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狩獵出行圖:乾陵壁畫中的盛唐遊獵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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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壁畫裏的遊獵記憶:從墓道微光到考古發現
1971年秋,乾陵東南的農田裏,考古隊員撬開章懷太子墓第四過洞的封門磚時,一束手電光刺破千年黑暗,照亮了東壁上一幅氣勢恢宏的壁畫——百餘騎人馬正從山巒間奔馳而出,為首騎士勒韁回望,身後獵鷹衝天而起,犬馬嘶鳴之聲仿佛穿透岩壁撲麵而來。這支沉睡地下的唐代狩獵隊伍,就這樣在陝西曆史博物館的恒溫展廳裏,繼續著他們永不停息的出獵之旅。
民間流傳著一段與壁畫相關的傳奇:章懷太子李賢被母親武則天貶黜巴州後,常於夢中見到自己率精騎馳騁渭北草原。臨終前他命匠人將夢境繪於墓室,希望靈魂能在壁畫中永遠追逐獵物。傳說下葬當夜,墓道壁畫上的馬群突然踏破丹青,載著太子魂魄衝出墓室,留下滿壁塵土中的馬蹄印。雖無史料可考,卻暗合了唐代"事死如事生"的喪葬觀念,更讓這幅壁畫蒙上神秘色彩。
考古記錄顯示,壁畫出土時色彩鮮麗如初,赭紅、石綠、群青等礦物顏料在墓道幽暗環境中保存完好。最令人稱奇的是畫麵左下角的細節——一位胡人獵手正俯身縛狼,他腰間蹀躞帶上懸掛的胡祿箭囊)、火鐮與磨刀石清晰可辨,而狼眼瞳孔中竟點染著一抹朱砂,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畫麵。這種對瞬間動態的捕捉能力,在同時期墓葬壁畫中極為罕見。
二、壁上丹青間的盛唐氣象:文物特征的細節解碼
整幅壁畫高220厘米、寬900厘米,以山巒為背景,將百餘人的狩獵隊伍分成前導、主體、後勤三組,構成一幅流動的唐代遊獵長卷。畫麵最前端的"探路者"由五名輕騎組成,他們頭戴襆頭,身著圓領缺骻袍,腰間佩刀與礪石碰撞有聲,其中一人正策馬回望,手勢指向右側山穀,形成視覺引導的巧妙開端。
中央主體部分是狩獵場景的高潮。身著紫袍的為首貴族推測為章懷太子)騎乘純白駿馬,馬鞍上的鎏金杏葉在壁畫中泛著冷光,他左手控韁,右手做出揮鞭姿態,目光鎖定前方逃竄的野兔。其身後八位侍從形成扇形護衛,兩人手持日月扇,四人肩扛獵豹,另有兩人臂上架著海東青,鷹爪下的獵物還在撲騰翅膀。最震撼的是馬群的刻畫——工匠用粗細變化的墨線勾勒馬鬃,再以赭石暈染出肌肉起伏,其中一匹白馬的前蹄躍起角度精確到45度,與同時期韓幹《照夜白圖》的動態如出一轍。
畫麵後端的後勤隊伍暗藏生活細節。十餘名仆從或肩挑食盒,或手提獵物,其中一人正掀開食箱喂食獵犬,箱內露出的胡餅與烤肉清晰可辨。更有趣的是兩位背負樂器的樂師,他們腰間懸掛的五弦琵琶與篳篥,正是《通典》記載中"狩獵必以樂從"的真實寫照。而隊伍末尾的駱駝背上,滿載著鎏金酒具與絲綢包裹的獵物,駝鈴紋飾的細節處竟能看到金箔殘留,暗示著這些器物原是貼金裝飾。
壁畫的技法堪稱唐代工筆巔峰。畫師先用赭紅線起稿,再以石綠渲染山巒背景,最後用墨線勾勒人物衣紋。在人物麵部處理上,采用"三白法"暈染額頭、鼻梁、下頜留白),使五官產生立體效果,這種技法比歐洲文藝複興早了八百年。通過顯微觀察發現,畫師使用的畫筆由狼毫與兔毫混合製成,能畫出細如發絲的胡須,而馬匹鬃毛處的筆觸呈扇形排列,與真馬毛發的生長方向完全一致。
三、考古地層中的曆史拚圖:從墓葬發掘到學術突破
章懷太子墓的考古發掘為壁畫斷代提供了關鍵證據。墓誌銘顯示李賢死於公元684年,神龍二年706年)遷葬乾陵。考古隊在甬道發現的"開元通寶"銅錢鑄於713年後),結合壁畫中的服飾特征如襆頭腳由軟變硬),最終確定壁畫繪製於706710年間,正值唐中宗複辟時期。這種時間差揭示了一個曆史細節:李賢遷葬時,朝廷特意命畫師繪製超越禮製的狩獵圖,以彰顯對這位悲劇太子的補償。
