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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動要塞都市<方舟>——的大型氣密出入口(airlock)。
尼古拉·1247··阿爾芭諾斯率領的遺跡發掘部隊帶回來的各種“遺物”正在調整過氣壓的等候區域接受淨化作業。這是為了避免攜帶汙染物進入<方舟>內部。除了高壓蒸汽衝洗,還包括真空及輻照等一整套流程。
然後——
“…………”
確認輻照殺菌結束後——尼古拉獨自一人進入待機區域。由於高壓蒸汽的影響,內部的溫度仍然較高,不少遺物仍然在冒著熱氣。
其他隊員已在任務結束後解散,隻有尼古拉一人因繼續遺物的處理作業而留了下來。
侵略體的襲擊,大半遺跡的毀壞,以及明久和露柯特的營救行動。由於發生了諸多意外情況,回收作業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進展。在營救出明久等人後,僅是準備歸還<方舟>便花費了近半小時——結果得以回收的遺物隻有數件。
不過,遺跡發掘的結果多半都是落空。不知有多少次,翻遍了這個時代殘留的為數不多的情報,卻隻能空手而歸。雖然這次因一些預料之外的事情多費了一些工夫,但這次遠征得到了若幹遺物和各種樣品,這已經可以說是相當大的成果了。
“尼古拉隊長,您辛苦了”
負責該氣密口的工作人員向她問候。
“謝謝。回收的遺物請按照登錄情報分別送到對應的管理區(section)。樣品請全部送到實驗室(lab)”
尼古拉指示道。
“請告訴他們,特別是編號為H0153的樣品,要以最快速度進行分析”
“明白了。有什麽在意的地方嗎?”
工作人員一邊操作終端一邊問道。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隻不過,強化外裝器官對遺跡內的地下水表現出了微弱的反應”
“反應……?”
工作人員一臉疑惑,然而仍在進行著處理。
他恐怕完全沒有理解尼古拉的意思。
隻聽那個說明的話,這也難怪。就算是尼古拉,如果不是連接服上留下了記錄,她恐怕也不會在意。
然而——
“那到底意味著什麽——我們到現在還不清楚”
***
從地下遺跡的發掘作業回來——的第二天。
明久在美鈴、露柯特的陪同下,來到了伊古澤爾德的辦公室。
“根據上述的檢查結果——”
聽說有關發掘作業的整體報告書已經由尼古拉提交了。也就是說,明久等人來到伊古澤爾德這裏,是由於發掘作業以外的——仍對尼古拉等人保密的部分,即與明久的原種人類這一身份相關的部分。
順帶一提,貝爾蕾塔並沒有在場。
朱乃的照顧兼警衛基本上是由露柯特擔任的……但今天則是由兼任主治醫師的貝爾蕾塔陪在她的身旁。
“——首先”
伊古澤爾德透過濃密的胡須短暫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明久·峰部君,你平安無事比什麽都重要。由於我們判斷失誤,讓你遭遇了危險,十分抱歉”
伊古澤爾德深深地低下頭。
看到比自己要年長二十多歲的成年人——而且還是像他這般顯赫的人物衝自己如此低頭,明久反而感到惶恐。
於是——
“不,這並不是需要您道歉的事情”
明久搖搖頭,說道。
“怎麽說好呢,那個,得到了很寶貴的經驗”
“你能那樣說的話,我們也非常感激”
“…………”
不意間——明久想起在遺跡中發生的事,瞄了露柯特一眼。
……與她的目光對上了。
露柯特似乎也在看向這邊。視線交錯了一瞬——然而她很快便移開了目光。
“…………”
而另一邊——在明久的右側,看著兩人的美鈴則是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望向明久。原本便極為認真而不形於色的她,平時是不會露出如此的表情,所以明久不明白她的目光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然而總覺得是在責備著明久,這使得他感覺有些不自在。
“……都說死裏逃生的人們,會成長許多”
伊古澤爾德微笑著說道。
“你說得到了許多,可以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總之,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是”
“還有——明天開始進行你們回收得到的遺物,即機械部件的組裝作業。感興趣的話就過來看看吧”
“啊……看來回收的東西還能用呢”
“沒錯”
伊古澤爾德滿足地點了點頭。
“雖然前途漫漫,不過向著完成的目標哪怕隻是邁出了一小步,也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啊”
從他的話中,仿佛聽到了身為<方舟>的船長、肩負著重大責任的他的真心。身為<方舟>運行的總負責人——這意味著掌控了人類未來的命運。在絕望之中,要拚命抓住那微弱的一線希望——而為了抓住希望,則需要大量積累的人生的經驗,以及相應的精神力量。
(……話說回來,這個人的年紀究竟有多大呢?)
胡須、製服、再加上古舊的傷口——那隻斷裂的角。這些加在一起,給人一種身經百戰的勇士,顯得比實際更為年長。說不定他要比明久想象的更為年輕。
“——那麽”
明久向伊古澤爾德道別後,便與美鈴和露柯特一同走出了他的辦公室。
就在這時——
“——咿呀!?”
剛剛邁進走廊的明久,便撞上了一名正準備進屋的少女。
“嗚哇——抱歉!?”
明久反射般道歉,同時向即將摔倒的少女伸出手。
隻是肩膀撞在了一起。少女低著頭,而且還深深地壓著碩大的帽子,導致她無法看清周圍的情況。
“——你還好嗎?”
這樣詢問的明久,忽然想起了之前似乎也有過類似的事情。
那時並不是在伊古澤爾德的辦公室,而是在<方舟>的中央控製室,即船橋上……
“還好,沒關係——”
“——啊”
突然,明久身旁的美鈴叫出聲來。
“艾琳……”
“姐……姐姐?”
看來那就是她的名字了。
戴帽子的女孩抬起頭望向明久等人——更準確地說是望向美鈴。她似乎十分吃驚,圓圓的眼睛睜得很大。
淡紅色的頭發下,是碩大的琥珀色的眼眸。戴著大大的帽子,再加上穿著比美鈴等人顯得更加成熟穩重的製服,看上去給人極為年幼的印象,似乎比朱乃和露柯特更為年幼——然而體型則有著女性般的柔軟,胸部可見略微的膨脹。
實在是非常可愛的少女。
可是——
“那……那個……”
少女再次低下頭,似乎十分害羞。
仿佛是在躲避著明久的視線——或者說害怕著明久,而縮起身子。
而美鈴同樣凍住一般,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然而比起那些——
“姐姐……?”
聽到意料之外的單詞,明久不禁來回打量著兩人的臉龐。
一點都不像。雖然說兩人都相當標誌出眾,都長著野獸般的耳朵和尾巴——但整體的氛圍,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如果用動物來比喻美鈴的話,她就像是一匹精悍的狼。但這邊的少女則更像是一隻膽小的小狗——或者說小鹿、小羊羔的印象。從她身上能夠感覺到沒有尖牙利齒的食草動物的溫和與懦弱。
“那個、呃——最近,還好嗎?”
美鈴僵硬地問道。
“是、是的。我很好”
“這樣……”
“嗯……”
(——怎麽回事,搞得這麽緊張)
麵對眼下僵硬的氣氛,明久感到十分不適。
總之後撤一步——然後悄聲問露柯特。
“那個孩子——是誰?”
“嗯?啊啊,那是船長的女兒,艾琳西婭。也是美鈴的妹妹”
“咦!?美鈴是船長的女兒嗎?”
可他們卻絲毫不相似,而且伊古澤爾德也好美鈴也好,在明久等人麵前完全沒有表現出父女般的舉動,故明久完全沒有注意到。
“不過,是養女”
“啊——啊啊”
明久立刻理解了。
他也是峰部家的養子。雖說不一定所有的養子家庭都是如此——但比起親生的兒女,養父母與養子之間更容易因某些微妙的事情而產生隔閡。
美鈴與這名少女——艾琳西婭之間的尷尬狀況,恐怕也是因為類似的事情而造成的。
“嘛,具體的事情就直接問美鈴好了”
“……嗯,是呢”
不相關的人在背地裏過多地打聽總歸不太好。
明久一言不發地與露柯特望著她們,隻見美鈴和艾琳西婭再次尷尬地寒暄幾句後——便分開了。艾琳西婭進入了伊古澤爾德的辦公室,而美鈴則是再次回到了明久的身旁。
“——怎麽了?”
美鈴問道——此刻的她完全不見剛才與艾琳西婭見麵時的緊張感。
“沒什麽。這麽說來好像聽你說過你有一個妹妹”
明久盡力表現得若無其事。
“就是那個孩子嗎?”
“……嗯。船長的親生女兒,我的義妹”
美鈴痛快地承認了。
然後她忽然露出苦笑——
“一點都不像吧?”
這樣說道。
“嘛,確實……不過,這樣啊。美鈴也和我一樣啊”
“一樣?什麽一樣?”
“都有一個義妹”
“……你指的是朱乃?”
美鈴顯得有些驚訝。
“嗯,當然”
“明久和朱乃,沒有血緣關係嗎?”
“有一半關係……不過,還是差得很遠吧”
明久苦笑。
雖說有著同一個父親——但在二十一世紀時,明久沒有被父親承認,從書麵文件上,他與嫡女朱乃並沒有血緣關係,法律上則是以完全不相關的外人的身份被接收為養子。
當然,這些事情放到現在的公元五千年來講,也沒有任何意義。
“咦?沒差多少吧?”
“是嗎?”
“頭發的顏色,耳朵的形狀,還有眼睛的顏色”
“…………不,那些是”
聽到美鈴列舉出的“沒差多少的地方”,明久不由得再次苦笑。
按照這個標準,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過半的日本人,就都和明久差不了多少了。
“還有就是一些動作。笑起來的時候很像的,尤其是眼角”
“是……是嗎?”
明久隻是不經意地提出了一個話題而已,但美鈴卻接二連三地將相似的部分羅列出來。見此,明久雖知道有些失禮——但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怎、怎麽了啊?”
“沒事,隻是覺得你觀察得真仔細啊”
聽到明久的回答,美鈴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才、才不是那麽回事呢!”
“xx人看上去都一個樣”——類似的話經常能夠聽到。麵對平時沒有見慣的人或事物(比如說外國人),通常隻會注意到其明顯的特征,而無法區分細微的差別。
例如說,皮膚的顏色,鼻梁的高低,眼眶的凹陷,頭發的發質,等等。
基因操縱的結果,每個人的外觀特征更加分化。在那些人看來,身為原種人類的明久和朱乃,可以說是十分相似。他們不會注意到五官上的差異。
不過……
(這樣啊——沒差多少啊)
自己一直都沒有多少感覺。
然而重新讓人這麽一說——總覺得自己和朱乃之間的羈絆更加明確了,他心中感到有些開心。
***
離開了伊古澤爾德的辦公室後——明久來到了醫院。
原本他打算趁著白天盡快趕到學校,但既然伊古澤爾德親自告訴他可以去休息,便打算承蒙好意,不勉強上學了。而去看望朱乃則已是明久的日常——或者說理所當然的行動。如果連著兩三天沒有見到朱乃的麵容,反倒會坐立難安。
鑒於朱乃的病房裏有貝爾蕾塔,美鈴和露柯特把明久送到醫院之後便離開了。她們也和明久一樣,得到了休養的許可,似乎是打算各自回家裏一趟。
那些先暫且不論——
“朱乃——我進來了”
明久沒有敲門,而是大聲宣告一句之後,進入了妹妹的病房。
“身體怎麽樣了?”
“——哥哥”
貝爾蕾塔似乎剛好不在。
從床上坐起身子的朱乃望向明久,開心地笑了起來。
似乎是為了消磨時間,她正在將自從醒來之後就一直散著的頭發重新編成麻花辮。那是她在茶道部活動的時候十分中意的發型。頭發太長,放著不管的話,在倒茶的時候會礙事。
然而比起那些,明久更在意的是——
“咦?那個——”
朱乃戴著的眼鏡。
明久已經聽說過,作為治療的一個環節,視力已經恢複了。原本在這個<方舟>裏,他就沒有見過其他戴眼鏡的人。在這裏,近視遠視之類的問題似乎很容易得到治療。
看到她的那個發型和眼鏡,明久頓時心生懷念。
可是……
“你說這個嗎?”
朱乃指了指眼鏡,惡作劇般笑起來。
既然視力已經恢複了,就沒有必要戴眼鏡了吧。
“這是沒有度數的裝飾眼鏡。貝爾蕾塔小姐給我拿來的”
“貝爾蕾塔?”
“不戴著的話總覺得有些難以平靜。然後貝爾蕾塔小姐就說,那就至少裝個樣子——然後就做了一個”
“你說做了一個——”
“好像是一種3D打印”
確實,在明久他們生活的二十一世紀裏,也有3D打印——即自動製造樹脂材質的物體的裝置,但無法做出像鏡片這種透明的物品。
“果然也是未來的技術啊……”
根據朱乃聽貝爾蕾塔所講……隻要不是使用特殊的材料或者製作電路,弄出這種東西還不算太難。
似乎是將朱乃原來的眼鏡——即放入人工冬眠的膠囊裏的眼鏡——掃描之後再現出來的。
“不過,一模一樣吧?”
