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物禦龍帛畫:戰國楚墓中飛出的“乘龍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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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南長沙的湘江西岸,有一片名為“子彈庫”的丘陵地帶。這裏看似尋常,卻在20世紀70年代驚現一座戰國楚墓,從中飛出了一幅穿越兩千多年的“乘龍圖”——《人物禦龍帛畫》。當考古學家輕輕揭開這幅浸滿曆史塵埃的絲帛時,一個關於生死、信仰與藝術的神秘世界,正以水墨線條為舟,緩緩駛入現代人的視野。
一、起源傳說:楚地巫風中的“引魂之幡”
戰國時期的楚國,籠罩在一片神秘的巫風之中。楚人相信,人的靈魂可以脫離肉體而存在,死亡並非生命的終結,而是靈魂踏上幽冥之旅的開始。在長沙的鄉野傳說中,曾流傳著這樣的故事:當貴族離世時,巫師會手持繪有神靈的帛幡,在靈前起舞,引導逝者的靈魂穿越重重險阻,飛向永恒的樂土。這種被稱為“銘旌”的喪葬用旗,既是生者對死者的牽掛,更是楚地“事死如事生”觀念的具象化表達。
《人物禦龍帛畫》的出現,恰好印證了這一傳說。1973年,考古學家在子彈庫1號墓發掘時發現,這幅長37.5厘米、寬28厘米的絲帛畫,正平展於槨蓋板與外棺之間的隔板上,其位置與文獻中“銘旌”引導靈魂的功能完全吻合。盡管畫麵中沒有直接描繪神靈,但那位駕馭巨龍的男子,或許正是楚人心目中溝通天地的使者,肩負著引領靈魂升入仙境的神聖使命。
二、出土傳奇:破碎帛畫的“重生之路”
這幅帛畫的出土堪稱一波三折。早在1942年,子彈庫楚墓就曾遭盜掘,著名的“楚繒書”便是被盜文物之一。30年後考古隊正式發掘時,墓葬已嚴重受損,槨室積水、淤泥堆積,文物大多殘破不堪。當考古學家在淤泥中發現這幅帛畫時,它已斷裂為20餘片,邊緣殘破,墨色黯淡,仿佛一位曆經滄桑的老者,亟待世人的拯救。
修複過程堪比一場跨越時空的“手術”。文物工作者先用顯微鏡觀察帛畫的纖維結構,發現其以經線密度每厘米28根、緯線密度每厘米24根的細絹為底,這種“楚絹”的細密程度,即便在現代紡織工藝中也屬上乘。接著,他們用特製的羊毫筆蘸取蒸餾水,小心翼翼地清理畫麵上的汙垢,再以蠶絲為線,采用“補絹法”將碎片逐一拚接。整整三個月,破碎的絲帛終於重組成一幅完整的畫麵,那位沉睡千年的“乘龍之士”,也得以重新舒展他的袍袖。
三、畫麵解碼:戰國貴族的“多維自畫像”
湊近細看,帛畫的主體是一位峨冠博帶的男子,他身材修長,麵容清臒,蓄著整齊的胡須,神情肅穆而從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服飾:頭戴高冠,冠帶在腦後呈三角形飄起,身著廣袖長袍,衣襟向右掩合,腰間束著寬帶,帶鉤上雕刻著精美的紋飾——這分明是戰國時期楚國貴族的標準裝束。更妙的是,他的袍服下擺呈曲裾狀,如同水波般向後揚起,與頭頂華蓋上的絛帶、巨龍頸下的韁繩形成呼應,仿佛有一股無形的風,正推動著整個畫麵向前飄動。
男子腳下,是一條蜿蜒如舟的巨龍。龍身修長,頭部高昂,鬣毛向後飛揚,四足踏雲,尾部上翹並立著一隻振翅的白鷺。龍首下方,一條遊魚正悠然前行——這組看似奇幻的組合,實則暗藏玄機。考古學家發現,龍身中部有一個輿蓋車篷),輿蓋由四根繩索固定在龍首,而男子手中的韁繩正與繩索相連,表明他並非“騎龍”,而是“禦龍”,即駕馭著這條巨龍形的“龍舟”。這種“龍舟載魂”的意象,與屈原《九歌·河伯》中“乘龍兮轔轔,載雲旗兮委蛇”的描寫不謀而合,折射出楚地對水神與龍神的雙重崇拜。
帛畫的繪畫技法更是令人稱奇。整幅作品以墨線勾勒為主,線條粗細變化微妙:人物的麵部、胡須用細如發絲的線條刻畫,衣褶則用較粗的線條表現質感,龍鱗、鷺羽則以短線條排列出層次感。尤為難得的是,畫麵在墨線基礎上施以淡彩,男子的冠帶、衣領處殘留有朱紅色痕跡,龍身鱗片隱約可見青灰色暈染——盡管曆經千年,這些色彩依然含蓄地訴說著戰國繪畫“隨類賦彩”的藝術追求。
四、考古謎題:誰是“禦龍之人”?
