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小荷蹲在秧田邊數著浮萍。青黑色的葉片上凝著露珠，每滴水珠裏都映著半片槐樹葉。她忽然發現最東邊的浮萍下藏著枚銀亮的槐米，便伸手去撈，指尖卻觸到團軟綿綿的東西——是隻巴掌大的烏龜，甲殼上布滿與槐樹根係相似的紋路。
    "爺爺說這種龜叫槐龜。"槐遠的聲音從田埂傳來，他彎腰將龜捧起，"三百年前發大水時，龜殼上的紋路能指引村民找到高地。"小荷注意到龜背中央有圈凹陷，像是被人刻意鑿出的星圖。
    老族長不知何時站在田壟盡頭，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東方："今年該種早熟稻了。"他渾濁的眼珠映著遠處山巒，那裏的晨光正沿著古槐根係延伸的方向流淌。槐遠望向龜背的星圖，突然發現那些凹痕連起來正是二十八宿中的角宿方位。
    正午日頭毒辣時，曬穀場上的新稻種開始返潮。槐遠掀開草簾查看，驚覺穀粒表麵結出細密的水珠，每顆水珠裏都裹著粒發光的槐米。小荷用衣襟兜著這些異象，忽然聽見穀堆深處傳來窸窣聲，扒開稻殼竟露出截嫩白的槐樹根，根須上還沾著新鮮的泥土。
    "地氣通了。"老族長用拐杖敲了敲發燙的青石板，"當年安梅姑娘插秧時，稻穗裏也會長出槐樹瘤。"他渾濁的瞳孔突然收縮，槐遠這才發現老人布滿裂口的指甲縫裏嵌著槐花粉，顏色與祠堂族譜上的蜜汁如出一轍。
    暴雨在黃昏前突至。小荷抱著陶罐跑進柴房收槐花蜜，簷角墜落的雨簾裏忽然閃過道銀光。她踮腳望去，見屋簷下的蛛網正兜住粒發光的槐米，蛛絲被映得如同月華。當她伸手去取，蛛網突然震顫著織成星圖，每根銀絲都指向不同方位的槐樹。
    "這是槐絲。"槐遠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他濕透的粗布衣緊貼著脊背，"安梅說過，暴雨夜的蛛網能連通地脈。"小荷發現父親掌心沾著泥漿，那些泥塊裏嵌著細小的星紋，正與她裙擺沾染的槐花粉紋路呼應。
    深夜雨歇時，槐遠被異響驚醒。他提著油燈摸進曬穀場，見新收的稻穀堆成小山，每粒稻殼都裂開細縫，露出裏麵金黃的槐米芯。更奇的是稻稈表麵浮出層透明膠質，在月光下流轉著銀藍色光暈，宛如活物的脈絡。
    "爸，你看！"小荷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發梢還滴著雨水。她指向穀堆頂端，那裏立著株半透明的稻穗，芒刺間纏繞著發光的槐絲。當槐遠伸手觸碰，稻穗突然散開，紛揚的稻穀在空中凝成安梅的麵容，她的發髻間別著那支雕著槐龜的玉簪。
    晨曦初露時，村民們聚集在曬穀場。老族長用龜甲占卜，裂紋竟與稻穗上的星圖重合。槐遠將發光的稻穀分給各家，當第一縷陽光穿透穀粒，整片田野突然漫起淡金色的霧氣。小荷赤腳踩過田埂，發現每步落下都會生出嫩芽，葉脈間流淌的汁液在晨光中折射出彩虹。
    "該祭拜土地了。"老族長顫巍巍走向古槐，枯槁的手指撫過樹身上新生的瘤狀突起。那些凸起此刻正滲出琥珀色的樹脂，在地麵匯成先祖名諱。槐遠注意到樹脂流淌的軌跡，竟與昨夜稻穗散落的星圖完全吻合。
    正午時分，龜甲突然裂開道細縫。小荷蹲下身，見裂縫裏湧出銀藍色的汁液，在地麵凝成微型星河。當她用陶罐盛接，液體突然沸騰著化作蒸汽，在空中投出安梅晾曬槐米的幻影。幻影中的女子轉頭微笑，發間槐花紛紛落入罐中，化作粒粒發光的槐米。
    "是槐根的乳汁。"槐遠接話時，發現自己的影子正被斜陽拉長，邊緣處竟生出細密的槐樹嫩芽。小荷蹲下來看，那些芽苞接觸地麵的瞬間就紮了根，須根間纏繞著與龜甲裂紋相同的星紋。