朱乃略有些得意地說著,用手指推了推眼鏡中央的橫梁,擺正位置。的確,和原來的眼鏡看不出任何區別。
“有沒有好好對貝爾蕾塔道謝啊?”
“我和哥哥可不一樣”
朱乃略微鼓起臉頰說道。
“比起那些——哥哥”
她似乎突然想起什麽一般,臉色暗了下去。
“……嗯?”
“我可是聽說了。你去發掘遺跡,碰上了不得了的情況”
“啊——嘛,稍微而已”
“真的嗎?隻是稍微而已?”
朱乃目光上眺,盯著明久。
“啊、啊啊,嘛,那個——”
隻是想來探望一下而已,沒想到會抓住這件事不放。
“哥哥淨是對我說不要亂來,不要亂來……結果真正亂來的,每次都是哥哥不是嗎?”
“不,所以說……並不是那麽……”
明久隻能含糊其辭。
不愧是妹妹——早已看穿了明久的行動。明久在被逼到絕境時,的確喜歡做出大膽的行為。順利的話還算好,一旦判斷錯誤便會導致慘重的失敗。
“……我說你是聽誰說的?貝爾蕾塔嗎?”
“是露柯特小姐”
朱乃說道。
“她昨天來到這裏——向我道歉了”
“道歉了?”
“說讓哥哥遭到危險了,很對不起。她——哭了”
“…………”
明久無言以對。
看著平常的露柯特——很難想象出她當時的樣子。
反過來說也就是,自己的行為把她逼到了這個地步。他本以為自己的提案是好的,而且實際上明久也的確得以生還——然而這恐怕給露柯特造成了極大的精神上的負擔,形成了心理陰影也不足為奇。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啊——明久如此想到。
看著皺眉沉默不語的哥哥不知作了何想……朱乃略微探出身子,數落般說道。
“哥哥”
她用帶著一絲恨意的目光看向明久。
“啊……是”
“哥哥總是過於拚命,不顧自己的情況,隻想著幫助他人”
“是……是嗎”
明久雖沒有多少自覺,不過既然朱乃這麽說了,應該就是這麽回事吧。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身邊的人——家人或者朋友能更好地理解自己,這也不足為奇。
“我認為這是哥哥的優點。但是!”
“呃——……”
“但是,如果哥哥因為那樣而拚命,結果受了重傷或者變成無法挽回的情況的話,得到幫助的人也會很難過的。我也總是擔心——擔心哥哥是不是又在拚命”
“嘛、嘛,反正我也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哥哥——”
朱乃用一副責備的——不,應該說是懇求般的目光望著明久說道。
“露柯特小姐也是,如果哥哥太拚命而出事了的話,會很傷心的”
“…………也是啊”
回想起抱住自己失聲痛哭的露柯特,明久點了點頭。
一起得救是好事,但如果那個時候明久沒能生還的話,露柯特又會怎樣呢。以她的性格來看,明久的死無疑會在她的人生中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
明久痛徹地感到,想要守護他人的想法並不是那麽簡單。如果隻是按照內心的想法行動,就算犧牲了自己,也隻不過是滿足了自己而已。他並不是一邊哼著歌一邊幫助看到的所有的人的超人。
明久垂下頭,長歎一口氣。
然後麵向朱乃,清清楚楚地說道。
“知道了。我以後再也不亂來了。我保證”
這樣一來,朱乃也就會同意了——他這樣想到,然而。
“哥哥,你三千年之前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呢”
朱乃也歎了一口氣,說道。
“……咦?啊……嘛,那個是,已經過時了吧,都三千年了”
“我們兩個都睡三千年了,還哪有什麽時效啊”
說完,朱乃露出一絲微笑。
看來她肯原諒明久了。
但比起這些,明久更加驚訝的是,朱乃居然會自己親口說出“三千年”,而且還是半開玩笑地說。
漫長的時間,從峰部兄妹身邊奪走了除了對方以外的一切。若非做好了將其接受為“現在”而生存下去的覺悟,則甚至是難以說出那樣的話的。
“是啊。結果——沒差多少。也沒有變多少。我還是我,朱乃還是朱乃——人類還是人類。雖然看上去區別很大,但不會那麽簡單地改變的”
“……哥哥?”
朱乃不解地歪著頭。
看著朱乃,明久爽朗地笑了。
“醒來了,遇到了美鈴、露柯特、貝爾蕾塔,還遇到了其他的好多人,聽到了許多這個時代的事情,看到了好多不得了的東西,也卷進了不得了的事情裏麵”
僅僅是扳著手指頭數,也會覺得相當不現實。
“迷惑過,也混亂過,後悔過許多次。但是,我還是我,還是要繼續做我能做的事。以後也許還會有要到<方舟>外麵去的事情——”
明久將手掌輕輕放在朱乃頭上,繼續說道。
“但是,照顧朱乃也是我的工作啊。而且是最重要的工作。所以,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又把我當小孩子”
朱乃嘴上這樣說著,但她望向哥哥的表情,則是如花般燦爛。
***
結果——明久與稍後回來的貝爾蕾塔一起,在朱乃的病房裏待了一陣。
走出醫院的時候,正好也是平時從學校回家的時候——不過看到妹妹充滿活力的樣子,內心也放鬆了許多,也算是伊古澤爾德所說的休養了吧。休養並不一定非要躺著——如此擅自作出結論的明久,獨自一人下樓來到醫院的出入大廳(entrance hall)。
貝爾蕾塔仍陪在朱乃的身旁。
似乎是要和醫院的醫生商量有關朱乃的治療的事情。
於是,再次變成孤身一人的明久想著如何是好——的時候,從身後傳來了叫聲。
“——明久”
回過頭去,隻見美鈴正從停在醫院前的小型移動機上下來。
“美鈴?你怎麽……你不是回家去了嗎?”
“去過了啊。然後又回到這兒來了”
美鈴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
“本來是因為家裏的事情來醫院一趟,結果剛好聽貝爾蕾塔說你正好也要回去”
“這樣啊。幫大忙了”
明久苦笑著說道。
“怎麽了?”
“那個,我又變成隻剩一個人了,怕這樣自己回去可能不太好”
一個人有些無聊是實話,不過護衛對象一個人亂逛,給負責護衛的美鈴她們添麻煩也不好。
“我們不會讓明久在沒有護衛也沒有帶路人的狀況下一個人外出的。貝爾蕾塔也是因為知道我會回來,所以才留在醫院裏的”
美鈴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這樣啊。那個——多謝了”
“不……不用謝”
美鈴有些不好意思地從明久身上移開目光,如此回答。
“對了,你家裏的事情是什麽?”
“——啊,對了對了。抱歉,能不能在這裏稍微等一會兒?”
“那倒是可以……”
“我馬上就辦完,不要離開這裏哦”
“知道了”
“不可以到處亂跑,知道了沒有?”
“我知道了啦”
明久苦笑著回答。
幾乎把他當作小孩子看。明久有關<方舟>的認知(或者說常識)與這個時代的小孩子差不多,這也是沒有辦法。睡眠學習隻能將知識單純地灌輸到腦子裏,然而頭腦裏的知識並不能與實際上感覺到的現實一一對應。這就好比是知道“水”這個單詞,也確實見到、碰到過水,但無法把這兩者聯係到一起,認為是同一個東西——差不多是這種狀況。
總之——
“好了……幹點什麽好呢”
目送著美鈴快步離去,明久伸了伸懶腰,仰望天空——準確地說是<方舟>居住區內部的天花板。
仿造蜂巢構造而成的六角形天花板上,映現出鮮豔的晚霞。
方舟內部零零散散地種植著從花草到高達數米的樹木的各種植物。為了維持它們的生長,會模擬晝夜的更替,還會定期人工降雨。
這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重現地球的環境。仿佛是將自然的一小部分切割下來保存一樣,正可謂是<方舟>。
“…………”
突然回想起發掘遺跡的時候看到的天空。
在那個世界中,明久所熟悉的晚霞已不存在。
曾經的核戰爭之後,被卷起的大量煙塵遮蔽了陽光,整個地球迅速降溫——迎來了所謂的“核冬天”的時代。而侵略體也造成了同樣的狀況,隻是程度上有所差別罷了。
沒有見過湛藍的天空,也沒有見過夕陽餘暉下的天空。
永遠烏雲密布的世界。永遠沒有晴天的世界。
這個<方舟>的天花板上映現出的黃昏景色,恐怕也隻是將留存在資料中的數據放映出來而已 。這兒的居民應該從未見過真正的晚霞。
“怎麽說好呢 ……”
明久歎了口氣,心中被難以形容的心情占據。
不是悲哀,也不是寂寞。並不是說沒有這些感覺,隻是明久感觸最深的——或許是“可惜”這一心情吧。
失去的東西無法再得到。
就算是能夠重現——但那些看過真正的晚霞的人們的心情,那種極為悲涼、又極為催人奮進的心情,<方舟>裏的人們是永遠無法從這些影像中體會的。
正當明久想著這些的時候——
“……嗯?”
他感到某種氣息,轉過頭去。
從醫院大樓的入口到廣場有一段距離。似乎有人正在從那邊過來。
——是在散步嗎?
但那人的步伐似乎有些不大穩健……或者說走路的樣子有些令人在意。
旁邊也沒有人陪同。
明久立刻趕到她的身旁。
“那個,請問是來住院的嗎?”
美鈴似乎暫時還不會回來,隻要能從入口的大門看到,稍微走動一下也沒關係吧。
那位女性給人一種虛幻的印象。
優雅而柔和的麵龐,應該很適合安靜地微笑。
年齡……難以判斷。雖然比較年輕,但想不出究竟會有多少歲。而且看上去並沒有太多的操勞——或者說生活感,可能是長時間住院所致。身上穿著和朱乃一樣的病服,淡紅色的頭發在頭後紮起,而頭部的兩側則是戴有異色的裝飾物(accessory)。
(……或許母親就是這種感覺吧)
明久回想起幼時過世的親生母親。
容貌和身姿並不相近,難以描述具體哪一點比較像,但整體的氛圍卻有類似之處。
“請問是哪裏不舒服嗎?如果感到不適的話,我馬上去叫醫生或護士……”
看到明久突然搭話,那位女子先是稍微一愣,有些困惑地盯著明久看了一會。
“謝謝你”
然後旋即露出安穩的笑容道謝。
“我並沒有得病,隻是體質稍微弱一些罷了”
如此回答的她的呼吸似乎有些慌亂。
“哦——這樣啊。呃,那麽要不要到那邊的長椅上休息一會兒呢?太過拚命的話對身體可不好”
幾個小時前才剛剛被妹妹斥責“總是太拚命”,自己現在這麽說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明久指了指附近的一張長椅。女子剛從廣場走到這兒來,去那裏的話就又要折回去了——但是現在更重要的是休息。靜坐少許之後再由自己陪同前往目的地也好。
“說的也是”
女子點點頭,按照明久所說邁開步伐。
“需要喝點什麽嗎?”
走到長椅處,讓那位女子坐下後,明久問道。
“不,不必了。謝謝你這麽體貼”
自己一個小孩子說出這種話是不是有些太出格了呢——明久如此反省著,然而現在也沒什麽事做。
女子端正地坐在長椅上,“呼”地長處一口氣。
雖說過不是得了病,但似乎累了不少。他突然想起來美鈴不要亂動的囑咐,然而又不能就這樣放著這位女子不管。看著明久呆站在一旁,女子指了指旁邊的空位,問道“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坐一會兒呢?”
“那,就失禮了”
“……女兒也經常對我說”
女子露出苦笑,靜靜地說道。
“身體那麽虛弱,就不要太勉強了。不過,如果總是擔心身體的話,就變成籠中鳥了,反倒會覺得太憋悶……”
“……我能理解”
明久點點頭。
“我的身體並不虛弱,不過我也被人說了同樣的話。是我妹妹說的”
“看來妹妹是真的很擔心哥哥啊”
“您的女兒也一定很擔心自己的母親”
“的確是呢”
二人不由得相視而笑。
這時,一陣風吹過,女子伸出手理了理被吹亂的頭發,被頭發掩蓋住的裝飾品露了出來……隻見那個“裝飾品”居然連在了頭皮上。
即——那並不是什麽裝飾品,而是角。
“那是,角……吧”
“啊、嗯”
女子略顯害羞地點點頭。
“……啊,很抱歉。因為實在是太漂亮了,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某種裝飾品”
女子再次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眨著眼睛望向明久。
“真是好久沒有聽到有人這樣說呢。恐怕除了那個人之外,你是第一個”
“……咦?”
“大多數人看到我們的角,都會裝作看不見(譯注:原文「目を逸らされる」,直譯為“移開目光”)……”
“是嗎?”
