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0章 新政之困,無形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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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上那場充滿“壯士斷腕”般決絕意誌的“稅製之辯”,以內閣首輔張小山那句霸道無比的“告知”暫時落幕。
在安國公府這帝國第一豪門帶頭“自斷一臂”的巨大示範效應,與皇權那毫不留情的“抄家滅族”血腥屠刀震懾之下,
《大寧新稅法》,這足以動搖帝國千年財稅根基的驚天新政,終於以一種無人可擋的姿態強硬推行下去。
然而,張小山與他身後那些為此賭上所有身家性命的“新政派”們清楚知道,
這僅僅是開始。
真正的戰爭,不在那充滿“禮義廉恥”的朝堂之上,
而在那充滿“趨利避害”本能的民間。
……
大寧啟元三十八年,夏。
京城,內閣首輔官邸。
深夜,書房之內燈火通明。
內閣首輔張小山,這位早已習慣將“日理萬機”視為家常便飯的帝國大管家,此刻一臉疲憊地靠在巨大的太師椅上,雙目布滿細密血絲。
他麵前寬闊的書案上,堆積的不再是充滿希望與成就感的“格物”藍圖,
而是一摞比任何敵國軍情奏報都更令他頭疼的“新稅法”推行困局實錄!
“……江南蘇州府布政使司密報:自‘工商利得稅’開征以來,府內超過七成絲綢、茶葉商會,其賬麵‘純利’不增反降,比往年銳減五成不止。經查,其多以‘陰陽賬冊’、‘虛報耗損’、‘關聯寶號,左右倒手’等法惡意規避稅款……”
“……湖廣武昌府巡撫衙門急奏:‘資產持有稅’推行受阻。地方大戶多以‘化整為零’、‘田產寄名於遠親’、‘成立所謂宗族義田’等方式逃避清查。更有甚者,竟將名下田產、商鋪盡數低價‘典當’於不受律法管轄的佛門道觀!”
“……京畿之地順天府尹泣血上陳:為完成陛下所下之‘稅額’指標,下官不得已,隻能對那些無力‘避稅’的中小商戶與剛剛分到田地的自耕之農加重征收!如今京畿之地物價飛漲,民怨沸騰,已有‘新政猛於虎’之民謠悄然流傳……”
一樁樁,一件件,觸目驚心又滑稽無比。
張小山看著這些由他親自派出的“皇家審計司”特使從帝國各地秘密呈報的“避稅百法”,
那張一向古井不波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深深的無力感。
他發現,
自己與他那充滿“格物”智慧的父親與兄弟們,
可以用“鋼鐵”戰勝最悍勇的蠻族,
可以用“醫藥”戰勝最凶險的瘟疫,
卻唯獨無法用任何看得見的“刀槍”戰勝那隱藏在帝國每個角落、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的……人性之“貪婪”!
“苛政……”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喃喃自語。
“我張小山,讀一輩子聖賢書,習一輩子‘格物’之道,到頭來,竟也成了百姓口中‘行苛政之酷吏’了嗎?”
……
就在此時,一個同樣充滿疲憊卻異常清醒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三哥。”
戶部尚書、安國公幺子張豆子,這位掌管帝國“錢袋子”的“財神爺”,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緩緩走了進來。
他的眼眶同樣深陷,顯然也為這“新稅法”的爛攤子數日未眠。
“夜深了。”他將參湯放到兄長麵前,“先喝點東西,暖暖身子吧。”
“豆子……”張小山看著這個從小對“數字”有著驚人天賦的弟弟,苦澀地笑了笑,“你也看到了。”
“我怕是真的錯了。”
“我高估了這天下人那所謂的‘覺悟’。”
“也低估了他們在‘利益’麵前的瘋狂。”
“此法,怕是推行不下去了。”
……
然而,張豆子在聽完兄長這番充滿“自我否定”的喪氣之言後,臉上並無絲毫附和之意。
他隻是平靜地將手中那份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戶部內部精算報告放到兄長麵前。
“三哥,”他的聲音不大,卻如一把鋒利的解剖刀,瞬間剖開所有問題的核心!
“你沒有錯。”
“錯的不是‘政令’,而是我們與這天下所有人那早已與時代脫節的‘認知’。”
“認知?”張小山不解地看著他。
“正是。”張豆子點了點頭,指著那份充滿“陰陽賬冊”與“虛報耗損”的報告。
“三哥,你看。”
“這些所謂的‘商賈巨富’,為何要冒著‘抄家滅族’的巨大風險行此偷稅漏稅之舉?”
“當真隻是為了那區區的三成‘利得’嗎?”
“不。”他自問自答,眼中閃爍著洞悉人性的冰冷光芒。
“是因為在他們的認知裏,他們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是‘自己的’!”
“是可以傳給子孫後代、買地置業、讓他們從‘商賈’搖身一變成為‘鄉紳’的立身之本!”
“而朝廷向他們征稅,便如同從他們身上活生生割下一塊肉來!這是‘奪’!”
他又指了指那份充滿“橫征暴斂”與“民怨沸騰”的地方報告。
“而這些地方官吏,為何又要曲解新政,將本該由富人承擔的稅負轉嫁於貧民之身?”
“當真是因為他們愚蠢不通算學嗎?”
“亦不是。”
“是因為在他們的認知裏,‘稅’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皇權’向下索取貢賦的工具!”
“至於這貢賦是從富人身上取,還是從窮人身上取,於他們而言並無區別。”
“他們所要的,僅僅是完成那最冰冷的‘數字’!”
“所以,”他看著兄長,一字一句說出那個足以讓任何“改革家”不寒而栗的終極真相!
“此非政令之過!”
“乃是這天下之人,上至王公,下至走卒,其腦海中那根植千年、關於‘財富’、關於‘國家’、關於‘稅收’的根本認知!”
“……已與我們這個日新月異的‘格物’新時代,產生了最劇烈的衝突!”
“若不能從這最根本的‘思想’之上正本清源、開啟民智,
則三哥你今日之困,明日亦將是陛下之困,更是我大寧萬世之困也!”
這番充滿“經濟學”與“社會學”至高智慧的“病理”診斷,
如一道開天辟地的驚雷,狠狠劈在張小山的天靈蓋上!
他徹底明白了!
他痛苦地明白了!
自己這段時間所有“無力”與“挫敗”的根源到底在何處!
他一直在試圖用“術”層麵的“嚴刑峻法”解決一個屬於“道”層麵的思想問題!
這又豈能不敗?!
“那……那依豆子你之見……”
他看著這個平日隻知與“數字”打交道、卻對“人性”與“社會”洞察絲毫不亞於自己的天才弟弟,
聲音第一次帶上一絲真正的請教。
“我等又該如何為這早已‘思想’跟不上‘身體’的帝國補魂?”
張豆子看著他,笑了。
那笑容裏充滿早已成竹在胸的自信。
他緩緩從袖中取出早已準備多時、反複修改不下百次的宏偉藍圖!
“三哥,”
他對兄長深深一躬,聲音不大,卻充滿即將為帝國開啟全新“思想啟蒙”時代的巨大力量!
“欲疏其流,必先正其源。”
“臣弟今日請旨!”
“請準許臣弟於那‘大寧皇家格物大學’之內,
開一全新的、足以重塑帝國‘財富觀’的新學!”
“其名,便曰——”
“……‘經濟’!”
“臣弟願親自走上講壇!”
“為這天下之人,上至王公,下至走卒,係統地講明治國理財、經世濟民之……”
“……真正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