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墨竹長卷裏的元代畫魂:蘇州博物館《七君子圖》的筆墨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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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元人雅集的竹影心痕畫卷誕生的時代經緯
    公元1345年,江南正是春雨綿綿的時節。在吳門某座私家園林的書齋裏,六位身著寬袍的文人圍坐案前,案上鋪開丈許長卷,新磨的徽墨在青瓷硯中泛著幽光。為首的柯九思輕撚長須,飽蘸濃墨的狼毫在宣紙上一頓一挫,數筆便勾出竹幹的勁挺;一旁的趙天裕屏息凝神,以“折蘆描”法勾勒竹葉,墨色濃淡間似有清風拂過。這並非虛構的場景,而是蘇州博物館藏《七君子圖》誕生的真實寫照——這幅縱365厘米、橫約10米的水墨長卷,將元代六位畫竹名家的墨竹圖收裱於同一卷中,成為中國繪畫史上罕見的“文人雅集物證”。
    畫卷的誕生與元代特殊的社會背景密不可分。蒙古鐵蹄踏碎中原衣冠後,江南文人士大夫既不願屈身事元,又難以施展經世抱負,遂將才情寄寓於山水竹石。柯九思曾官至奎章閣鑒書博士,趙原是元末明初的吳門畫家,而張觀、顧安等雖生卒年不詳,卻皆為江浙一帶的文人雅士。他們以竹喻誌,借筆墨抒懷,使元代墨竹畫達到了“逸品”的新高度。據卷後題跋記載,此卷最初由明代收藏家項元汴裝裱成冊,後經吳湖帆等名家遞藏,最終入藏蘇州博物館,成為江南文人畫傳統的絕佳注腳。
    民間流傳著一則趣聞某次文人雅集,有人提議各畫一竹以應“竹林七賢”之數,唯獨第七位畫家因故缺席,遂成“六君子”。後人為湊足數目,添上第七幅竹圖,卻終難掩筆墨生澀。這則傳說雖無確證,卻道出了畫卷的特殊形製——六幅獨立成篇的墨竹圖,因主題相契、風格相近而被後世裝裱為一卷,恰似六位君子並肩而立,共話竹中逸趣。
    二、一紙墨痕藏風骨畫卷的筆墨密碼
    展開《七君子圖》,首段為趙天裕的《墨竹圖》。這位生卒年不詳的畫家以中鋒用筆,竹幹如鐵骨錚錚,枝梢卻帶幾分柔韌,竹葉“個”“介”相疊,如刀劍出鞘般淩厲。畫中鈐有“天裕”白文印,與史料記載的元代文人畫家趙天裕風格吻合。緊隨其後的是柯九思的《清閟閣墨竹圖》,這位“奎章閣學士”以書法入畫,竹節用“篆籀法”寫出,竹葉則如“八分書”撇捺,濃墨寫近葉,淡墨染遠枝,卷末“柯氏敬仲”的落款仍清晰可辨。
    第三段為趙原的《雪竹圖》,這位明初畫家在此幅中盡顯“吳門畫派”先聲——淡墨烘染出皚皚積雪,竹枝在寒風中微顫,留白處似有落雪簌簌。第四幅顧安的《新竹圖》則以“雙勾填墨”法繪竹,嫩竹新篁挺拔向上,葉尖微卷如雀舌,筆力清勁處可見李衎《竹譜》的遺風。第五段張觀的《竹石圖》別出心裁,以斧劈皴寫石,濃墨點苔,瘦竹斜出石縫,頗得“石壓竹頭欲不斜”的意境。末段為吳鎮的《墨竹圖》,這位“元四家”之一以濕筆寫竹,墨色氤氳中見骨力,竹葉紛披如亂雨紛飛,卷尾“梅花道人”的鈐印透露出隱士情懷。
    整卷畫作采用“分段式構圖”,每段自成章法又相互呼應趙天裕的剛勁、柯九思的儒雅、趙原的清逸、顧安的秀挺、張觀的奇崛、吳鎮的蒼茫,六種筆墨語言共同構建出元代墨竹畫的審美譜係。畫中竹枝皆“自下而上”取勢,竹葉遵循“密不透風、疏可走馬”的原則,雖無色彩渲染,卻通過墨色濃淡表現出前後層次,這種“以書入畫”“以墨代色”的技法,正是文人畫區別於院體畫的核心特征。
    三、劫後餘珍歸故裏畫卷的流傳秘史