如此問的明久——才發現,在這個時代,自己果然還是太沒有常識了。
這麽說來,他見過的長有角的人,除了眼前這位女子之外,就隻有伊古澤爾德了。難道這樣的人很稀少嗎?然而,不管在什麽年代,少數派總是會被大多數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待。
“啊,那個,我實在是沒有常識”
明久漲紅了臉,他騷了騷臉頰。
“我總是會被人罵。如果惹您不快了,我道歉。實在是對不起”
他慌忙說道,但女子則再次露出了笑容。
“你真是與眾不同呢。……哪裏的話,能得到誇獎,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隻不過……這個角是一種罕見的性質的表征,會引來其他人的目光也是沒有辦法”
“這……這樣啊”
隻看美鈴她們的話,她們各自的形態並不一定對應著某種特能……但看來這個角則不同,它確實與特能有著一定的關聯。
“我和丈夫先姑且不論,女兒似乎為此感到很不好意思,總是想要避開他人的目光”
“那是——”
“雖說不至於是榮耀”
女子撫摸著自己的角尖,說道。
“隻是希望她不會因此而有什麽不好的想法……”
“不好的想法、嗎……”
明久突然注意到了什麽。
“咦?不過,對您說不要太拚命的,就是您的女兒吧?”
勸母親不要太拚命的女兒。
因在意周遭的目光而對自身的容貌感到羞恥的女兒。
雖然隻是猜測,不過前者給人強勢的感覺,而後者則給人安分守己的感覺——兩者相差太多了。
“不,那是我另一個女兒”
女子有些開心地說道。
她似乎相當喜歡那個女兒,禁不住打開了話匣子。
“雖然有些笨拙,但真的很溫柔,是個好孩子”
“這樣啊”
“真是不好意思呢。明明是初次見麵的人,卻聽我這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說了這麽多沒用的話”
“不,哪兒的話!怎麽會是上了年紀的人,明明這麽年輕漂亮……那個……”
畢竟“看到您我想起了過世的母親”這樣的話可不能說出口,否則太失禮了——或者說過於坦率了。
“真是十分感謝。就算是客套話,我也很高興”
“而且,我也很喜歡聽別人講話”
“……真是溫柔呢”
女子笑道——明久則是聳了聳肩。
這時,有兩名穿著黑衣的女子從院樓處向這邊走來。
二人的裝束分毫不差,應該是某種製服。既然不是美鈴她們那樣的校服,那就是在現場的尼古拉等人穿著的軍服的一種吧。
“…………”
長有角的女子注意到二人,點頭示意。
似乎是熟人。
兩名黑衣人來到明久和女子的麵前,麵向他們立正站好。
“卡蓮緹亞大人——”
“對不起,我隻是想出來散散步”
長有角的女子說道。
看來她的名字是卡蓮緹亞。
兩個黑衣人異口同聲地歎了口氣。看來卡蓮緹亞所說的“隻是出來散散步”並非隻有這次。
“這我們知道。不過現在就請和我們一起回去吧”
這兩名黑衣人似乎是負責照顧卡蓮緹亞的人員——或者是警衛員,就像美鈴她們對明久而言一樣。住院的患者身邊總不能再配一個秘書吧——而她們那凜然嚴肅的氛圍,更加接近軍人或警官。
“好的。真是對不起”
卡蓮緹亞露出虛幻般的笑容,站起身來。
“那麽——也謝謝你了”
“哪裏”
明久也起身示意。
“這邊請”
黑衣人從左右兩邊攙扶般挾持著卡蓮緹亞離開了。明久站在原地,目送著卡蓮緹亞和她們的離去。
“難道是哪裏的大人物嗎……”
如果隻是有錢人家的夫人,應該不至於配備警衛吧。
需要警衛,則意味著有保護的價值,以及有遇害的危險。
“話說回來,<方舟>裏麵有那樣的大富翁嗎?好像並沒有感到太大的貧富差啊”
他再次認識到自己是多麽地無知。
即使<方舟>內有著足以成為社會問題的貧富差距或者差別意識,那些也不可能通過睡眠學習而掌握。這樣的現實,隻有通過自己的親身體驗才能明白。
明久回憶起自己在<方舟>內看到的各種各樣的情景。
這時,他的衣領——
“唔咕!?”
突然被一隻手狠狠地拽住。
明久差點覺得喘不過氣來,反射般地轉過身去,隻見眼前是凶狠地瞪大雙眼皺著眉頭佇立著的美鈴。
“明久!”
“是、是!”
麵對怒氣衝衝的美鈴,明久不由得立正。
“我說什麽了?走之前我說什麽了?你記不記得?”
“啊……你說”
“我是不是說了讓你不要亂跑!?說過沒有!?”
“……啊—…………嗯”
明久隻有點頭的份。
“害我擔心死了!”
難道說到處找過了嗎——美鈴的臉頰顯得紅潤,呼吸也有些急促。平時勤加鍛煉的她居然會這個樣子,說明她是真的擔心——發現明久從院樓的門口消失不見後,慌慌張張地四處尋找過了。
“啊、不,抱歉,那個——看到有個人不太舒服”
“不太舒服又怎麽了?”
美鈴瞪著他,目光中滿是沉默的怒氣。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卡蓮緹亞偏偏又已經走了,說出來恐怕美鈴也不會相信。
“你真是……!”
她一副焦慮的樣子——突然抓住了明久的手。
“美鈴……?”
“不這麽抓著你的話,天知道你又要跑到哪裏去了”
美鈴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然而不知為何,聲音也有些模糊。明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想要把手抽出來,但美鈴握得相當緊,沒法抽出來。
“那個,我說,我又不是小孩子——”
“聽話!”
說著,美鈴拽住明久的手,快步地走了起來。
由於背對著明久,明久看不到她的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怎麽說呢……)
但他似乎看到,從美鈴光亮的頭發中露出來的兩個尖尖的耳朵,正在惴惴不安地擺動著。
***
然後——到了第二天。
明久來到了<方舟>的動力機關室。
<方舟>一般被稱作機動要塞都市,而規模也的確與之相符。但伊古澤爾德卻被叫做“船長”或“艦長”,說明它同樣有著宇宙飛船的一麵。
在城市的下層,有著支撐並使其運作的巨大的動力機關區。
一說到“宇宙飛船的機關室”,便很容易想象在一個狹窄的空間內各種管道在牆壁和天花板上錯綜複雜地交織著——這樣一副普通輪船的動力室,然而這裏卻有著和城市部分不相上下的巨大空間。
“這兒……就是?”
望著動力機關區的明久瞪大了雙眼。
這兒沒有發出轟鳴往複運動的活塞,也沒有高速旋轉的齒輪。不,雖說可能會有,但並沒有暴露在外麵。這兒沒有一絲油汙,十分安靜且潔淨——而且甚於這兩個單詞能讓人聯想到的程度。
和位於上部的城市相同,有許多高樓狀的建築物並列在一起,然而它們沒有出入口也沒有窗戶。不過似乎並不是完全沒有可動的部件,到處都能聽到某種驅動般的聲音,不同的聲音疊加在一起,聽起來仿佛一頭巨獸的嗚咽,響徹整個動力機關區。
“我第一次來動力機關區,原來是這樣的地方呢”
陪同在身邊的貝爾蕾塔感歎道。
順帶一提,美鈴被阿緹委托了其它的任務,露柯特則是在醫院陪伴朱乃,兩人都不在這裏。
“我一直以為是有許多齒輪哢嚓哢嚓地轉,很吵鬧的一個地方”
“我還以為是充滿了構造材質的空間呢”
貝爾蕾塔說道。
這兒果然也是大幅偏離了舊時代常識的地方。
最顯著的是——
“人好少啊”
“是呢”
明久和貝爾蕾塔邊走邊感歎。
最多也隻是偶爾看到穿著相同製服的、像是整備員一樣的人在乘坐移動機移動。雖然整個空間和城市差不多大,卻讓人感覺到寂寥,仿佛廢墟一般。
“好在不用擔心會打擾到別人”
明久說。
然而人這麽少,反倒有些擔心像自己這樣的無關人員是否真的可以進來。畢竟貝爾蕾塔也是第一次來這裏,很有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進入了某個禁止出入的危險區域。
正當心懷不安之時——
“——啊”
幾個巨大的構造體之間,現出曲折的通路。
隻見伊古澤爾德的身影出現在通路的另一端。
他偶爾向著擦肩而過的整備員說幾句話,同時向明久他們這邊靠近過來。
“咦……?”
伊古澤爾德並非獨自一人。
不,有一定地位的人的身邊有那麽一兩個隨從並不稀奇,然而在他身邊的人顯然既非警衛又非侍從。
是一個矮個子的少女。
而且——還是昨天那個少女,伊古澤爾德的女兒,美鈴的妹妹。記得名字好像是艾琳西婭。雖然離得很遠,然而頭上那頂碩大的帽子依然十分醒目。
(怎麽會在這兒……?)
特地把女兒也帶來了——看來是有著某種原因。
到現在為止,伊古澤爾德在美鈴麵前——雖說是養女——完全沒有表現出父女般的關係。明久從未認為他會是準許女兒進入辦公場所的公私不分的人。何況他還把毫不相幹的明久叫到這個動力機關區來……不過這次是社會實踐的參觀學習,算是公開準許外部人員進入的特殊情況。
“您好”
明久向伊古澤爾德等人問候。
“承蒙好意,前來參觀學習了”
“你能來很好”
伊古澤爾德頷首。
老兵一般嚴峻的麵容仍然不見一絲鬆緩,根本讓人看不出是“帶著女兒一起來進行社會實踐的父親”。
“有關技術層麵的事情你可能不太了解,不過這就是這艘<方舟>和住在其中的人們的所謂的夙願。思考著什麽,祈願著什麽,又朝向何方——希望你能借此進一步了解我們”
“明白,謹此拜見”
果然,伊古澤爾德是為了讓明久這一協助者對<方舟>上的所謂現代人有著更深刻的理解才把他叫來的。
不過若是如此……就更加在意身旁的那個女兒了。
“…………”
看到明久把目光轉向自己,少女——艾琳西婭畏畏縮縮地躲在了伊古澤爾德的身後。昨天和美鈴交談的時候也是如此。似乎是十分安分而怕生的性格。
“啊啊,我介紹一下”
伊古澤爾德好像是注意到了明久望向女兒的視線,伸手將身後的女兒略微往前推了推。
“這是我的女兒,叫艾琳西婭。艾琳,這位是明久·峰部。快問好”
“…………”
艾琳西婭依舊躲在伊古澤爾德的身後,輕輕點頭示意。她似乎不知所措,眼角微皺,顯得有些哀傷。
“——艾琳”
伊古澤爾德用稍有些強硬的口吻講道理一般說道。
“我不是一直說,這種時候要把帽子摘下來嗎?”
雖然那並不是斥責,但艾琳西婭仍然是嚇得渾身抖了一下,然後低著頭一動不動。她似乎真的很膽怯。
“啊、沒關係的,請不要在意”
明久急忙打圓場。
“勉強她也不太好”
朱乃小時候也有些怕生,明久對此十分了解。
看上去並不是要表現得無禮,而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真是不好意思,女兒不太懂事”
伊古澤爾德也是一副沒轍的樣子作罷。
“總之先來這裏吧。工作的樣子可以一目了然”
他指了指林立的構造體的深處。
跟在伊古澤爾德的後麵走著——漸漸注意到了周圍景色的變化。
直到剛才還隻是看見白色的構造體依次座落,有一種極為簡單樸素的印象,但逐漸地,一些明久也感到有些熟悉的、有許多管道暴露在外麵的大型機械出現在眼前。旁邊還有控製台(console),上麵布滿了各種儀表和開關。
那些大型機械的一旁,各自都放有一個白色而巨大的“罩子”,而且是打開著的。
不由自主地——他覺得那些管道和機關仿佛是這些巨大機械的內髒。難道說剛才那些構造體的裏麵,也有著這些機械裝置嗎。
以及——
“……那是”
林立的機械和構造體的更深處。
那邊有著一個圓形的“廣場”。那顯然是出於某種目的而保留出來的區域。
隻有那一塊,感覺和其它的地方不太一樣。
直徑超過二十米,其中沒有任何構造體,仿佛在躲避著什麽而從遠處守望一樣。地麵上刻有複雜的同心圓狀的圖案。構造體宛如巨石文明的石柱一般包圍住了“廣場”。
此情此景不禁令人聯想起古代的神殿。
這兒到底是用來幹什麽的?
