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玉雲龍紋爐:藏於故宮的古玉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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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陽光斜斜切進故宮博物院的玉器展廳,玻璃展櫃裏一尊青綠色的玉爐靜靜立在米色絨布上。爐身浮刻的雲氣紋在光影裏流轉,九條遊龍若隱若現,仿佛下一刻便要衝破青玉的桎梏,攜風帶雨騰上九霄。這尊看似沉靜的青玉雲龍紋爐,實則藏著跨越千年的時光密碼——從傳說中昆侖山玉礦的靈光,到宮廷匠人指尖的春秋,再到考古學家放大鏡下的驚鴻一瞥,它的每一道紋路裏,都沉澱著中華文明對玉的極致想象。
    一、玉出昆侖:傳說與史實交織的起源
    關於青玉雲龍紋爐的來曆,民間曾流傳著一個帶著神話色彩的故事。據說北宋末年,宋徽宗醉心於金石書畫,聽聞昆侖山深處有玉礦生“天青凍”,其色如雨後晴空,其質若初凝晨露,便派親信匠人深入西域尋玉。三年後,匠人在昆侖山北麓的雪線之上發現一塊巨型青玉,開采時竟見玉料內層天然形成雲氣狀紋理,恰似《宣和博古圖》中記載的“雲龍瑞象”。宋徽宗大喜,命宮廷玉作以“一器藏九天龍騰”為意雕琢,最終製成這尊青玉雲龍紋爐,陳於艮嶽之巔,取“天子乘龍,雲行雨施”的吉兆。
    當然,傳說難免裹挾著後人的想象。從考古學視角來看,青玉雲龍紋爐的真正“誕生”更可能與中國玉文化的三次高峰緊密相連。中國玉器發展至宋代,迎來了從“禮玉”向“賞玉”的重要轉折——宋儒複興古禮,金石學興起,文人士大夫對玉器的審美從單純的宗教象征轉向藝術與文化的雙重追求。此時的玉作不僅模仿商周青銅彝器的形製,更融入了文人畫的意境,雲紋、龍紋的雕刻不再呆板,而是充滿了靈動的氣韻。而這尊玉爐的造型與紋飾特征,經故宮博物院研究人員比對,其風格更接近宋元之際的玉器範式,尤其是爐身所刻的“品字雲”“壬字雲”,與浙江衢州南宋史繩祖墓出土的玉器雲紋如出一轍,為斷代提供了重要參考。
    到了明清時期,這尊玉爐或許又經曆了宮廷收藏的流轉。據《清宮舊藏玉器目》記載,乾隆皇帝對古玉情有獨鍾,曾命人將內府所藏古玉逐一考證、題銘。在乾隆禦製詩中,有多首涉及“舊玉彝爐”的吟詠,其中“青圭質韞千年潤,雲氣紋含萬壑幽”一句,與眼前這尊玉爐的氣質竟不謀而合。或許正是在乾隆的授意下,這尊宋元古爐被重新配了銅鎏金的爐蓋與底座,使其兼具古意與清宮的富麗堂皇,成為皇帝書房中“焚香讀《毛詩》”的雅器。
    二、玉質紋工:指尖上的千年匠心
    湊近細看,青玉雲龍紋爐的材質本身便是一首凝固的詩。整塊玉料選用新疆和田青玉,雖曆經千年,仍透著溫潤如脂的光澤,局部因受沁呈現出淺褐色的“虎皮斑”,恰似歲月在玉麵上烙下的吻痕。和田玉以“五德”——仁、義、智、勇、潔——被古人奉為玉中上品,而青玉因色澤沉穩、質地堅韌,尤其適合雕琢大型器物。這尊玉爐通高10.8厘米,口徑12.3厘米,體量適中,握於手中沉甸甸的質感,恰合古人“君子比德於玉”的處世哲學。
    最令人稱奇的是爐身的雕刻工藝。匠人采用“分層浮雕”技法,將雲氣與遊龍分為三層:最底層是細密的“地子紋”,以短陰線刻出類似青銅器的回紋,營造出古樸的底色;中間層是翻卷的雲氣,有的如靈芝綻放,有的似浪濤奔湧,雲頭處皆以“斜刀”修邊,讓雲紋邊緣微微翹起,產生立體的光影效果;最上層的九條遊龍則是點睛之筆——龍身以“隱起紋”雕琢,龍首微昂,龍須飄動,四爪張弛有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每條龍的姿態各不相同:有的口銜瑞珠,有的回首望雲,有的龍尾蜷曲如環,卻又通過雲氣紋的連接,形成“九龍共舞”的整體構圖。這種“散而不亂,動中取靜”的設計,暗合了《周易》中“雲從龍,風從虎”的宇宙觀,將自然現象與人文精神完美融合。
    爐的細節之處亦見匠心:兩側的“獸首銜環耳”仿照漢代銅爐形製,獸首雕刻簡練,環耳卻打磨得圓潤光滑,曆經千年仍能輕輕晃動;爐底三足作“如意雲頭狀”,既穩固了器身,又與爐身雲紋形成呼應。更妙的是,匠人在爐內底部刻了一圈極小的陰文——“大明宣德年製”?不,仔細辨認才發現,那是清代匠人後刻的款識,這種“舊玉新銘”的現象,恰恰反映了古代收藏者對古玉的珍視與再創造。
    三、考古解碼:顯微鏡下的時光切片
