜的院門前,伸出手輕輕地推開了它。
    “吱呀——”
    一聲刺耳的充滿了腐朽氣息的聲響過後,那段糾纏了他前半生的充滿了痛苦與屈辱的前塵往事,也終於在這座荒涼的再無一人的舊宅之中徹底地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