“這樣一來,<方舟>就能夠離目標更進一步”
聽到伊古澤爾德的話,明久回過神來。
“這麽大的東西,要在宇宙中航行啊……”
在平日的訓練和之前的發掘任務中,他有過數次從<方舟>外麵一睹其貌的機會。
然而,即便是離開很遠,也難以將其整體一收眼底。明久知道從上方俯視<方舟>的話其形狀接近正圓,但那隻是在伊古澤爾德放映的影像中看到的,並沒有通過肉眼確認。
不管怎麽說,它實在是太龐大了。
相當於整個一座城市在原封不動地地移動著。這實在是有著巨大魄力的景象。
而且,它還是在飛。
到底用了怎樣的超級技術才使這一切變為可能——明久無從想象。
“正是如此”
仿佛看穿了明久內心的感慨一般,伊古澤爾德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難以相信。說實話,我偶爾也會因遺失技術擁有的巨大力量而感到困惑”
這話從伊古澤爾德的口中說出來真是意外——明久如此想。
“船長也是如此嗎?這些技術放到我生活的那個時代,肯定算是相當震撼的東西了,感到驚訝也是很正常……不過我以為,在船長還有其他人看來,這些應該是不足為奇的”
“也不盡然啊”
伊古澤爾德緩緩搖頭。
“如你所知,我們也隻是憑依著過去的文明殘留的遺物而生存的。不論是理論還是技術,都失去了許多,不知該如何使用的東西也多得堆成了山。這個遺產對於我們來說同樣屬於‘失去之物’,我們不知道如何、也沒有能力把這個重新製造出來,隻是湊合著用到現在而已”
“咦?可是……”
明久突然有些在意。
“那麽,這些組裝的工作……是怎麽……?”
“問得好”
伊古澤爾德微笑著說。
然後,他把手搭在仍舊躲在身後的女兒的頭上,說道。
“我們——我的女兒,就是為此而存在”
“這個孩子?”
伊古澤爾德沒有回答明久的疑問——而是再次推了一下艾琳西婭的後背。
“…………?”
艾琳西婭在催促下戰戰兢兢地邁開步伐,通過明久的麵前,一步一步安穩地走向“廣場”的中央。
明久注意到,她的側臉——或者說氛圍正在逐漸發生變化。
尚顯稚嫩的臉龐上,剛才那對周圍各種視線的恐懼和膽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漠然的無表情——不,應該說是宛如冬天的湖麵一般,透明而安逸的表情。她看上去如同一個達觀的聖人,渾身包圍著某種超然的氣場。
像是被吸引一般,艾琳西婭逐步走向廣場中央。
半路上——她那一直戴在頭上的帽子被掀起而滑落。
然而艾琳西婭顯得毫不在意。
“——啊”
她一直頑固地藏在帽子下的東西終於暴露了出來。
那是角。而且還是某種透明的——根據角度和光線的不同能夠顯出各種各樣的顏色的,十分漂亮的器官。
和昨天在醫院見到的,卡蓮緹亞那美麗的角十分相像。如同美鈴是獸性因子顯露出來的人一樣,那個角應該也是某種因子顯露出來的人們共有的特征吧。
(記得是——特能的證明、把)
空無一物的空間中,滲出一顆光的粒子——然後又是一顆。
一顆,兩顆,四顆,八顆。
它們成倍地增長,包圍在艾琳西婭的四周。奇妙的光芒逐漸變亮,數量增至數百,宛如螢火蟲一般在艾琳西婭的周圍緩緩漂動。
與此同時——艾琳西婭的角也發生了某種變化。
角的表麵閃爍著藍白色的光輝,幾經彎曲,形成了類似電路般複雜而精致的圖案。
站在螢火飛舞的中央的——角在發光的女孩。
那是一幅幻想般的景色。
被吸引的明久正在呆望著的時候——
“——…………”
艾琳西婭緩緩張開了口。
從她的嘴裏發出的,是高亢、舒緩地變化的聲音。
沒有歌詞。純粹的旋律。
但聲音的密度之高,令人難以想象是出自人類的喉嚨。並不是單音,而是宛如眾多樂器一齊演奏般的集合體。而艾琳西婭則將其不斷地頌唱。
這到底是什麽?
仿佛某種宗教儀式一樣的——
“——連接權限已認證”
突然,明久等人的頭頂上響起一個聲音。
這個聲音明久聽過許多次,是在<方舟>各處都用到的,用於確認啟動的機械聲。那是平淡而毫無感情的。人工合成的聲音。然而諷刺的是,在艾琳西婭頌唱的旋律聲中,那個聲音聽起來卻如此具有人情味。
“開始邏輯解譯(translation)”
某個地方似乎響起移動的聲音。
不知何時已然成為場麵的主人的、甚至給人一種女王一般的感覺的艾琳西婭,將目光轉向這邊。
不過,她不是在看著明久,而是在看著伊古澤爾德。
“建立線路(line)。準備完畢”
平淡而毫無起伏的語氣,顯然不是她原本的聲音。
仿佛被什麽東西附身一樣,她“原本”的人格已蕩然無存。
但伊古澤爾德似乎並不在意。
他在半空中調出顯示畫麵,並將其移送到艾琳西婭麵前,說道。
“請給出有關這些部件的組裝及調整工作的指示”
“…………”
艾琳西婭瞥了一眼畫麵。
下一瞬間——
“——有關重力幹涉軸、水平麵控製機構、第六穩定機的自動修複——”
仿佛在背誦什麽一般,單詞接二連三地從她的嘴中念出來。
似乎都是些專業用語,明久一個都沒有聽懂。
“和剛才根本不是一個人啊……”
明久完全無法理解到底在發生什麽。
“那些具有‘長角’的特征的人們,有著能夠直接連接到<方舟>的控製中樞的特能。控製中樞管理的情報量極為巨大,一般人想要理解都很苦難,但‘長角’的人們能夠把那個‘界麵(interface)’下放到自己的意識中,從而操控其中的知識”
仿佛察覺到明久的內心一般,身旁的貝爾蕾塔在他耳邊悄聲講解。然而畢竟她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麵,她的聲音似乎因敬畏而在微微顫動著。
“為了抑製同時多發卡爾普森(Calpson)現象,需要三台特斯拉(Tesla)型亞空間線圈展開多層幹涉場方能安定。為此——”
伊古澤爾德應該是在記錄這些並將其發送到情報網絡(network)吧。過了足足五分鍾,艾琳西婭似乎終於說完了,陷入了沉默,這時伊古澤爾德才開口說。
“大家,都聽到了吧。立刻開始作業。——作業班有任何疑問的話,就給出適當的指示”
“——明白”
艾琳西婭點了點頭,依然是那稚嫩的容貌——然而表情卻極為超然,有如神附。
下一瞬間,從構造體的縫隙之間露出了……
“——強化外裝器官!?”
明久發出驚愕的聲音。
XX型和XY型混在了一起——但毫無疑問那些是數台強化外裝器官。
(啊啊,對了,那些是——太空服)
明久理解了。
太空服這個說法有些極端,但它實際上指的是“外太空作業服”。
強化外裝器官原本也不是兵器,而是作為太空作業的裝備而製造的。隻是因為體積比較龐大才沒有被叫做是衣服,而且外形酷似人類也是為了能夠廣泛適用於各種工作。
換句話說——它原本就是“什麽都能幹的重型機械”。
強化外裝器官的手中拿著似乎是從剛才的遺跡中回收到的部件,緩緩地向動力機關區的中央移動。在它們的腳邊,能夠看到乘坐移動機一同行進的其他整備人員。他們似乎是負責強化外裝器官難以完成的細微處的調整工作。
“……好厲害”
看著開始了作業的強化外裝器官,以及悠然望著他們的艾琳西婭,明久隻有不住地感歎的份。
***
結束了參觀學習的明久在回到宿舍後與貝爾蕾塔道別了。
貝爾蕾塔說是不回宿舍,而去醫院和露柯特換班。也就是說相當於為了護送明久而特地繞了遠路。
“那麽——就明天,學校見”
“謝謝了。再見”
明久低頭行禮。
說實話——在<方舟>內行動時,他並沒有遇到什麽危險的事情,也從未遭到有人對他抱有明確的敵意或殺意。他對自己被保護一事沒有多少明確的感覺。
(還特地被送到家門口……這怎麽看都是男女的立場反了吧?)
甚至還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怎麽說呢。我和貝爾蕾塔一塊兒去醫院接露柯特,然後一起回來也挺好的)
這樣還能再看一眼朱乃,而且不覺得做了多餘的事。
走在走廊上的明久,腦子裏想著這些東西。
剛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前,恰巧碰到隔壁的美鈴開門出來。
“明久,歡迎回來。我正好準備去門口接你”
看來貝爾蕾塔已經聯絡過她了。
“不用每次都這樣啦”
明久苦笑。
在宿舍裏一個人溜達應該沒有什麽問題吧。如果真的要徹底進行全方位的護衛,恐怕就要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了。
“然後呢——動力機關區,怎麽樣?”
“啊啊,太震撼了”
明久老實地回答——同時回想起艾琳西婭那宛如領受神旨的巫女般的身姿。她就像是從巨大機械的神明那裏獲取聖旨的巫女。
“這麽說來,那個叫艾琳西婭的孩子,是美鈴的妹妹吧”
“隻是義妹而已”
美鈴的表情不知為何變得陰沉。
“艾琳西婭……艾琳她——是超級重要的人物”
“美鈴……?”
“對於我們來說,製造出了<方舟>的那個時代的技術,幾乎就是奇跡。因為失去了很多技術,我們就算再怎麽仔細分析那些產物,最多也隻能是操控它們,根本無法重新製造”
“……好像是那麽回事”
“不過<方舟>的中樞電腦裏有<方舟>本身的使用說明和結構設計圖等資料,從其中能夠把‘使用方法’抽出來。換句話說,‘長角’的人們就是為了領受‘神’的箴言的巫女”
美鈴說道,似乎是在印證明久的想象。
然而與貝爾蕾塔不同的是——美鈴在講到艾琳西婭的時候,語氣中除了率直的感歎和敬畏之外,似乎還有些別的感情。
“特能也有很多種呢”
“是啊。在這個<方舟>,真的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美鈴低聲加了一句。
“和我這樣的完全不一樣……”
“你那是什麽意思啊”
明久聽到那一句不禁有些在意,便問道。
“什、什麽啊?”
美鈴有些驚慌地眨著眼反問。
“不,那個,雖然是義妹但也是妹妹啊,可你一直都有些過於見外了,或者說太客套了……而且還說‘和我這樣的完全不一樣’這種貶低自己的話……”
“…………”
被明久指出來,美鈴顯得有些煩惱。片刻後,
“……進來”
她重新打開剛剛關上的房門,進去後衝明久招了招手。
“咦……?”
“站著說話多累啊(譯注:原文「廊下で立ち話も変でしょ」)”
美鈴心不在焉地說道。
然而明久仍不免有些躊躇。
他還是第一次進入女孩子的房間。
(啊、不對,第一次算是不小心稍微進去了一點)
那一次還發生了不小心看到美鈴隻穿內衣的樣子這一“事故”。
“幹什麽呢?”
美鈴回過頭問道 。
“啊、沒有,沒什麽。打擾了”
明久有些拘謹地邁入美鈴的房間內。
基本的結構當然是和隔壁明久的房間相同。說起宿舍,很容易聯想到設備幾乎相同、隻適用於睡覺的個人空間,但實際上,這兒如果用二十一世紀的目光來看,更接近於單間公寓的感覺。
生活最為必需的設備姑且還算是齊全。
進一步需要的就是簡單的家具——椅子、桌子和床之類的可以隨時按照指令自行生成。雖然不算寬敞,但性能相當良好。
不過也隻有這些。美鈴的房間和明久的房間看上去並沒有多少差別。
屋子裏沒有一絲符合“女孩子的房間”這一短語的印象的華麗或可愛的氛圍,而是極為簡單樸素。不論房間的結構如何,從擺放的物品或家具的配置,還是能夠看出居住者的個性的……
“我這是第一次規規矩矩地進入美鈴的房間啊”
“是、是嗎?”
“嗯。那個……之前隻是,在門口稍微看到了一眼而已”
“之前……?”
美鈴微微皺眉。
“…………那、那個是”
她的臉上迅速泛起紅潮。
“我不是說過叫你忘了嗎!”
然後抓住明久的衣領大叫。
看來,被他看到穿著內衣的樣子,她感到相當地害羞。
但是——
“我、我不是說過了辦不到嗎!已經印在眼睛上了!”
明久差點仰麵跌倒。
“那就戳瞎你的眼睛!”
“別亂來了……!”
說到這裏。
“…………”
兩人一齊歎了口氣。
事到如今再吵下去也沒有用。
“……我、我去泡杯茶什麽的,你先隨便坐吧”
美鈴飛快地轉過目光和身子,開始操作簡易烹飪器。
“啊——嗯”
明久隻好依言將手放在地板上,隨便地生成一個椅子,然後坐了下來。
如前所述,這裏和明久的房間並無多少區別。
就算再怎麽看,也沒有看到什麽特別的東西。
然而——總覺得充斥在房間內的這股空氣有些不對勁,讓他難以平靜。
“為什麽心裏這麽躁呢”
無事可做的明久漫無目的地來回打量著四周。
隻見——
“啊……”
床頭邊上有一個架子。
而在架子的深處,不起眼地擺著的一個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玩偶……”
那是一個整體上造型可愛的“羊(?)”的玩偶。
朱乃的房間裏也有幾個類似的。看來這種東西的設計(design)就算是過了三千年也沒有多少變化——還是說這也是受了回收的文化遺產的影響(feedback)嗎。
順帶一提,雖說野生動物恐怕已全部遭受毀滅——但似乎有包括家畜在內的數十種動物仍留在<方舟>內被飼養。
(這麽說來,聖經裏的方舟上麵可是擠上了所有的動物呢)
明久盯著玩偶如此想到。
蓬鬆的毛仿佛在催促著人去擁抱它。
“…………”
他禁不住拿出了那個玩偶,盯著它看了起來。
那螺旋一般收成一團圓球的角宛如——
“……艾琳西婭?”
