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夢啟新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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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長安城的夜總是帶著幾分沉甸甸的肅穆。宮城深處的承乾殿內,燭火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如同被揉碎的星辰。楊國奇躺在龍榻上,錦被下的指尖卻微微發涼——自入春以來,這樣的寒意便總在深夜纏上他,仿佛預示著某種潛藏的危機。
窗外傳來巡夜禁軍甲葉碰撞的輕響,更夫敲過三更的梆子聲從朱雀大街盡頭悠悠蕩來。楊國奇翻了個身,鼻尖縈繞著殿角銅爐裏燃著的龍涎香,思緒卻不由自主飄向白日朝堂上的爭論。戶部奏報說關中秋收歉薄,而京兆尹遞上的文書裏,關於渭水沿岸堤壩滲漏的陳述已堆了半尺高。這些瑣碎卻沉重的政事像浸了水的棉絮,壓得他眼皮發沉,終於在燭火的搖曳中墜入夢鄉
夢裏的渭水是從未見過的模樣。
往年春日他曾駕龍舟沿渭水東巡,那時的河水是碧玉般的青綠色,兩岸楊柳依依,漁舟唱晚的歌聲能順著水流飄出十裏地。可此刻眼前的渭水卻像被打翻的墨池,渾濁的浪濤卷著泥沙與枯枝,在陰沉的天幕下翻湧成猙獰的獸。
“夫人你看,這是我新修的廣通橋用了嶺南來的巨木,再過三月便能通車馬了。”他摟著劉敬的纖腰、豪邁的聲音在不斷響起,眼中閃著自豪的光。劉敬低頭看去,橋麵上的青石板還帶著新鮮的鑿痕,鉚釘在陽光下泛著冷光,確實是座堅固的好橋。她正想誇讚自己幾句,腳下的橋麵卻突然劇烈搖晃起來。
“轟隆——”
一聲巨響從水底炸開,仿佛有巨龍在河床下翻身。楊國奇隻見眼前的渭水猛地立起一道丈高的水牆,渾濁的浪尖卷著白沫,像猛獸張開的血盆大口。劉敬驚呼著去抓橋邊的欄杆,可那碗口粗的楠木欄杆竟像麥稈般被洪水攔腰折斷。他看見劉敬從眼前飛過,緊接著自己便被一股巨力掀離橋麵,失重感瞬間攫住了心髒。
冰冷的河水像無數把小刀子紮進皮肉,楊國奇嗆咳著掙紮,卻被卷入旋轉的暗流。他拚命想仰頭呼吸,灌進嘴裏的卻是帶著腥氣的泥漿,混雜著水草和腐爛的魚蝦。眼角的餘光裏,廣通橋正在一截截崩塌,巨大的木梁像玩具般被洪水拋起,濺起的水花打在臉上生疼。
“救——”他隻來得及吐出半個字,又被暗流拽向更深的水底。恍惚間似乎看到岸邊有百姓在奔跑哭喊,那些熟悉的坊市牌坊正在洪水中傾斜,西市的綢緞鋪幌子被浪頭扯斷,像麵破碎的旗幟在水裏沉浮。
突然,一股更猛烈的洪流從上遊湧來,帶著摧毀一切的氣勢衝向長安城。他看見朱雀門的城樓在濁浪中搖晃,那扇曾迎接過萬國使臣的朱漆大門“吱呀”作響,最終像紙糊的一般被洪水撞得粉碎。皇城的宮牆在洪水中節節敗退,太和殿的金頂傾斜著沉入水底,濺起的水花打濕了遠處的玄武門……
“陛下!陛下!”
急促的呼喚聲刺破黑暗,楊國奇猛地睜開眼,胸腔劇烈起伏,冷汗順著鬢角滑進衣領,黏膩得讓人難受。他大口喘著氣,眼前的承乾殿在燭火中明明滅滅,龍榻邊的帷帳還在微微晃動,像是還殘留著夢中洪水的餘威。
“陛下、陛下!您可是魘著了?”獨孤伽羅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透著難掩的關切。她已披衣坐起,手中舉著一盞琉璃燈,暖黃的光暈照亮她鬢邊的珍珠步搖,也照亮了楊國奇那張蒼白的臉。
楊國奇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的手正緊緊抓著錦被,指節都泛了白。他鬆開手,接過獨孤伽羅遞來的帕子擦了擦額頭的汗,聲音還有些發顫“朕剛才做了個噩夢渭水……渭水淹了整個長安。”
獨孤伽羅聞言沉默片刻,將燈台放在床頭的小幾上,轉身去桌邊倒了碗水。銅壺倒水的叮咚聲在寂靜的殿內格外清晰,她端著青瓷碗回來時,眉頭微蹙著“陛下近來總為水患煩憂,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碗沿碰到嘴唇時,楊國奇才察覺到自己有多渴。他仰頭飲了一大口,卻猛地皺起眉——那水帶著股說不出的澀味,像是摻了鐵鏽,還有種淡淡的腥氣,與往日清甜的井水截然不同。
“這水……”他放下碗,疑惑地看向獨孤伽羅。
她歎了口氣,指尖輕輕摩挲著碗沿,那枚玉扳指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陛下忘了?半年前這口井的水就變味了。太仆寺的小吏說,是去年秋雨太多,地下的水脈被什麽東西汙了。”
楊國奇這才恍然。他近來忙於處理北疆軍務,竟沒留意到宮中飲水的變化。他記得這口井是開國時特意請相地師選的位置,井水清甜甘冽,夏日裏鎮在冰窖裏,是解暑的好物。怎麽會突然變了味?