    《七君子圖》的傳世之路充滿傳奇。據卷首“項墨林鑒賞章”可知,此卷曾為明代大收藏家項元汴所有。項氏“天籟閣”富甲天下,收藏過《清明上河圖》等稀世珍品,他在此卷上鈐蓋數十方鑒藏印,可見珍視程度。明末戰亂中,畫卷流入民間,清代時為著名學者朱彝尊所得,他在《曝書亭集》中曾提及此卷“六賢妙跡,神完氣足”。至近代,畫卷被“梅景書屋”主人吳湖帆購得,這位民國畫壇盟主視其為“墨竹銘心絕品”,在卷尾題跋中盛讚“元人畫竹,此卷可稱集大成者”。
    1950年代,吳湖帆將此卷捐贈給蘇州博物館,使其成為該館書畫藏品中的翹楚。值得一提的是,畫卷在流傳過程中曾遭割裂,現存六段實為七段殘卷——第七段原是倪瓚的《竹枝圖》,民國年間被人裁割私藏,後經多方查找仍下落不明。這段“留白”反而更添傳奇色彩,仿佛在訴說文人墨寶的命運多舛。
    考古發現雖未直接涉及此卷,但同時期出土的元代文人畫遺跡可與之互證。如無錫錢裕墓出土的《墨梅圖》,其筆墨意趣與《七君子圖》中的柯九思作品高度相似;蘇州虎丘雲岩寺塔發現的元代經卷,其書法線條與畫卷中的題跋亦有相通之處。這些發現共同勾勒出元代江南文人的藝術生活圖景——他們在書齋雅集中以畫會友,在竹影婆娑間寄托情誌,使墨竹畫成為元代文人畫的重要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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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竹梢拂雲見精神多維價值的深度叩問
    藝術價值上,《七君子圖》堪稱元代墨竹畫的“百科全書”。六位畫家雖同寫竹枝,卻各有千秋柯九思“以書法入畫”的理念在此展現得淋漓盡致,其竹節如“隸書中的波磔”;吳鎮則將“米點山水”的技法融入竹石,開創“墨竹濕筆”之法;趙原的“雪竹”技法影響了後世沈周、文徵明的雪景創作。這種風格的多樣性,使畫卷成為研究元代繪畫流派演變的關鍵實物,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單國強曾評價“此卷集齊元代墨竹畫諸家風貌,堪比一部縮微的《圖繪寶鑒》。”
    曆史價值層麵,畫卷是元代文人心態的絕佳注腳。在異族統治下,江南士人以竹喻君子,借繪畫表達“寧折不彎”的氣節。柯九思曾官居高位卻心係故國,其竹幹多取“鹿角式”穿插,暗含不屈之意;吳鎮一生隱居,畫中竹枝常帶風雨飄搖之態,恰是亂世文人的精神寫照。這種“托物言誌”的創作傾向,為研究元代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了形象資料,曆史學家陳垣在《元西域人華化考》中提及的“江南遺民文化”,在此畫卷中可窺一斑。
    文化價值上,《七君子圖》體現了中國藝術“知行合一”的哲學思想。畫中竹枝的“穿插揖讓”暗合儒家倫理,竹葉的“濃淡幹濕”彰顯道家陰陽,而“逸筆草草”的寫意精神又與禪宗“直指本心”相通。這種多元文化的交融,使墨竹畫超越了單純的藝術形式,成為中國文人精神的物質載體。正如卷後明代畫家文徵明題跋所言“觀此卷如見元賢風度,竹非竹也,是為士大夫之心跡。”
    在蘇州博物館的展廳裏,《七君子圖》被恒溫恒濕的展櫃守護著。當現代觀眾的目光掠過卷上的斑駁墨痕,仍能感受到六百年前文人們揮毫時的呼吸——趙天裕的鐵骨、柯九思的風雅、吳鎮的孤傲,都凝聚在這一紙水墨之中。竹梢拂過的不僅是元代的月光,更在當代人心中搖曳出一片精神的清蔭,讓那些關於氣節、關於風雅、關於筆墨春秋的故事,在江南的煙雨裏代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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