“啊——————————————————!”
背後突然響起怪叫。
“嗚哇、怎麽了!?”
明久以為是大批侵略體攻了進來,急忙轉過身去——隻見美鈴宛如脫兔一般飛撲過來,擦過明久身旁,然後摔到床上。而明久手中的小羊玩偶則不知何時已被她奪去。
不過——她的勁頭似乎有些過大了。
“啊——”
架子似乎沒有固定在床或者是牆壁上,被美鈴的後背撞到的瞬間便發生了傾斜,好幾樣東西從上麵滑落到地上。
其中——
“相框……?”
明久生活的二十一世紀裏,也有相同的東西。
不是放有衝洗出來的照片的,而是將影像數據直接導入後顯示出來的裝置。
似乎是掉到地上時的衝擊觸發了開關,黑色的平麵上出現了立體的映像。
“這是……”
出現的是一個十歲左右、仍顯稚嫩的可愛少女,以及一名壯年的男性。
發色深紅,宛如黑夜的顏色,耳朵上覆蓋有短短的絨毛,還長有尾巴。
而那個少女的容貌,則與身邊的某個人異常相似。
“這是……美鈴吧?”
“~~~~~~~~~~~~~~~~~~~~!”
發出無聲的慘叫的美鈴迅速撿起相框,和玩偶一樣將其緊緊抱在胸前,藏起顯示畫麵不讓明久看到。
“那個男人是——”
那人顯然不是伊古澤爾德。
有著和美鈴相同的耳朵和尾巴。從這一點來看,可能是她的親生父親。
“你、你、你、你看到了吧!?”
“看、看——到……了嗎?”
美鈴問的“看到了吧”到底是指玩偶還是相框,還是兩個都有?正當明久思考著該如何回答時——
“為什麽你每次都總是……!”
“怎、怎麽了,是我做錯了嗎!?”
其實他也沒幹什麽。
硬要說的話就是擅自拿出了那個玩偶而已——
“嗚嗚嗚嗚~~~~”
嗚咽著的美鈴抬起目光瞪著明久。
“反正你是覺得不合適吧!”
“哈?”
“你是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適合拿著玩偶對吧!覺得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更可愛對吧!”
雖然沒有一句是說對的,但她的眼角仍然泛起淚光。
“沒那麽覺得!完全沒那麽覺得!”
“小時候長得也一點不可愛真是對不住了啊!”
“也不是那個意思!所以說,我從來沒有認為你不可愛!你拿著玩偶也完全不會奇怪!照片裏麵也是和現在一樣可愛——”
明久說著,心中卻感到苦悶。
雖然也覺得自己說了些非常了不得的話,但因為那些隻是將想到的事情不假思索地說出來而已,他根本來不及細想自己剛才到底說了些什麽。
而相對地,眼前的美鈴則是陷入了沉默,臉上露出了驚訝和無奈的表情。她的臉似乎有些紅,不過明久猜那是因為生氣。
總之要趕緊換個話題。
“對了,你不是有話要找我說嗎?”
“……”
“美鈴?”
“呃、啊……對、對了,沒錯”
美鈴僵硬地點點頭,再次回到簡易烹飪器前。
等了一分多鍾後,他喝到了美鈴端來的“茶”。看她剛才仿佛沒有上油的機器一般僵硬的動作,還擔心著如果端來了十分了不得的東西的話該怎麽辦……好在茶非常可口。
總之——
“那麽——回到剛才的話題上”
明久說。
“你想說的是艾琳西婭的事情吧”
“……沒錯”
美鈴歎了口氣,說道 。
“因為是你,我才會說這些”
“啊……啊啊”
“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樣和那個孩子接觸。話說也根本沒什麽接觸點。你也看到了,那個孩子相當怕羞,喜歡躲在家裏,但是有著對於<方舟>來說不可或缺的特能的重要人物,而且還是船長的親生女兒。說白了,她就相當於‘大小姐’‘深閨小姐’”
“方舟上的深閨小姐啊(譯注:原文「箱舟(アーク)なだけに箱入り」,「箱舟(漢字讀音「はこぶね」)」指方舟,「箱入り(はこいり)」為「箱入り娘」(深閨小姐)的略稱。此處是日語中利用了諧音詞的文字遊戲)……”
雖然自己也知道這很冷,但回過神來時發現已經說出來了。
“…………”
果然,美鈴無語地盯著他。
實際上,更令明久驚訝的是——她居然聽懂了日語的這個冷笑話。
“……這個時代裏也有這樣的單詞啊”
“什麽單詞?”
“‘深閨小姐’或者‘大小姐’這樣的單詞。我之前覺得,這兒的人沒有身份和階級上的區別,但好像也沒有什麽大型企業或者財團之類的東西吧”
“……大型企業?財團?那些我倒是不太清楚”
美鈴不解地歪著頭,但仍然繼續說道。
“<方舟>中的法律製度都是平等的,但是權力什麽的還是有些失衡……結果有些血統具有了更大的影響力。在基因戰爭的時候,現出不同因子的——形態有著明顯差異的人會被認作是敵方,糾結於血統的人也有不少,有些血統的人的培育方式也比較獨特”
“那些人就被稱作‘大小姐’啊。原來如此”
明久仍然隻知道<方舟>的皮毛。
三個人就足以引發黨派鬥爭,何況是這麽多的人在一起生活,不免會發生一些摩擦和爭執。所有人都露出笑容、沒有任何爭鬥的世界,就像鏡中花水中月一般不現實。這一點明久也很清楚。
“抱歉,跑題了”
明久把話題拉回來。
“嘛,我知道艾琳西婭像一個‘大小姐’了”
“然而,我卻……”
“美鈴……?”
“…………”
美鈴有些賭氣般撅起了嘴。
“就是,那個……很粗暴的意思啦……”
“我覺得沒這回事啊”
自己的玩偶被發現之後表現得如此動搖,看來就是因為有這種想法在作祟了。
“難道說”
明久在頭腦中比較玩偶的羊角和艾琳西婭的角,說道。
“美鈴……想和艾琳西婭變得更加親密嗎?”
一開始聽她講,還以為是她不太擅長應對艾琳西婭——不過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怎麽說呢……”
美鈴有些害羞地移開目光。
她顯得有些懊惱,過了一會兒——
“明久,你很擅長應付小孩子吧”
“咦?啊——啊啊,也算不上吧……”
她應該是指之前遇到那個迷路的小孩子的時候明久的所作所為吧。
雖然對於明久來說算不上什麽大事,但在有些笨拙的美鈴看來,那似乎更像是某種特別的技能。
“你覺得該怎樣才好?”
美鈴向前探出身子問道。
果然,她並不是在討厭或者嫉妒艾琳西婭,而單純隻是因為性格和立場相差太多而不知該怎樣與之相處。再加上美鈴是伊古澤爾德的養女,麵對親生女兒時這一身份說不定也有可能成為顧慮的原因。
“你問我該怎樣……”
明久突然想起他第一次遇到朱乃的時候。
那時他也是相當緊張,不知該如何與朱乃相處。
“實際上,我也曾經遇到類似的狀況”
“咦?”
“我和朱乃並不是同一個母親(譯注:原文「俺、朱乃とは半分しか血が繋がってなくて」)。我的母親去世了之後,我就被父親的一家收留了”
“…………”
“現在雖然是一個男性可以有多個妻子,但我生活的那個時代基本上還是一夫一妻製。所以說,與其他的女人生孩子,就是對原來的妻子的一種背叛”
“……這、這樣啊”
不知為何,美鈴似乎聽得津津有味。
“就是說,一個人獨占是理所當然的了?”
“獨占——用這個詞也不太好吧”
聽到這一過於極端的用詞,明久不禁苦笑,但仍繼續說道。
“然後——嘛,怎麽說呢,我就是父親‘出軌對象的孩子’。麵對朱乃的母親會有所顧慮,而聽說朱乃身體也比較虛弱,就不知道該怎樣和她相處了”
他擔心若稍不注意,她的身子就會垮掉。
說白了——就連觸碰她、與她相見,都會令他害怕。
“不過,朱乃好像也不太清楚具體的事情,她很快就接納了我”
“這——樣啊”
“難道說,你從一開始就比較封閉(譯注:原文「身構えて」)嗎?”
“封閉……?”
“封閉自己的話,視野就會變得狹窄”
明久將兩隻手掌放到麵前靠攏,以此說明。
“可能會錯過對方表示接受的信號”
第一次與朱乃相遇的時候。
明久注意到朱乃在看向架子上的玩具,似乎想要玩。
當然朱乃本人應該沒有注意到,但現在想來,那個實際上是“如果一起玩的話我可能就會接受你”的一個信號。如果錯過了這個信號,恐怕構築如今這樣友好的兄妹關係就要推遲很久。
“當然,前提是想要被接受你沒有被對方討厭”
“…………”
“我之前也說過了,不要妄下定論”
明久想起之前一起乘坐強化外裝器官與貝爾蕾塔進行模擬戰的時候的事情。認為自己醜陋,除了戰鬥以外毫無價值,美鈴一直在頭腦中將自己如此定型——而明久則對此提出了異議。
“不要覺得相差太遠就不能交流,也不要覺得對方是‘大小姐’就不會和自己相處。隻要麵對麵地好好談一談,就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仔細觀察對方的表情和動作。隻要這樣做,應該就夠了。接下來就順其自然了”
“什麽叫順其自然——”
“隻要普通地對待她就好了。就像你對待貝爾蕾塔和露柯特一樣。還有——那個,對待我的時候,不也,很正常嗎”
“是、是那樣嗎”
美鈴有些害羞地低下頭。
然後——
“知道了。謝謝你”
她小聲地道謝。
“不,那個——嘛,這也沒什麽”
明久也突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移開了目光。
這時——
“美鈴!”
門外突然響起了叫聲。
“你在裏麵吧?快出來幫忙!”
“……露柯特?”
明久和美鈴麵麵相覷。
外麵是露柯特的聲音。
“我現在開門”
門旋即自動打開,露柯特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她焦急地大叫,顯得十分不安。
“明久不見了!我以為他在屋裏,結果找不到他!快幫我找………………”
叫聲戛然而止。
露柯特的目光落在正坐著喝茶的明久身上。
“喂————!?明久!?”
“啊、到!?”
明久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梁回答。
“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在這裏、喝茶——”
“不是說好換完班從醫院回來之後,就一起商量朱乃出院後的事情嗎!?”
“啊——……”
這麽說來,他好像的確這樣約定過。
“抱歉……我忘記了”
明久老實地道歉,然而露柯特似乎無法接受。
“再說了,你跑到美鈴的房間幹什麽!?啊……難不成”
明久和美鈴沒能馬上理解露柯特的意思,隻好麵麵相覷。
但是——
異性的房間。
美鈴正坐在床上。
再加上明久所肩負的“原種基因回收計劃”——這些都指向了一件事情。
“不,你誤會——”
“就是,那種事情也要講究先後順序——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諸如此般。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明久和美鈴費了無數的口舌,才勉強糾正了露柯特先入為主的錯誤判斷。
***
第二天……明久再次來到了伊古澤爾德的辦公室。
昨天接到聯絡,說是要進行組裝好的回收器件的啟動試驗。聯絡他的是阿緹,雖然並不是一定要他來觀看,不過明久還是出於自身的興趣,打算前去參觀。
另,據說那個器件是用於重力控製的裝置的一部分。
到目前為止,重力控製裝置若達到一定的輸出功率的話便會突然變得不穩定,導致其無法長時間高負荷運轉。但現在既已回收到了穩定裝置所必需的特殊物質及其控製裝置,組裝好的話可望將輸出功率和運行時間延長數倍。
不過應該不會立刻發生肉眼可見的劇烈變化——
順帶一提,今天陪同前行的是美鈴。
她似乎認真思考了昨天明久講的內容,來的路上也會不時露出沉思的表情。
然後——
“——!”
就在明久剛剛到達辦公室門口的時候。
門突然被打開,明久與從裏麵飛奔而出的某個人撞了個正著。
“……喲喲”
這已經是第三次遇到這種情況了,有些習慣了的明久沉著地向那個人伸出手。撞到他身上而失去平衡的那個人則反射性地抓住了明久伸出的手。
“啊……”
受到驚嚇而抬起頭的那個人——果然是艾琳西婭。
她頭上的帽子悄聲掀落。
明久立刻把她拉了過來,以避免兩人一同倒下。雖然不是本意,但艾琳西婭還是撲到了他的懷中。
“…………!”