“現在宮裏喝的水,都是內侍省從渭水上遊運回來的。”獨孤伽羅的聲音低了些,“每日天不亮就要派二十輛水車去霸陵那邊取水,回來還得用細布濾三遍才能入膳。”
一她頓了頓,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語氣裏滿是憂慮“可百姓怎麽辦呢?長安城裏百十來口井,如今大半都像宮裏這口一樣。前兩天去大慈恩寺上香,見寺裏的僧人都在挑水,說是寺裏的井水裏能看見細蟲子。城西的貧民區更慘,聽說已經有人喝了井水鬧肚子,拉得起不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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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國奇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去年巡查西市時,曾見過坊角有婦人在井邊淘米,那時的井水還清澈見底。怎麽才一年光景,竟惡化到這般地步?
“京兆尹為何不報?”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些。
“報了的。”獨孤伽羅從枕邊摸出一卷文書,“上個月就遞了折子,說長安地下水堿化,還附了太醫署的查驗結果,隻是陛下那時正忙著和大臣們商議征突厥的事……”
楊國奇接過那卷文書,展開時手指微微發抖。太醫署的字據寫得明明白白長安城內井水多含硝石、鹽堿,長期飲用會致腹脹、脫發,甚者影響子嗣。下麵還有京兆尹的備注城西十八坊,已有三百餘戶因飲水患病,坊正請求官府撥款打新井。
他想起夢中被洪水淹沒的街巷,那些在濁浪中掙紮的百姓。原來水患從不是遠在天邊的噩夢,它早已化作井水裏的澀味,悄悄纏上了長安城的百姓。
燭火漸漸暗了下去,獨孤伽羅添了根燈芯,殿內重新亮堂起來。楊國奇靠在床頭,目光落在窗外的夜空中,那裏有幾顆疏星正透過雲層閃爍。
他想起開皇初年定都長安時的情景。那時前朝的宮殿還殘破著,他和大臣們站在廢墟上,看著渭水從城邊流過,都覺得這是塊風水寶地——左有崤函之險,右有隴蜀之固,渭水可以漕運,八水環繞滋養著關中平原。可如今看來,這八水繞長安的格局,竟成了隱憂。
“伽羅你看,”他忽然指著窗外,“長安地勢太低了。”
獨孤伽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夜色中的長安城像一頭沉睡的巨獸,宮城的屋脊在月光下勾勒出起伏的輪廓。她雖不懂地理,卻也聽老人們說過,長安城比渭水河床高不了多少,每年汛期都得提防河水倒灌。
“去年秋天,渭水漲了兩丈多,離朱雀門的門檻隻差三尺。”楊國奇的聲音低沉,“當時就該警醒的。”
他想起夢中那座崩塌的廣通橋,想起被淹沒的皇城。如果渭水真的決堤,以長安現在的排水係統,根本無力抵擋。那些縱橫交錯的排水溝渠還是前朝留下的,年久失修,去年秋雨時,光永興坊就積了半人深的水,泡塌了二十多家民房。
“還有這地下水,”他摩挲著那卷文書,“長安城裏人口越來越多,作坊、溝渠、茅廁都往地下滲水,井水怎麽可能不受影響?再這麽下去,別說水患了,光是這不能喝的水,就能把人逼走。”
獨孤伽羅靜靜地聽著,忽然握住他的手“陛下,您想怎麽辦?”
楊國奇看向她,眼中閃過一絲決斷的光。這個念頭其實在他心裏盤桓了很久,隻是一直覺得太過浩大,不敢輕易提起。但今夜的夢,這碗澀味的水,還有獨孤伽羅的話,都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
“朕想…”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憂鬱都吐出去,“重新建一座新都城。”
獨孤伽羅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便鎮定下來。她看著楊國奇的眼睛,那裏沒有了往日的疲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明亮的堅定。
“對,新的都城,”楊國奇的語速慢了下來,仿佛在勾勒一幅宏偉的藍圖,“要選在高地上,離渭水遠些,免得被洪水淹。要有好的水源,最好是山泉水,清澈甘甜,能供全城人飲用。還要修最完善的排水係統,明渠暗溝都要寬敞,下雨時水能很快排出去。”
他越說越激動,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戶。夜風帶著涼意湧進來,吹得燭火又搖晃起來。
“還要有寬闊的街道,整齊的坊市,讓百姓住得舒服。我們的宮城要建在最安全的地方,既能俯瞰全城,又不怕水患。對了,還要挖一條大運河,把南方的糧食、物資運過來,就算關中受災,都城也能安穩。”
獨孤伽羅走到他身邊,看著他被月光照亮的側臉,那裏的線條比往日更顯剛毅。她知道營建新都意味著什麽——要征調多少民夫,耗費多少錢糧,要讓多少百姓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但她也知道,如果不這麽做,長安的水患隻會越來越嚴重,百姓的日子會越來越苦。
“陛下想好了?”她輕聲問。
“想好了。”楊國奇轉過身,握住她的手,那雙手雖然纖細,卻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夢裏的洪水太可怕了,但更可怕的是,看著百姓受苦卻什麽都不做。就算難,就算要花十年二十年,朕也要把這座新都建起來。”
他想起剛才那碗澀味的井水,想起太醫署文書裏“影響子嗣”四個字。他是大隋的皇帝,不僅要守住眼下的江山,更要為子孫後代謀一個安穩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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