與同時期墓葬壁畫的對比更顯獨特。永泰公主墓的《宮女圖》側重靜態宮廷生活,而狩獵出行圖則充滿動感張力。考古學家發現,畫麵中27匹駿馬的鞍具各不相同,有突厥式的雙鞧帶鞍,也有中原的障泥鞍,其中一匹馬的鞍橋上裝飾著聯珠紋,明顯帶有波斯薩珊風格。這種器物細節的多元性,印證了《舊唐書》中"開元以來,胡服胡騎盛於長安"的記載。
科技考古帶來意外發現。通過光譜分析,壁畫顏料中的石綠來自甘肅武山銅礦,群青產自西域於闐,而朱砂則來自湖南辰州,這種跨地域的顏料來源,暗示著唐代存在一條專業的"畫材貿易之路"。更驚人的是對壁畫地仗層支撐顏料的泥層)的分析——其中竟摻有碎麥殼與動物膠,這種配方既增強了牆體韌性,又能防止顏料脫落,現代壁畫修複專家沿用此古法仍難以完全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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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畫麵主角的身份,學界曾有爭議。最初因墓主人是章懷太子,便認定為首者是李賢本人。但2012年陝西考古研究院比對章懷太子墓與節湣太子墓的壁畫後發現,此圖中的貴族服飾使用了"四團龍"紋樣,這超越了太子禮製,更接近皇帝規格。結合唐中宗複位後曾追封李賢為"章懷皇帝"的史實,推測畫師可能有意拔高了墓主人的身份,讓壁畫成為政治隱喻的載體。
四、丹青上的絲路密碼:文物價值的多維詮釋
作為陝曆博"唐代壁畫珍品館"的鎮館之作,狩獵出行圖的價值早已超越藝術品範疇。在曆史維度上,它是盛唐開放包容的物質見證——畫麵中13位胡人獵手占總人數12)的不同裝束:有的戴卷簷胡帽,有的穿翻領皮衣,甚至有深目高鼻者手持波斯獵鷹,這種人種與文化的混雜,恰是《唐六典》記載"四夷賓服"的視覺呈現。當他們與中原騎士共同追逐獵物時,壁畫本身就成了絲路文明交融的縮影。
從藝術史角度看,這幅壁畫代表了唐代繪畫"以形寫神"的最高境界。與初唐壁畫的程式化造型不同,畫師通過人物眼神的微妙差異傳遞身份:貴族騎士的顧盼自雄、胡人獵手的專注銳利、仆從的恭謹卑微,都在方寸之間得以展現。尤其是畫麵中央那隻騰空而起的獵豹,肌肉緊繃的線條與回首怒吼的神態,將速度與力量凝固成永恒,這種動物寫生能力即便放在同時期的世界繪畫中也堪稱一流。美術史學者評價:"它讓我們看到,唐代畫師已完全掌握了運動中的透視表達,這在壁畫史上是一次革命性突破。"
在社會生活研究領域,壁畫更是無價的實物資料。畫麵中獵手使用的"透甲箭"箭頭呈三菱形)、獵犬品種細犬與獒犬並存)、甚至馬鞍上的障泥長度恰好覆蓋馬腹),都與《通典》《唐會要》的記載嚴絲合縫。考古學家通過比對發現,壁畫中出現的11種狩獵工具,有6種來自西域,3種源自草原,2種為中原傳統,這種工具組合揭示了唐代狩獵活動已成為文化融合的載體。而後勤隊伍攜帶的胡食與樂器,則暗示著狩獵不僅是軍事訓練,更是貴族社交的重要場合。
如今站在展櫃前,透過玻璃凝視這幅穿越千年的壁畫,仍能感受到那種撲麵而來的動感。獵手的呐喊、駿馬的嘶鳴、鷹隼的振翅,仿佛在密閉的展廳裏回蕩。那些鮮豔的色彩雖經千年氧化有些黯淡,卻依然清晰勾勒出一個王朝的自信與活力——當章懷太子的魂魄在壁畫中永遠追逐著獵物時,他或許未曾想到,這幅丹青竟成了盛唐氣象的最佳注腳,成了絲綢之路上文明對話的永恒定格。畫中騎士揚起的馬鞭,至今仍在抽打時間的河岸,讓後世得以聽見那個開放包容時代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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