在極近距離下四目相對,艾琳西婭的表情登時僵硬起來。
她這個樣子確實有些過於膽怯了,相處時若不加謹慎恐怕會變得相當麻煩。也難怪美鈴會感到躊躇。
但是——
“你好”
明久發出問候。他故意沒有問“沒關係嗎?”。
他鬆開手,艾琳西婭立刻向後退去,小聲說“對不起”。
但明久沒有理會,甚至仿佛剛才根本沒有撞到過一般,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
“你的名字,好像是叫——艾琳西婭,對吧”
“是……是的”
艾琳西婭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
她不住地摸著頭發——準確的說是長有角的部位,似是要遮蓋一般。果然她十分在意自己的頭。
一旁的美鈴撿起帽子,遞到她麵前。
“——戴、戴上吧”
美鈴的緊張又是另一種樣子。
“謝、謝謝、你,姐姐”
艾琳西婭接過帽子後,便以躲到伊古澤爾德身後時的敏捷迅速將帽子深深地壓在腦袋上。
或許是想用帽子遮蓋住自己的表情。
不知這是紅臉症(譯注:原文「赤麵症」,指因暴露在他人麵前便會緊張而臉紅,對此感到恐懼故而極力避免露麵的症狀)還是恐人症,明久似乎也多少明白了為什麽美鈴會封閉自身。
“非、非常抱歉”
“我也是對不起了。有沒有哪裏覺得疼?”
“沒、沒有,那個,非常感謝”
或許是戴帽子的時候有些著急了,邊緣處似乎能夠看到角的一小部分。
明久突然略微移動了一點,想要仔細觀察她的角。如果完全被遮蓋住則另當別論,但因為其若隱若現,便不由得想要看個究竟。
然而,雖然明久隻是動了一點點,艾琳西婭立刻便向同樣的方向移動了相同的距離,擋住他的視線。
這還真是棘手啊。明久這樣想著望向美鈴。
但美鈴似乎已完全忘乎所以,注意到明久的視線後便慌忙轉過臉去。
明久隻好放棄,自己開了口。
“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他對艾琳西婭問道。
“咦?那、那個”
艾琳西婭求助般望向美鈴。
“聽一下吧。我猜應該不是奇怪的事情”
“——啊、好的”
艾琳西婭老實地點頭。
明久盡量用若無其事、毫不在意的隨和的語氣問道。
“讓我看看你的角吧”
““咦!?””
美鈴和艾琳西婭異口同聲地驚叫。
看來完全沒有料到明久會這樣說。
“明、明久——”
“那、那個、我、我——”
兩人都一副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樣子,但仔細觀察便能發現,艾琳西婭似乎感到相當困惑,甚至向平素難以相處的美鈴發出了求救的目光。
為了不讓她誤會得太離譜,明久不容分說地繼續說道。
“沒有必要藏起來吧。因為很漂亮啊”
“……咦?咦!?”
艾琳望著明久,不住地眨著眼。
“如果你實在不願意的話,我也不會勉強你。不過就算不藏起來,也不會有什麽難堪的事吧?船長也沒有藏起來,而且——前天才剛剛看到一位長有同樣的角的女人”
“咦……?”
“那是……”
美鈴和艾琳西婭再次不約而同地露出驚訝的表情。
雖然有些在意她們的反應——但明久決定先把該說的說完。
“真的很漂亮”
“…………”
這時,明久發現一旁的美鈴的表情顯得有些僵硬。
他不知道為什麽,不過——
“而且那是很厲害的特能的證明吧?”
“那——那個是”
艾琳西婭陷入沉默。她似乎在困惑。
而美鈴則是有些帶刺的語氣說道。
“明久,難道你——”
“……嗯?”
“是喜歡年長的嗎?”
“…………”
明久險些當場跌倒。
他好不容易重新站穩(譯注:原文「苦労して膝に力を込めてこれを回避する」,直譯為“他不得不腿上用力才避免自己摔跟頭”),然後歎了口氣。
“——為什麽會扯到這個問題上啊”
“你剛才還說漂亮……”
“角!我說的是角!”
“這……這樣啊,嗯”
美鈴紅著臉點點頭。
“……我說,明久,你已經見過卡蓮緹亞大人了嗎?”
“嗯,你認識?啊!”
直到現在——明久才終於注意到。
珍稀的形態。重要的特能。
足以經常引人注目。
換句話說,在這個<方舟>內,長有角的人們極其稀少。
而且仔細回想,卡蓮緹亞似乎說起過,自己有“兩個女兒”。
也就是說……
“——她,就是我的養母,也是艾琳的生母”
美鈴驗證明久的想象般說道。
“果然是這樣啊……”
明久點頭,然後麵向艾琳西婭,繼續說道。
“她真的是美麗又溫柔的人。這麽說來,艾琳西婭長得和媽媽很像呢”
“和媽媽?”
艾琳西婭的臉上先是驚訝——然後變成了喜悅。
“嗯。不論是角,還是容貌的氛圍”
“是……是嗎”
艾琳西婭不停地微微點頭。
看來聽到說她長得像媽媽是件非常高興的事情。身後的尾巴也在歡快地擺動。美鈴也是如此——看來尾巴能夠率直地表達出她們的內心。
但是……
“不過,我還是”
“嗯?”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除了媽媽和爸爸以外的人這樣說我。其他人都隻是覺得很稀奇,還有的人說很不自然……”
這也就意味著,長有角的人的確是少之又少。
<方舟>裏的人們並沒有見慣這樣的事情。
“哥哥就算看到我也不會覺得奇怪嗎?”
“嗯。完全不會”
“是因為我對<方舟>有用嗎?那麽假如說,我沒有那種能夠幫助大家的特能的話,就會覺得我很奇怪嗎?”
看來她同樣拘泥於自身的卑劣感,或者說思考偏向了奇怪的方向。這種時候,比起空洞的安慰,直截了當的斷言更為有效。
“完全不會——或者,說白了,在我看來,你和美鈴沒有多少區別。要那樣說的話,我和別人也不一樣啊”
“咦?啊……!?”
“等一下、明久!?”
美鈴似乎明白了他要說些什麽。
但是——
“沒關係”
明久向吃驚地眨著眼看著他的艾琳西婭,用盡可能柔和的語氣說道。
“因為某些理由,我沒有見慣角和尾巴。所以說實話,一開始確實有點嚇了一跳。但是看多了就覺得,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
在這個時代醒來,最初感到的是困惑。
在異形的人潮中,品嚐到了不協調和孤獨的滋味。
不過——
“不論是長相,還是身體,每個人都是不太一樣的。男生和女生就完全不一樣。但是隻要習慣了,就不會覺得有什麽‘奇怪’”
美鈴,貝爾蕾塔,露柯特——他遇到了在這個時代生活的各種各樣的人們。
然後,明久得出的結論是,個體之間的區別到頭來隻不過是耳朵的形狀和有沒有尾巴。人還是人——這個結論實在是理所應當而又索然無味。
所以,明久能夠充滿自信地肯定。
我們,都是相同的人類。
“好……好像,是這樣”
艾琳西婭雖有些猶豫,但仍點了點頭。
“然後——呢”
明久看著她的麵龐,說道。
“我認為你的角很漂亮,跟那些沒有關係。我是真的覺得很漂亮。你在使用特能的時候,說實話,我看呆了”
“…………”
“應該說是很神聖吧。因為實在是太漂亮了,我甚至不敢碰觸,怕出什麽問題”
“真的,真的那麽認為嗎?”
“啊啊,當然”
明久露出自信的笑容,點點頭。
紅著臉的艾琳西婭低下頭,過了一會兒——
“難道說……”
她仿佛是擠出勇氣,說出了這句話。
“想,摸一摸……嗎?”
“可以嗎?”
“…………”
艾琳西婭一言不發地點點頭,然後緩緩摘下了帽子。
抓著帽子的雙手握在胸前,似是在祈禱。
“那,我就摸一下了(譯注:原文「じゃあ、ちょっと失禮するね」,直譯為“那我就稍微失禮一下了”,曾考慮譯為“那我就不客氣了”,但還是覺得不自然,現暫取此譯,求指正)”
他隻是想摸一下頭——頭的某一部分。
然而看到艾琳西婭那仿佛下了某種決心一般極為認真的表情,明久不禁覺得自己要碰觸的是一個極為奇怪的部分。
明久伸出了手。
他沒有直接去摸角,而是先摸了摸艾琳西婭的頭。她似乎有些意外,身體略微顫動了一下。
明久的手緩緩撫過她的頭發,手指輕輕碰到了角部。
“啊,是暖和的啊。這樣……”
角帶著一定的溫度,似乎裏麵長有血管。明久之前最多隻是摸過一些裝飾品上的角,他頗感意外地用指肚撫過角的光滑的表麵。
“啊……”
艾琳西婭發出短促的叫聲。
難道說角也有皮膚一樣的觸覺嗎?
這麽一想的話——明久就好像是在用手指執意地愛撫著艾琳西婭的身體一樣,這看起來實在是相當猥瑣。
他盡量不刺激到艾琳西婭,輕輕離開手指。
“怎麽說呢,不光是漂亮,摸起來還感覺非常細膩。我也說不太好……”
“哥哥,真是個奇怪的人……”
艾琳西婭抬起目光,有些害羞地笑著說。
“嗯。經常有人這樣說我”
明久同樣微笑著回答。
看著相視而笑的兩人,美鈴不知為何有些不快地插了進來。
“——明久,你該不會”
“……嗯?”
“喜歡比自己小的嗎?”
明久無可奈何地垂下肩膀。
“從剛才開始,你到底在搞什麽啊……”
看著明久的樣子,艾琳西婭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哥哥,是姐姐的朋友嗎?”
“嗯。所以說”
明久指著美鈴說道。
“我對她很了解。包括她瞞著大家的事情”
“明、明久!?……你在說些”
美鈴似乎是想要問“你在說些什麽?”,但明久暫且沒有去理會她,而是湊近艾琳西婭的耳邊,像說悄悄話一樣小聲說道。
“實際上,你的姐姐吧”
“嗯”
“和我一樣,也認為你的角很漂亮”
“——咦”
艾琳西婭吃驚地轉身望向美鈴。
“對吧?”
看到美鈴不知該說什麽好的樣子,明久幫她圓場(譯注:原文「助け船を出す」)。
“那、那是、當然、了”
美鈴有些僵硬地點點頭。
“你看,她害羞了”
“明久!”
美鈴紅著臉大叫。
但是——
“——姐姐?但是,姐姐不是覺得我的角……很惡心”
艾琳西婭一臉悲傷地說道。
“哈?我什麽時候那樣——”
美鈴不禁提高了聲音,顯得相當意外。
而艾琳西婭則是渾身一顫——
“因為姐姐……好像不願意碰我的頭……所以……”
這樣說道。
“你、你在說什……啊”
“美鈴?”
看來是存在某個誤解。
在艱辛的等待下——終於,美鈴開了口。
“我聽說那是非常纖細的部位,就覺得不能隨便碰……因為我的手……太笨拙了……所以就……!”
“…………”
艾琳西婭先是有些不解地看著美鈴。
然後,她那稚嫩可愛的臉上,綻放出滿麵的笑容。
(啊啊,她笑的樣子真像她母親呢)
明久回想起卡蓮緹亞的笑容,不禁如此想。
而另一方麵,艾琳西婭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向美鈴邁出一步,閉上眼睛,將頭微微低下。
“啊、不,那個……”
看到不知所措的美鈴,明久大大地點了一下頭。
“那、那就,稍微摸一下”
美鈴說完,便撫摸起艾琳西婭的頭。
“——好蓬鬆啊”
“…………”
“…………”
美鈴一言不發地——或者說心無旁貸地撫摸著艾琳西婭的頭。
她用手指摸著角,不停地確認著它摸起來的感覺,然後又碰到頭發,撫摸著整個頭部。
撫摸了一遍又一遍。
“……那、那個”
艾琳西婭一開始顯得十分開心,但過了十分鍾後,她的臉上逐漸露出些許困惑的表情。而美鈴則是一直在毫不厭倦、如饑似渴地撫摸著艾琳西婭的頭發和角。
看來是真的很想摸摸看。
瞥了一眼她的身後,隻見尾巴正在左右搖擺。
“那、那個,姐姐……”
“…………”
“哥哥……”
艾琳西婭求救般望向明久。
“美、美鈴,一下子摸太多,也、那啥,對身體不好……吧?差不多就——啊?”
“…………”
美鈴沒有回答。
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有聽到明久的說話聲。
終於——
“——你們在幹什麽呢?”