    20世紀90年代,故宮博物院對青玉雲龍紋爐進行了一次全麵的科學檢測,讓這件千年古玉的“生命史”變得更加清晰。通過紅外光譜分析,確認玉料為和田青玉中的“沙棗青”品種,這種玉料產自玉龍喀什河的籽料,因色澤如沙棗樹皮而得名,其形成需經曆億萬年的河水衝刷,質地極為細膩。而爐身的受沁痕跡經x射線衍射分析,發現褐色斑點中含有鐵、錳等礦物質,推測是長期埋藏或與金屬器物接觸所致——這或許意味著,在某個曆史階段,這件玉爐曾隨主人入土,後又被重新發掘,流入宮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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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古學家還注意到爐身雕刻的“刀工”特征:宋代以前的玉器雕刻多用“程具”即解玉砂配合青銅工具),線條較為粗獷,而此爐的陰線細如發絲,邊緣光潔,符合宋元時期“砣具”鐵製砣輪配合解玉砂)普及後的工藝特點。尤其是龍爪的刻畫,指甲處用“頂撞刀”刻出尖細的弧度,這種技法在南宋吉州窯玉器中常見,進一步佐證了其年代下限不晚於元代。此外,爐蓋與底座的銅鎏金部分經檢測,發現金層中含有較高比例的汞,這是古代“鎏金法”汞齊法)的典型特征,而這種工藝在明清時期更為成熟,說明爐蓋與底座確為後配,印證了清宮舊藏的流傳路徑。
    更有趣的是,研究人員在爐身雲紋的縫隙中發現了微量的沉香油脂殘留——這或許是數百年前,某位皇帝或文人雅士焚香時留下的“時光印記”。想象一下:在紫禁城的某個冬夜,炭火映著玉爐的青光,爐中沉香嫋嫋升起,煙霧與玉上的雲紋融為一體,執爐者或許正吟誦著蘇東坡“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的詞句,而手中的青玉雲龍紋爐,就這樣成為了連接物質與精神、曆史與當下的媒介。
    四、文明坐標:一塊青玉裏的中國精神
    青玉雲龍紋爐的價值,早已超越了一件玉器的範疇,它是中華文明多重密碼的攜帶者。從曆史價值來看,它見證了中國玉文化從“神玉”“禮玉”到“賞玉”“藏玉”的演變——當玉器不再僅僅是祭祀天地的禮器,而是走進文人書房、帝王案頭,成為審美與情感的載體,恰恰反映了中華文化從神秘主義向人文主義的轉向。宋元時期,理學興起,文人強調“格物致知”,對玉器的欣賞也從外在形製轉向內在品格,正如朱熹所言:“玉之溫潤,天下之至美也;玉之堅剛,天下之至德也”,這尊玉爐的溫潤質地與剛健紋飾,正是儒家“外圓內方”處世哲學的物化。
    從藝術價值來看,它集中國傳統紋飾之大成:龍紋的演變史在此可窺一斑——宋元時期的龍已擺脫唐代的豐腴,轉向清瘦勁挺,龍頭“鹿角、牛耳、駝首、蛇頸”的特征趨於定型,成為後世龍紋的典範;雲紋的多樣性則體現了匠人對自然的觀察,從“朵雲”“層雲”到“四合雲”,每一種雲的形態都對應著不同的意境,正如《營造法式》中對雲紋的分類,本質上是中國人對“天人合一”的視覺化表達。而雕刻技法上,“深刀”與“淺刀”的結合,“陽線”與“陰線”的對比,更展現了中國傳統雕刻“虛實相生”的美學追求。
    從科學價值來看,它是研究古代玉器工藝的“活標本”。古人如何開采和田玉?在沒有現代機械的情況下,如何將數噸重的玉料切割成適宜的器型?解玉砂的配比、砣具的轉速、拋光的工序……這些看似神秘的技藝,都能通過對青玉雲龍紋爐的微觀觀察找到線索。2016年,故宮博物院“古玉工藝研究”課題組通過3d掃描技術,還原了玉爐雕刻的每一道工序,發現匠人在雕琢龍首時,竟先用細砣刻出輪廓,再以“管鑽”鑽出眼睛,最後用“搜弓”鏤空龍須——這種分工明確、步驟嚴謹的工藝,與《天工開物》中“凡玉初剖時,冶鐵為圓盤,以盆水盛沙,足踏圓盤使轉,添沙剖玉”的記載完全吻合,讓我們得以窺見古代手工業的精細化程度。
    尾聲:當古玉遇見今時
    如今,青玉雲龍紋爐依然靜靜地躺在故宮的展廳裏,接受著無數目光的凝視。有人驚歎於它的溫潤華美,有人沉迷於它的紋飾細節,卻很少有人注意到爐底那個小小的缺口——那是民國初年,故宮文物南遷時,運送車輛在山路上顛簸,玉爐不慎跌落留下的痕跡。這個缺口就像一道時光的傷疤,卻也讓這尊古玉更添了幾分真實的煙火氣:它曾在帝王的案頭承接香火,曾在文人的書房陪伴筆墨,曾在戰火中曆經顛沛,最終又回到了紫禁城,成為億萬中國人共同的文化記憶。
    玉,在中國文化中從來不是冰冷的石頭,而是“天地之精華,人文之象征”。青玉雲龍紋爐的九條龍,未必是帝王皇權的象征,更像是中國人對自由、力量、祥瑞的永恒追求;它身上的每一道雲紋,也未必隻是裝飾,而是古人望向天空時,對宇宙奧秘的溫柔叩問。當我們隔著玻璃觸摸它的影子,指尖感受到的,是三千年玉文化的溫度,是無數匠人在時光裏埋下的匠心,更是中華文明如玉石般堅韌、溫潤、曆久彌新的精神底色。
    或許,這就是文物的意義:它讓過去不再是書本上的數字與年號,而是變成了可以觸摸、可以感知、可以與之對話的生命。就像這尊青玉雲龍紋爐,當我們凝視它時,看到的不僅是一塊曆經千年的美玉,更是一個民族對美的執著,對文明的堅守,以及對未來的期許——如雲龍穿雲,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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