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宋韓琦楷書信劄:千年翰墨裏的政治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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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暮春,貴陽市文物商店的老師傅在整理舊物時,一方褪色的藍布包裹引起了他的注意。當層層布料揭開,露出的竟是一幅長達8.6米的古舊手卷。素絹上斑駁的墨痕間,"信宿不奉儀色"的開篇字跡讓老掌櫃倒吸一口涼氣——這竟是北宋名相韓琦的真跡!這幅後來被命名為《北宋韓琦楷書信劄》卷的國寶級文物,曆經九百年顛沛流離,終於在貴州找到了最後的歸宿。
一、墨跡浮沉:從汴京朝堂到西南秘境
這卷書信的流轉史,本身就是一部濃縮的中國文物遷播史。《信宿帖》寫於嘉佑八年1063年)深秋,是韓琦寫給歐陽修的感謝信。彼時韓琦剛在家鄉相州建成"晝錦堂",歐陽修應邀撰寫的《相州晝錦堂記》已成文壇佳話。信中"雄辭浚發,譬夫江河之決"的讚譽,既是對友人文采的推崇,也暗含著韓琦對自身政治理想的期許。
元代初年,這卷墨跡在戰火中落入蒙古將領石抹家族之手。石抹繼祖的祖父庫祿滿曾率軍攻破汴京,作為戰利品的信劄隨黑軍南征北戰,最終在元天曆二年1329年)由石抹繼祖贈予韓琦九世孫韓誠之。這一贈書事件在當時文人圈引發轟動,泰不華、楊敬德等九位元代名士相繼在卷後題跋,形成獨特的"文人接力"現象。
明清易代之際,信劄輾轉流入收藏家高士奇之手。這位康熙朝的"南書房行走"將其列為《江村書畫目》中的"永存秘玩上上神品",甚至在臨終前叮囑子孫"毋令墜葉公手"。乾隆年間,信劄進入清宮,乾隆帝在卷首鈐蓋"乾隆禦覽之寶",嘉慶、宣統二帝亦相繼題印,使其成為《石渠寶笈》著錄的重要法書。1924年,溥儀將其攜出紫禁城,藏於偽滿皇宮小白樓。1945年日本投降後,信劄在東北文物市場幾經轉手,最終於1964年由貴陽市政府撥交貴州省博物館,完成從皇家秘藏到公眾文物的身份轉變。
二、筆墨春秋:顏筋柳骨間的政治人格
這卷書信的書法藝術,堪稱北宋文人精神的物化象征。《信宿帖》縱30.9厘米,橫71.7厘米,采用牙色界欄素箋書寫,15行150餘字皆以正楷寫成。其筆畫橫輕豎重,如"河"字三點水的頓挫、"決"字提手旁的轉折,盡顯顏真卿《顏勤禮碑》的寬博厚重;而"測為"等字的豎鉤,又融入柳公權《神策軍碑》的挺拔峻朗,形成獨特的"顏筋柳骨"風格。
最耐人尋味的是韓琦對"琦"字的處理。信中七處署名,末筆皆作收斂之勢,與歐陽修行書中"修"字的飛揚形成鮮明對比。這種"藏鋒"筆法,恰似韓琦在政壇上的處世哲學——慶曆新政時力主改革,英宗朝又穩守中樞,正如他在《信宿帖》中所言:"褒假太過,非愚不肖之所勝",謙遜中暗藏剛直。
《旬日帖》雖字跡漫漶,但殘存的"流亡撫字"等字句,仍可窺見韓琦任定州知州時治理民生的細節。其筆法與《信宿帖》如出一轍,尤其"旬"字橫畫起筆的方折,與韓琦書丹的《大宋重修北嶽廟記碑》如出一轍,印證了其書法風格的一致性。
三、考古語境:傳世文物的多維印證
作為一件非考古發掘的傳世文物,信劄的價值卻在多重考古發現中得到印證:
1. 物質文化的互證:信劄中提到的"晝錦堂",與河北定州出土的《相州晝錦堂記》碑刻形成文本與實物的呼應。碑刻中"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的名句,在信劄"敘謝不宣"的謙辭中獲得鮮活注腳。
2. 工藝史的突破:信劄采用的"澄心堂紙",經顯微觀察可見細密的簾紋,與安徽出土的宋代澄心堂紙標本一致。其墨色曆經千年仍能呈現"黝如點漆"的效果,證實了宋代油煙墨製作技術的成熟。
3. 收藏史的實證:卷後十三段題跋構成獨特的"收藏鏈"。元代蔡景行跋中"元帥蕭侯珍藏既久"的記載,與石抹家族征戰史吻合;清代高士奇跋中"甲戌十月蒙召再至京師"的細節,可與《清史稿》中高士奇二次入值南書房的時間對應。
2022年"清平樂——《韓琦楷書信劄》及宋代文人風韻展"中,信劄與貴州出土的宋代定窯白瓷、瀘州宋墓石刻同展,構建起中原文化與西南邊疆的對話。尤其是定窯瓷枕上的"晝錦堂"銘文,與信劄形成跨越時空的文化共鳴。
四、文明鏡像:政治、藝術與曆史的三重奏
這卷書信在曆史長河中投射出三重文明鏡像:
1. 政治智慧的書法表達:韓琦將"垂紳正笏"的廟堂氣象融入書法,其結體方正、章法謹嚴,恰似北宋文官製度的具象化。《信宿帖》中"勢不可禦"的評價,既是對歐陽修文章的讚歎,也暗含對自身政治理想的期許。
2. 文人交往的物質見證:信劄與歐陽修《六一居士集》中《與韓忠獻王書》形成互文。兩人從慶曆新政時的政治盟友,到晚年書信往來的文壇知己,其交往軌跡在《信宿帖》的"敘謝"與《六一居士集》的"再拜"中得以完整呈現。
3. 文化傳承的活態樣本:從元代石抹家族的武力收藏,到清代高士奇的文人雅好,再到現代博物館的公共展示,信劄的流轉史折射出中國文物保護理念的變遷。卷後題跋中"永存秘玩"與"公之於眾"的理念碰撞,恰是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中的生存隱喻。
站在貴州省博物館的展櫃前,這卷曆經滄桑的手卷仿佛在訴說著文明的韌性。它既是北宋政治精英的精神獨白,也是中國書法史的重要實證;既是私人交往的情感載體,也是公共文化的重要符號。當現代觀眾的目光掠過"信宿不奉儀色"的開篇字跡,看到的不僅是一件凝固的書法作品,更是一部用筆墨書寫的政治風流史——在顏筋柳骨與時代風雲的交織中,它串聯起中原與邊疆、曆史與現實,讓我們得以觸摸那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時代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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