    暮色四合時，曬穀場已鋪滿發光的稻殼。槐遠點燃篝火，火舌舔舐稻殼的瞬間，整片田野突然下起金雨。雨滴在接觸皮膚的刹那化作光塵，順著毛孔滲入體內。小荷感覺心髒在胸腔裏膨脹，透過皮膚能看到淡金色的葉脈在血管中舒展。
    "原來我們都是種子。"槐遠望著在光塵中旋轉的村民，他們的發梢都開出了細小的槐花。老族長的拐杖突然生出根係，深深紮入青石板的裂縫。小荷發現自己的影子正在融化，最終與地麵的根係融為一體。
    深夜，槐遠在祠堂醒來。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族譜上投下流動的蜜汁。當他觸摸由槐根組成的"槐林"二字，根係突然震顫著顯露出隱藏的紋路——那些凸起的結節排列成孕婦的側臉輪廓，眉眼處嵌著兩粒發光的槐米。
    "該播種了。"小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槐遠開門時，見孩子赤腳踩著露水，裙擺兜著把發光的槐米。每粒米芯都封存著記憶片段，當她撒向田間，米粒落地的瞬間就長成帶葉的秧苗。最令人驚奇的是，秧苗的根須自動纏繞著村民的腳踝生長，在皮膚表麵凝成淡青色的葉脈。
    晨光初現時，整片田野已鋪滿翠綠的根須網絡。槐遠蹲下身，發現自己的影子正被根係重塑，最終化作株挺拔的槐樹。小荷跑過來拽他衣角，卻發現父親的雙腿已紮根在地，樹皮般的紋路從褲管蔓延至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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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你變成槐樹了！"孩子驚呼聲裏帶著哭腔。槐遠卻笑著指向遠處，那些由根係相連的村民們，此刻都頂著槐樹的花苞在田間勞作。老族長的拐杖開出了滿樹槐花，每朵花蕊裏都坐著個沉睡的嬰孩。
    暴雨毫無預兆地降臨。當雨點擊打在槐樹冠上，整片田野突然浮現出立體星圖。小荷赤腳踩在積水中，發現每個水窪都映著不同時空的畫麵：二十年前的安梅在月下嫁接槐樹，五十年前的族長在樹下埋藏婚戒，還有昨夜自己撒出的槐米正在某個未知時空生根發芽。
    "這才是真正的傳承。"槐遠的聲音從樹冠傳來，帶著風穿林梢的簌響。小荷抬頭望去，見父親的麵容在枝葉間流轉，最終定格成安梅的模樣。當第一顆帶著槐花香氣的雨滴滲入土壤，古槐的根係突然破土而出，纏繞著全村人的夢境生長。
    深夜，槐遠在樹根處發現塊溫熱的龜甲。裂紋中滲出銀藍色的汁液，逐漸凝成安梅的筆跡："當星光照亮槐花時，根脈將通往新的世界。"他忽然聽見地底傳來龜甲碎裂的聲響，仿佛有什麽東西正沿著血脈通道破繭而出。
    次日清晨，曬穀場中央隆起座土丘。當槐遠用槐木梳梳理根係，梳齒間突然垂落串發光的槐米。每粒米芯都封存著段記憶：二十年前安梅埋下的婚戒正在發芽，五十年前失蹤的貨郎在槐根裏留下密信，還有小荷昨夜撒落的槐米，此刻正在某個平行時空長成參天巨樹。
    "該插秧了。"小荷赤腳踩進泥濘，腳印裏鑽出的秧苗自動排列成星圖。當她彎腰勞作，發間新生的槐花突然綻放，花粉飄散處，地底傳來此起彼伏的破土聲。槐遠知道，那些聲音來自土地深處的根脈，它們正攜帶著三百年的記憶，等待著與下一個春天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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