隨著帛畫的出土,一個核心問題引發了學界爭論:畫麵中的男子究竟是誰?從墓葬規格看,子彈庫1號墓為長方形豎穴土坑墓,槨室分為頭箱、邊箱和棺室,出土了青銅劍、戈、矛等兵器,以及漆奩、木俑等隨葬品,表明墓主是一位身份顯赫的武士或貴族。有學者根據同時期出土的“鄂君啟節”楚王頒發給貴族鄂君啟的免稅通行證)推測,墓主可能是楚國的封君或高級武官,其服飾與《楚辭·漁父》中“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的描寫高度吻合,體現了楚地貴族的風雅氣質。
更令人浮想聯翩的是,有學者將目光投向了曆史人物。據《史記·楚世家》記載,戰國中期,楚威王熊商曾“使將軍莊蹻循江而上,略巴、黔中以西”,而子彈庫楚墓的年代正與之相近。畫麵中男子的冠式高冠頂部略後傾)與楚威王畫像石中的形象頗為相似,加之龍在楚文化中象征王權,這幅帛畫是否是楚威王生前為自己定製的“升仙圖”?盡管這一觀點尚未被學界公認,卻為這幅嚴肅的喪葬用品增添了幾分帝王將相的傳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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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文化密碼:楚地生死觀的視覺敘事
在帛畫的左下角,一條鯉魚正逆流而上,這看似不起眼的細節,實則暗藏楚地生死觀的密碼。在《山海經》中,鯉魚被視為“登仙之兆”,《列仙傳》更有“琴高乘鯉”的傳說,可見魚在楚文化中是溝通生死的靈物。而龍首上方的白鷺,姿態優雅,喙部微張,有學者認為這是“鶴”的變體,鶴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象征長壽與高潔,與楚地“羽化登仙”的觀念不謀而合。
整幅帛畫的構圖,呈現出一種精妙的平衡:男子居中而立,左手執韁,右手持劍劍柄處有穗狀飾物),身體微微前傾,形成向前的動勢;巨龍左前足抬起,仿佛正踏雲而行,尾部的白鷺與下方的遊魚,則以靜態元素平衡了畫麵的動感。這種“動靜相生”的構圖方式,既符合戰國時期“陰陽五行”的哲學思想,也暗合了楚地“生死輪回”的宇宙觀——死亡不是終點,而是靈魂駕乘龍舟,在鷺鳥引領、遊魚護送下,駛向光明彼岸的開始。
六、價值重估:從“銘旌”到“中國最早的情節性繪畫”
長期以來,《人物禦龍帛畫》被視作單純的喪葬用品,但隨著研究的深入,其藝術價值逐漸被重新認識。與同時期的青銅器、漆器裝飾相比,這幅帛畫首次以獨立的人物形象為主體,通過服飾、動作、道具的細節刻畫,展現出一個完整的敘事場景——貴族禦龍升天。這種“以形寫神”的創作手法,標誌著中國繪畫從工藝裝飾向獨立藝術的飛躍,比歐洲文藝複興時期的情節性繪畫早了近兩千年。
在書法史研究者眼中,帛畫邊緣的絹紋和墨線走勢,為研究戰國時期的蠶絲紡織技術和毛筆使用提供了實物例證。考古學家發現,帛畫的繪畫工具應為狼毫筆,其筆尖的彈性使線條能呈現出“蠶頭燕尾”的變化,這種筆法特征與楚簡中的墨跡高度一致,印證了“書畫同源”的古老命題。
如今,這幅帛畫被珍藏於湖南省博物館“長沙馬王堆漢墓陳列”展廳,與《人物龍鳳帛畫》並稱為“戰國繪畫雙璧”。當觀眾駐足凝視時,看到的不僅是一位兩千多年前的楚國貴族,更是一個民族對生命永恒的浪漫想象——在那個刀光劍影的戰國時代,楚人用最纖細的絲帛、最靈動的線條,編織出了超越生死的精神翅膀。或許正如屈原在《離騷》中所唱:“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當我們讀懂了這幅帛畫,也就讀懂了楚文化中最動人的詩意與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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