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漁船、銀鎖與花轎:香港民俗文物中的山海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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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曆史博物館的“民俗文化廳”,三艘木質漁船模型在展櫃中破浪“前行”,船頭的朱紅魚眼仿佛凝視著百年漁港;隔壁玻璃櫃裏,一枚琺琅蝴蝶鎖泛著幽藍光澤,鎖麵上的牡丹花紋仍清晰可辨;轉角處,一頂裝飾華麗的大紅花轎靜靜矗立,轎簾上的“囍”字雖已褪色,卻依然能讓人感受到婚禮的熱鬧喧天。這些看似靜止的器物,實則是香港多元族群文化的活化石,每一件都承載著獨特的山海記憶與民俗密碼。
一、飄在海上的家:傳統漁船模型
一)疍家漁民的“海上鄉愁”
香港的漁船模型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大眼雞船”和“疍家艇”。相傳明代初年,沿海漁村常遭海盜劫掠,村民向官府求救時,官船船頭畫著巨大的魚眼圖案,海盜見之以為是海神巡視,紛紛逃散。此後,漁民們便效仿在船頭繪製紅色魚眼紋,既為辟邪,也象征“出海見魚”的豐收願景,這種船因此得名“大眼雞船”。
疍家艇的故事則更富生活氣息。疍家人因長期生活在船上,被稱為“水上吉普賽人”。傳說他們的祖先為躲避戰亂,逃至海上以船為家,逐漸形成了獨特的“鹹水歌”文化和媽祖信仰。博物館中的疍家艇模型僅有5米長,卻五髒俱全:前艙是烹飪區,中艙用竹席隔出臥室,尾部甲板曬著漁網,船頭還供奉著小型媽祖神龕,活脫脫一個“海上移動家園”。
二)器物中的航海智慧
大眼雞船模型的船頭呈尖形,船身寬扁,這種設計能有效抵禦南海的風浪。船帆采用“硬帆”結構,由竹篾和布料製成,可根據風向調整角度,即便在逆風情況下也能“之”字形前進。最特別的是船頭兩側的魚眼紋——左目圓睜,右目微閉,傳說這是為了“一眼看海,一眼望岸”,寓意漁民既能洞察海上風險,又能銘記歸家之路。
疍家艇模型則展現了實用主義智慧。船體兩側設有“活水艙”,通過底部開孔與海水相通,可暫養捕撈的活魚;船尾的“泥艙”專門存放壓艙泥土,既能穩定船身,又可用於種植蔥薑等作物。這些設計讓疍家人在海上漂泊數月也能自給自足,堪稱“微型海上農場”。
三)海洋文明的見證者
這些漁船模型雖非考古發掘所得,卻比文物更鮮活地記錄了香港漁業史。20世紀50年代前,香港約有4萬漁民以船為家,漁船是他們生存的核心。隨著填海造陸和漁業現代化,傳統木船逐漸被鐵殼漁船取代,這些模型便成為研究疍家文化的關鍵實物。正如民俗學家陳守仁所言:“船頭的魚眼紋、船艙的神龕,都是香港海洋文明的dna。”
二、銀鎖上的族群密碼:福佬兒童琺琅蝴蝶鎖連煉
一)跨海而來的守護符
福佬人是明清時期從福建、廣東沿海遷徙至香港的族群,“福佬”意為“福建人”。傳說他們渡海時遭遇風暴,幸得蝴蝶引路才平安抵港,因此視蝴蝶為吉祥象征。兒童佩戴的琺琅蝴蝶鎖便源於這一傳說,既為辟邪,也寄托著“破繭成蝶”的成長祝福。
這件鎖連煉的主人是土生土長的蜑家女孩李阿妹。據她回憶,1938年日軍侵占香港時,母親用陪嫁的銀鐲熔鑄了這枚鎖片,鎖麵上的藍色琺琅蝴蝶是用碎瓷片磨製而成,“蝴蝶翅膀上的紋路像海浪,母親說這樣海神就會保佑我”。2005年,92歲的李阿妹將鎖連煉捐贈給博物館,成為福佬族群遷徙史的重要見證。
二)指尖上的海洋美學
鎖片長約8厘米,寬5厘米,呈蝴蝶展翅狀。主體以銀為胎,翅膀鑲嵌藍、綠、黃三色琺琅,邊緣鏨刻波浪紋,鎖扣處刻有“長命百歲”四字。特別的是,蝴蝶觸角設計成船錨形狀,翅膀邊緣點綴珍珠母貝,在燈光下折射出粼粼波光,既呼應福佬人的海洋生活,又暗含“錨定平安”的寓意。
琺琅工藝在明清時期由歐洲傳入廣州,經廣作匠人改良後形成獨特的“廣琺琅”風格。這件鎖片的藍色琺琅采用“銀藍”技法,需在800c高溫下燒製三次,才能呈現出深海般的幽藍光澤,工藝難度極高。