從辦公室走出來的伊古澤爾德有些驚訝地問。
“““……啊”””
三人不約而同地僵住了。
***
家人團聚的時間對於普通家庭來說也是極為重要的,然而對於斯普利芬德一家來說,則更為稀奇而珍貴。
伊古澤爾德因工作經常不在家,卡蓮緹亞則會時不時由於身體不適而需要臥床靜養。伊古澤爾德知道這讓艾琳西婭受了不少寂寞之苦,但他無法扔下自己的工作不管。
那一天,他久違地得以在女兒們睡覺之前便回到了家。
“——然後,姐姐和一位哥哥來了,那位哥哥是姐姐的朋友”
伊古澤爾德結束了工作回到家中——隻見艾琳少見地正在對母親興奮地一個勁兒地講。
艾琳西婭跪坐在床的一旁,但她的雙手撐在床的邊沿,似是趴在母親的膝蓋上,抬著頭看著卡蓮緹亞,仿佛在用盡全力撒嬌。
“…………”
伊古澤爾德的表情緩和下來了。
卡蓮緹亞因身體虛弱無法繼任“巫女”一職,伊古澤爾德同樣因戰鬥中角部的負傷而無法繼續接受來自中樞控製機構的“神旨”。其他“長有角”的人們都或者年歲過高或者特能的精度過低,無法成為合適的繼任者。
眾人的期待自然落在了有角人之間生育出來的純種後代——艾琳西婭身上。
因此,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她無法得到與普通的孩子一樣的對待,導致她的人際關係十分受限——這即便是在父母看來也是一目了然。雖然伊古澤爾德一貫堅持隻要為了人類的生存,就要不顧一切地尋找和使用哪怕是無情和冷酷的手段,但身為一個父親,他不免會因女兒的立場而感到擔憂。
“那個哥哥說,我的角和媽媽的角一樣漂亮……!”
看來,艾琳西婭正在講有關美鈴和明久的事情。
(正因為是異鄉人才會如此自由地思考——嗎)
伊古澤爾德突然如此想到。
實際上並不是異鄉而是異時代——但總之,常識是人生活在社會上所必需的東西。然而,有的時候常識卻會讓社會成員的認知變得狹窄,而導致將必要的變革扼殺在搖籃之中。
若一個社會有一定餘力的話,便可以嚐試進行一些變革,實驗性地保留一些敢於挑戰常識的組織和人員。然而,現在的<方舟>並沒有這樣的餘力,所以其價值觀隻能繼續僵化下去,最多隻是遺跡發掘部隊帶來的一些有關舊時代的情報會引起些微的變化而已。
然而,明久並不隻是一張記錄,一個情報。
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的思想——他那不局限於這個世界內的自由,或許會動搖<方舟>內這僵化的價值觀。這可能會帶來一定的危險,然而就如眼前這般,確實也有人因此而得到了救贖。
“——那麽,就不用再戴帽子了吧”
伊古澤爾德插進對話。
這時,艾琳西婭才發現父親已經回來了。
“啊、爸爸,歡迎回來”
她從床上爬起身,笑著說。
“辛苦了——老公”
“我回來了,卡蓮,艾琳”
伊古澤爾德衝妻子和女兒點了點頭,然後向女兒問道。
“要不要把帽子摘掉呢?”
“那個……”
突然,艾琳西婭的臉上露出一絲猶豫。
保持了十餘年的習慣,恐怕不會那麽容易地改變。若那個習慣是受性格影響,則更是如此。
不過……
“如果是在那個哥哥,和姐姐的麵前的話……”
艾琳西婭將床上的她十分中意的帽子緊緊地抓在胸前。
原本,艾琳西婭隻在同樣有著角的雙親麵前才會摘下帽子。而現在,她願意摘下帽子麵對的人,從兩個增加到了四個,而且其中一個還是本為家人的義姐。
雖然前途漫漫——
“那也是很大的進步了”
卡蓮緹亞微笑著說。
願意與之坦誠相待的人一下子“翻了一番”。
“也是呢”
說著伊古澤爾德聳了聳肩。
“那,要不要稍微換一種方式戴帽子呢?”
卡蓮緹亞提議。
“換一種方式?”
“嗯。就像這樣”
卡蓮緹亞從女兒的手中拿過帽子,將其輕輕地搭在她的頭上。不像艾琳西婭平時戴的那樣——仿佛要將自己完全藏在帽子裏一般緊緊壓低的樣子,而是輕輕地、淺淺地搭在頭上,稍微碰到一點角而已。
隻是這麽一點變化,給人的印象卻大為不同。
僅僅是換了一種方式戴帽子,便將她原本的可愛之處展露無遺——這是天下所有父母的心願。
“爸爸……?”
艾琳西婭轉過身麵向伊古澤爾德,略微歪起頭。
伊古澤爾德這才明白過來她是在向自己征求意見。他在頭腦中尋找合適的話語,卻想不到特別恰當的單詞。
“很好看”
於是隻好簡短地回答。
而艾琳西婭卻——
“……嗯”
露出了難得一見的滿麵的笑容,點了點頭。
***
那天晚上。
明久再次來到美鈴的房間。
白天隻是出於好意而當場讓美鈴和艾琳西婭的關係變得更加親密了……不過也不能就那麽放著不管。看來不管是美鈴還是艾琳西婭都因長時間的疏遠而有了過於想要深入的衝動。明久打算再提醒一下美鈴有關這一方麵的事情。
“一開始見麵的時候……”
美鈴一如前日端上了茶,與明久相對而坐,開始了講述。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被船長一家領養。那個時候……你看,我”
她有些害羞地向左轉過頭,將用紅色的緞帶在後麵係成一束的頭發展示給明久。
“我不是紮了頭發嗎”
“嗯,很像你的風格,很好看”
“——!?”
明久直率地表示了讚美,但美鈴卻立刻漲紅了臉——下一瞬間,她便抓起身旁的坐墊扔向明久。
“噢噢!?”
似乎是過於衝動,或者說沒有瞄準好,明久立即閃身便躲過了這一攻擊。
“你、你一下子搞什麽啊!”
“沒什麽!”
美鈴紅著臉大叫。
“沒什麽事就隨便亂扔東西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
美鈴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頭。
“然後——呢”
似乎是稍微冷靜下來了,她繼續說道。
“……然後,我的父親說,也幫艾琳紮個辮子吧”
“嗯……?你的父親,指的是”
“啊——嗯”
美鈴曖昧地點點頭,伸出手——從放有玩偶的架子上,取下了之前的那個相框。
她輕觸邊框,便出現了立體映像。
照片被一張張翻過,終於——在其中一張停下了。
“這是我的父親——不是船長,是我的親生父親”
立體照片中,出現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身影。
是前幾天明久看到的照片中,和年幼的美鈴在一起的那個人。不必去看耳朵和尾巴,僅憑麵孔的相似便足以判斷——雖說男女之間還是有一定的差別——兩人之間是血脈相連的。
從那端正而威風凜凜的五官中可窺見其堅強的意誌,看上去十分可靠而正直。
“很早之前就去世了”
“…………”
“他是天生的戰士,塊頭大,笨手笨腳,還特別較真”
美鈴看著照片中父親的目光中平添了幾分柔和。
“他從心底愛著這個<方舟>。為了守護<方舟>,他什麽都可以做,因為那也是在守護著我——”
身為父親,要守護女兒生活的世界。
守護孩子們的未來和無限的可能。
雖然不夠直接,但那毫無疑問是父母對子女的愛。
“父親是船長的好朋友,所以就把我送到了船長家。在上學住進學生宿舍之前的五年,我就一直寄住在那裏”
“原來是這樣……”
美鈴的經曆,與明久自身的經曆十分相似。
如果是在孩子懂事之前倒也罷,但一旦成長起來了,到雙親不在身邊的地方,尤其是到別人的家裏生活的話,即便對方表示出歡迎,也還是會感到疲憊。越是懂事認真的孩子,越容易產生顧慮,從而難以融入到那個家庭的氛圍中。
在某一時刻,突然就會注意到。
這兒不是自己家。
這兒不是自己待的地方。
反正,這兒隻不過是臨時——
“那個時候還沒有商量收養的事情,隻是因為兩家的父親是朋友,就想讓自己的孩子也成為朋友吧。不過你也知道,‘長有角的人’十分罕見,而他們又是對於<方舟>而言極為重要的。尤其那個角是特能的核心,是非常敏感的——據說是和神經相連,直接連到大腦,然後就很害怕”
“大——大腦啊”
明久還以為隻是頭蓋骨的一部分。
但仔細一想,那個特能既然能夠和<方舟>直接進行通訊,那麽與大腦有密切聯係也不足為奇,觸碰的時候艾琳西婭感覺到癢也是很正常的了。它已不能用敏感一詞來形容。
想到這裏——明久腦中又浮現出一個疑問。
“那,船長也長著角吧”
“船長就是上一代”
“上一代?”
美鈴點了點頭。
“但是因為在戰鬥中負傷,他無法繼續接收旨意了”
“……啊”
伊古澤爾德的容貌——尤其是那一隻折斷的角——閃過明久的腦海。
“養母——船長的夫人也有角,所以也有成為巫女的資格,但因為身體虛弱,無法承受與<界麵>同步帶來的負擔。所以,就由艾琳西婭代替他接任成為巫女了”
“原來是這樣……”
聽完才知道——那個名為艾琳西婭的女孩也是十分不容易。
她別無選擇。若她不擔任“巫女”一職的話,就算這個機動要塞都市不會立刻毀滅,人類也將失去未來。
即使身邊有雙親的支持和鼓勵,也會感到十分不安吧。
獨一無二,無可替代——這一事實有時也會化作無邊的壓力,壓在她那瘦小的雙肩上。
而且……
“總之,覺得隨便碰的話,就會把它弄壞”
自然地,周圍的人也不得不與艾琳西婭保持一定的距離——就像美鈴一樣。
如果讓她——尤其是角——受傷了,從而失去了特能的話,就會遭到<方舟>全體居民的非難。也難怪美鈴會躊躇。
“然後就馬上收回了手,對吧”
“…………哈啊。真是無聊的事情”
“嘛,都是這樣的”
明久苦笑。
一般來說,一個人的煩惱,在別人看來都是很無聊的事情。
“實際上是很想摸摸看的吧?”
“……那個,是,實際上,不是角而是想摸頭發”
她說著,似乎是回想起了自己過於沉浸在撫摸艾琳西婭的頭的那件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頭發,很柔軟吧”
“嗯,真的很柔軟,毛茸茸的”
“對吧!”
美鈴的語氣變得激昂。
“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也嚇了一跳。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孩子,真的就像——”
美鈴舉起雙手,仿佛艾琳西婭的頭就在麵前一般,在空中不停地做著撫摸的動作。看來也難怪她今天早上會一個勁兒不停地摸艾琳西婭的頭——畢竟那是數年來的願望終於得以實現的一刻。
“嘛,反正以後想摸就能摸到了。不過也不要太過火了”
“啊——……這、這樣啊”
一下子被拉回現實的美鈴低下頭。似乎是一直以來忍耐的時間太長了,亦或是沒能滿足於早上那麽點程度的撫摸,她拽過架子上的玩偶,將其緊緊地抱在胸前。
(……補償行為)
明久裝作沒有在意,繼續說道。
“而且艾琳西婭好像也想要和你變得更親近”
“……那個、確實有可能是那樣。不過……也不能一下子就變得很要好吧。怎麽說呢,突然變化太大,會顯得不自然”
“摸人家的頭摸到人家難受,虧你還說得出口”
“所、所以說啊!那個,距離感,有點”
雖然障礙已經消除,但現在充其量也隻是到了“願意互相走近”的地步。美鈴也好艾琳西婭也好都已經不是單純的小孩子了,隻在一起玩耍是不太可能變得友好親近的。想要走得更近還需要一些時間。
“還真是不容易啊”
“……真是。我怎麽會……”
美鈴垂下肩膀,發出歎息。
“不過……”
明久拿起放在她身邊的相框,凝視起來。
他照著她剛才的動作,用手指在邊框上滑動,照片便一張張被翻過,直到顯示出之前看到過的父女的合照。
“這張照片,果然很可愛呢”
照片中的美鈴看上去十分開心——從照片上便能夠看出她對父親無以複加的喜愛之情。
“喂……不、不許看!”
“為什麽啊”
“我、我很不好意思的!”
說著,美鈴朝他伸出手來。
明久想要側身躲過——但她的手指無意中碰觸到相框的邊緣,照片再次被翻過。
這張照片,明久也是第一次看。
這應該是——強化外裝器官。
“……咦?”
它的樣子一如美鈴的父親放大後的模樣。
沒記錯的話,男性用的XY型幾乎都是特定機能優化型,即像重型機械一般的外形,應該不會呈現出高度擬人的、能夠體現裝配者個人特征的外形。
可是——那個強化外裝器官不但呈現出男性的身姿,還拿著與美鈴的強化外裝器官使用的一樣的劍。不可能是為了拍照而做了一個和強化外裝器官相似的外形,再拿著一柄劍——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是你的——父親吧?”
“沒錯”
美鈴點頭。
“明明是男的,怎麽會呈現人形?”