三)族群認同的活體標本
民俗學者通過對比發現,香港福佬人的蝴蝶鎖與福建漳州的“長命鎖”造型相似,但更強調海洋元素,如船錨、波浪紋等。這種變異反映了族群遷徙中的文化適應。2018年,香港大學人類學係對300件福佬銀飾進行研究,發現83的飾品含有海洋意象,印證了“從耕海到護海”的文化變遷。
三、紅蓋頭下的山海情:大紅花轎
一)花轎裏的社會密碼
大紅花轎的曆史可追溯至明清時期的“十裏紅妝”婚俗。在香港,它不僅是富家小姐的嫁妝,更是平民百姓對美好生活的想象載體。傳說中,新娘坐花轎時需腳踩米袋,意為“代代相傳”;花轎經過橋頭要撒銅錢,名為“買路財”,實則是對海上貿易的祈福——這種將陸地習俗與海洋文化結合的儀式,唯有在香港這樣的港口城市才能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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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的花轎為清末民初製品,原屬港島“萬興轎行”。轎行老板陳阿水曾回憶:“抗戰時期物資匱乏,有人用兩擔米換租這頂花轎,新娘子坐在裏麵直掉眼淚,不是難過,是覺得這輩子值了。”這段口述曆史,讓冰冷的器物有了溫度。
二)流動的木雕藝術館
花轎高2.2米,寬1.2米,由樟木雕刻而成,曆經百年仍散發著淡淡木香。頂部為三重簷攢尖頂,簷角雕刻鼇魚,口銜銀鈴;轎身四周用鏤空技法雕刻“麒麟送子”“鯉魚躍龍門”等圖案,其中“鯉魚”的鱗片竟用真魚鱗貼製,在陽光下閃爍金光;轎簾以紅色貢緞為底,繡著百隻蝴蝶,取“百蝶耋)齊飛”之意,祝福新人長壽。
最特別的是轎杠的設計:兩根碗口粗的竹竿貫通轎身,表麵刻有防滑紋路,據說這是為適應香港多山的地形,轎夫抬行時更穩當。這種“實用+美學”的設計理念,體現了嶺南工匠的智慧。
三)女性史的另類書寫
花轎不僅是婚禮用品,更是傳統社會性別秩序的縮影。民俗學家彭美施研究發現,香港花轎的裝飾中,“魚”“蓮”等生殖符號出現頻率高達76,反映了“多子多福”的生育觀念。而轎內空間僅容一人蜷坐,新娘需保持坐姿數小時,側麵印證了女性在傳統婚姻中的被動地位。這種器物背後的性別敘事,為研究香港社會史提供了新視角。
四、文物背後的文明基因
一)海洋與陸地的文化混血
漁船模型的抗風設計、福佬銀鎖的海洋意象、花轎儀式的港口特色,共同構成了香港民俗的“山海基因”。這種獨特性在東南亞華人社區中極為罕見——同為港口城市的新加坡,其民俗器物更偏向陸地農耕文化,而香港因背靠珠江流域,形成了“以海為田,以陸為根”的複合文明。
二)流動社會的記憶載體
疍家人“以船為家”,福佬人“跨海而居”,廣府人“下南洋謀生”,這些遷徙史都濃縮在民俗器物中。漁船模型的修補痕跡、銀鎖的包漿、花轎的磨損處,都是普通人生活的印記。正如博物館策展人黃寶儀所說:“這些器物不是死的展品,而是香港多元族群的集體記憶。”
三)工藝美學的活態傳承
大眼雞船的彩繪技法、琺琅鎖的點藍工藝、花轎的金漆木雕,至今仍在香港非遺傳承人手中延續。2023年,博物館聯合老字號“沈興記”複原了一艘微型大眼雞船,所用的桐油灰撚縫技術已失傳半個世紀,全靠老匠人的記憶重現。這種“文物活化”,讓傳統工藝在當代重獲新生。
結語:器物裏的山海精神
當我們凝視這些漁船、銀鎖與花轎時,看到的不僅是精美的工藝,更是香港先民麵對山海的生存智慧:漁船在風浪中尋找平衡,銀鎖在遷徙中守護族群,花轎在傳統裏編織希望。它們是流動的,如同香港的港口永不沉寂;它們也是堅韌的,恰似漁民修補了千次的漁網。這些民俗文物,讓我們在鋼筋森林中觸摸到了這座城市的體溫——那是鹹澀的海風,是琺琅的幽光,是花轎顛簸時的銀鈴聲,更是千萬人用雙手編織的生活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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