“呃——長有角的一族人的強化外裝器官是XX型,呈現人形。而且不知為什麽,我的父親也是如此。具體是怎麽回事我也不清楚。我隻知道船長和父親曾經都是很厲害的強化外裝器官駕駛員”
“這樣啊……”
凡事都有例外。強化外裝器官和它的裝配者似乎也是如此,有著各種“例外”的情形。實際上,明久本人便是一個極好的例子。
想著這些,他再次望向照片。
“我用的劍,就是模仿了父親的”
美鈴說道。
“我想當強化外裝器官的裝配者,有一部分理由就是想用這把劍。父親沒有什麽嗜好品或個人的風格之類的,但唯獨隻使用這一把劍”
“哈哈……難道是某種特殊的追求嗎”
“那個我也不太清楚”
美鈴苦笑著聳了聳肩。
“總之,我眼下的目標,就是想要能像父親一樣自如地使用這把劍”
“這個劍——咦,好像不太一樣?”
明久眯起眼睛仔細看著,說道。
“咦……?”
美鈴一時沒能明白是什麽意思。
明久指了指照片中劍的尖部和根部。
“我記得你用的劍的樣子更簡潔一點……你看,比如說這兒”
“怎、怎麽會……”
美鈴顯得有些困惑。
“應該不是同一把劍吧?”
“不可能!”
“那麽是形狀發生變化了?”
強化外裝器官的裝備,包括裝甲和武器,和肉體一樣,都是由構造材質形成的——換句話說,它們同樣可以改變形狀。
那麽美鈴的劍可能也是如此。明久這樣想到。
但仔細一想,構造材質有著一定的活動時間限製。由構造材質形成的劍不太可能在經過了數天、數月甚至數年的時間後,還保持相同的形狀,而且說到底,這樣做也毫無意義。
也就是說……
“…………”
“…………”
兩人一同陷入了沉默。
麵對突然冒出來的、從未想過的“謎團”,他們除了困惑,還是困惑。
***
今天伊古澤爾德同樣發來聯絡,希望明久放學後有時間的話過去一趟。
而且傳話的人還是阿緹……聽她說,似乎伊古澤爾德並不是要討論公事,而是私人性質的談話。
“……私人性質啊”
與陪同的美鈴一起乘上移動機的明久,回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糟糕的事情要被單獨叫出去挨罵了——不過想來想去好像並沒有。摸艾琳西婭的頭的那件事,雖然後來被伊古澤爾德當場發現,但似乎也沒有太生氣。
在明久左思右想的時候,移動機把他們送到了<方舟>的中央控製區。
他和美鈴並肩走向伊古澤爾德的辦公室。
“那我就待在那邊的休息室裏”
美鈴在走廊停住腳步,對明久說道。
順帶一提,今天放學後,露柯特去陪伴朱乃了,而貝爾蕾塔則似乎是被家裏的人叫了回去。
“啊啊,麻煩你了”
說完,明久便伸手碰觸鑲嵌在身旁的牆裏的通話器。
“我是明久峰部”
“進來吧”
伊古澤爾德的聲音即刻回答。
他再次衝美鈴點點頭,然後便懷著一絲緊張,踏入了房間內。
“打擾了”
伊古澤爾德請他在沙發上坐下,明久照做了。
然後,伊古澤爾德坐到了對麵——變成了麵對麵的狀況。
(怎麽了……這麽正式?)
明久感到愈發緊張。
而伊古澤爾德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明久的內心——
“很感謝你能來。先說點題外話,聽說昨天我的女兒受你照顧了。我願意表示感謝”
“哪裏,我沒有做什麽算得上是照顧的事情”
雖是出於好意,但可能是自己管得太多了——現在回想起來甚至不禁有些擔憂。
“一直以來,我的女兒幾乎沒有跟除了我們兩口子以外的人好好說過話。可她卻說還想再和你聊一聊”
“啊……那個”
明久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真是太好了”
“而且她和美鈴的關係也變好了”
“美鈴也是感到很高興”
回想起昨天在她的房間內的對話,明久如此回答。
“還有……”
伊古澤爾德忽然露出一絲苦笑。
“你好像也見過了我的妻子”
“似乎是這樣。我聽美鈴說過了,那完全是一次偶然”
其實明久完全不知道伊古澤爾德的家人究竟有誰。
不,不僅是伊古澤爾德。明久沒有見過露柯特的妹妹——雖然之前聽她說過。貝爾蕾塔也有家人,但她甚至沒有提起過,明久也對此一無所知。
“妻子也表揚你了”
“哈啊——有、有點不好意思了”
看來明久不是被叫來挨訓的。他放下了懸著的心。
那麽——他為什麽被叫來了?
“……看到我的妻子,還有女兒艾琳,你沒有表現出拒絕”
伊古澤爾德眯起眼睛看向明久,如同在看某個耀眼的東西一般。
“我之前也對您的女兒說過。在我看來,大家都是一樣的。我不是在這個時代長大的,所以我不會意識到外貌上的區別和特殊之處”
“果然是這樣啊”
伊古澤爾德點點頭,似乎是明白了什麽。
“……你或許已經聽伽奧爾格璐芙說過了”
“嗯?”
明久一時沒能想起來他在說誰——但他依稀記起,伽奧爾格璐芙好像是阿緹的姓。
“我們對你抱有很大的期待”
“……我明白”
“不僅是你那能夠提升強化外裝器官的輸出功率的極為驚人的特性,還是——雖然這可能不是你的本意——你能夠提供的原種人類的基因”
“啊……那、那個是……”
原種人類基因回收計劃。
此便是通過讓明久與這個時代的女性生育後代,從而將明久的基因植入這個時代的人類身上的計劃。
基因操縱技術已失傳,且無法再現。於是得出的結論便是——既然無法用試管培育,那麽就隻能借助原始的手段了。
“從更大的生存戰略的角度看的話,我不得不說,對於後者的期待要更大於前者”
“這……這樣啊”
“按照原種人類的定義,你的妹妹也符合條件,但她的身體似乎有些虛弱,而且還是女性,從基因回收的角度上講,相比男性效率要低一些”
“…………您說效率”
“男性可以在同一時期讓多名女性懷孕,但女性反過來就不行。請原諒我說得比較直白,但事實就是如此”
“…………”
“當然,我認為本人的意願是最重要的”
明久隻有點頭的份。
但是——
“好在你對女兒們的相貌沒有表現出拒絕,我覺得由此是可以判斷為沒有問題的”
伊古澤爾德輕描淡寫般說道。
“不,請等一下。您說女兒——們?”
伊古澤爾德的一個女兒是美鈴。
而另一個女兒自然就是——
“目前‘長有角的人’極為稀少,而其中年輕的女性隻有艾琳一個人”
“那就是說——”
如果把“長有角的人”看作是一個種族的話,那麽這個種族已瀕臨滅絕。
“對於我們長有角的一族來講,艾琳是被寄予了厚望的女孩。卡蓮由於身體虛弱,已經無法再生育子代了”
“……出生率本身也很低吧”
明久想起了貝爾蕾塔說過的話。
就算是男女走到了一起,也不一定能夠生出孩子。
再加上如今的人們已進行了基因操縱,那麽很容易想象這一問題便顯得更為嚴峻了。
“所以,艾琳受到了超過必要限度的保護,結果就變成了那種膽怯的性格。我們甚至擔心過她會不會找不到願意與她生育後代的配偶……但是在遇到你之後,女兒也發生了一點變化”
“難、難道說——”
“而且,你能夠與他人同乘強化外裝器官,你自身還能強化他人的特能。由此可知,你那原種人類的基因,不僅不會阻礙我們的特能,甚至還能夠將其強化。很容易想象,這不僅局限於強化外裝器官,同樣也適用於生育後代的場合”
“…………”
這麽說來,貝爾蕾塔也說過“強化外裝器官相當於兩個人的孩子”這樣的話。
“從各種方麵上講,你都很合適”
“不,可是——”
“當然,我們不會強迫你。我隻是以一個家長的身份,希望你能夠聽一下我的請求。隻要你願意——女兒就拜托給你了”
“…………”
明久無言以對。
他從未想到姐妹兩個人會一下子都被交到自己手上——而且還是她們的父親親自交給他的。從二十一世紀日本的倫理觀看,這簡直是匪夷所思,但如果從<方舟>的現狀和艾琳西婭她們的立場上看,又不無道理。
剩下的就是取決於明久和美鈴,還有艾琳西婭的想法了。
“請……請讓我考慮一下”
“當然”
看來這不是什麽玩笑,而是誠心誠意的請求——伊古澤爾德點了點頭,那如同劈開的岩石般嚴峻的麵容上,浮現出無比認真的表情。
***
時鍾的表針指向了下午四點。
說是晚上還有些為時過早。
然而——房間中卻已充滿了黑夜的顏色。
在<方舟>的居住區內,白天和黑夜是通過人工照明的變換而生成的。因為人以及其它生物原本是生活在地球上的,自然無法忽視由原本連續的晝夜更替而形成的生物周期(bio-rhythm)。在宇宙飛船中人工生成晝夜的變換,也是為了其中居民的健康管理的一個環節。
但,這個房間卻拒絕了這一變換。
室內隻保留了最小限度的照明,僅有的幾扇窗戶也都用遮光窗簾擋上,以防止外部多餘的光線進入。
隻是為了追求形式上的美麗。
就連掛在牆上的鍾表,也是使用了古老的模擬式掛鍾。
掛鍾隻是一個裝飾品而已,沒有任何實用性。沙發和桌子也是如此。如果聽說這些至少兩千年前的古董都是主人特地讓遺跡發掘部隊找回來的話,恐怕大多數人都會對主人的狂熱感到無可奈何吧。
但是——
“…………”
在這樣一個滿是古董家具的房間內。
貝爾蕾塔正滿臉緊張地站著。
她保持著立正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得筆直。其它站姿是不被允許的。
“——唔”
貝爾蕾塔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
所以即使是在這個昏暗無光的房間裏,也能清楚地辯認出對方的麵孔和體態。
那人就是——在漆黑的房間的更深處,黑暗最為濃密的地方悠然而坐的男子。
他的軀幹深埋進風格獨特(譯注:原文「凝った造り」)的沙發內,手裏擺弄著一盞同樣造型古樸的酒杯。仿佛時間錯位了數千年一般,男子周圍的空氣散發出古老而滄桑的質感。
這種對古樸的徹底的追求,絕不是懷舊一詞能夠概括的。
“…………”
男子將酒杯中蕩漾的顏色濃厚的液體一口氣喝下。
雖然在黑暗中難以辨別,但在光照下應該能夠明顯看出它那鮮豔的紅色,以及比水的粘度要高這一事實。
嗜血者(blood sucker)。
曾經有這樣一個種族,人們如此稱呼他們,以示汙蔑。
他們是在基因改良的過程中誕生出的特殊的一類人,他們的特征隻存在於古典文學或神話傳說的世界裏。然而他們卻被許多人所厭惡,他們隻好團結起來,憑借自身的實力與歧視鬥爭。
甚至堂堂正正地、自豪地宣稱“我們是吸血鬼”。
或者通過展示出古老貴族一般的品格,在身邊構築一道壁障,以體現與平民的不同。
他們沒有被低人一等的感覺壓垮,而是反過來利用了它,即便是在這<方舟>內,他們仍然沿襲舊時代的方式經營“結社”,在社會上占據了一席之地。
然而……
“……果然,不孝的女兒也隻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男子說話的聲音幹燥而毫無熱度。
聽完貝爾蕾塔的報告,他如此說道。
“……非常抱歉”
貝爾蕾塔依然紋絲不動。
連低頭都是不被允許的。
“如果能將原種人類拿到手,以後我們掌握<方舟>的主導權也不是夢想。這也是實現那位大人的偉大理想的方法。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當然明白”
“那,你為什麽還是一個人站在那裏?”
“…………”
“真是——”
男子再次將酒杯送到嘴邊。
“哪怕你能稍微有點理解這個本源之味的品味的話,你也早就已經完成使命了……唉”
男子的聲音中滿是怠倦。
“…………”
貝爾蕾塔咬緊嘴唇。
廢物。
她被說成這個樣子不止一兩次。
也被說成是半吊子。
喝不了血的吸血鬼。
半吊子能力的吸血鬼。
但是——
“如果沒辦法使用我們種族的第二個特能的話,就想別的辦法。用你的身體誘惑籠絡他,或者別的什麽。廢物自有廢物的方法。我不管具體內容,我隻要結果。這就是我的命令”
“……是”
貝爾蕾塔回答。雖然腦中閃過數條反駁的理由,但她沒有說出來。
“父親大人”
“…………下去吧”
“失禮了”
她行了一禮,轉過了身。
不論用什麽手段,都必須讓明久服從於她,然後把他帶到父親麵前。但這樣就相當於背叛了美鈴和露柯特還有朱乃。為了曾經因能力不足而將貝爾蕾塔拋棄的父親,她不得不割舍自己的朋友。這實在是太不講理了。但她既生為範皮耶爾家的人,她必須絕對服從於家長的命令。
何況——
“我…………”
背對濃鬱的黑暗,走向充滿光明的世界——然而她的內心卻滿是沉重的痛苦。
光明,與黑暗。
不屬於任何一方的——行走在黃昏中的憂鬱。
貝爾蕾塔鞭策著自己行將停滯的腳步,回到表麵的“日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