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藍潮裏的異類聲呐
    北緯17度的流藻海總在黎明前泛起靛青，像塊浸透水的粗布，被晨霧縫上星砂的針腳。阿赭的背鰭刺破水麵時，尾鰭帶起的漣漪驚飛了幾隻銀鱗魚——它們蹭過它額隆的瞬間，竟在鱗片上留下細碎的熒光紋，像被某種神秘的波頻燙出的印記。
    “又在畫星星呢。”雌豚阿月的聲呐脈衝帶著母性的溫軟，尾鰭卷著片翠綠色的流藻遊過來，“族群要去東側礁盤捕食，你父親說……”她的聲呐突然卡頓，盯著阿赭額隆的螺旋紋——那圈灰藍色的斑紋比昨天又深了些，像片正在舒展的海螺殼，邊緣還泛著隻有在深海火山口才見得到的幽光。
    阿赭的耳窩輕輕顫動，把阿月沒說完的“異類”二字吞進了鰓裂。它知道自己不一樣：出生時背鰭比同齡幼豚長兩寸，三個月大就能聽懂海龜“甲殼摩擦礁石”的求救，半年前更發現自己能分辨十七種鯨類的聲紋——比如此刻遠處傳來的“滋滋”響，別人聽來是洋流撞擊暗礁，可在它的聲呐地圖裏，那是虎鯨群偽裝成座頭鯨的低頻震顫，正以每小時二十海裏的速度逼近。
    “阿月姨，告訴大家快走！”阿赭的聲呐脈衝比平時快了三倍，額隆劇烈震動著發出警報——三長兩短的“哢嗒”，是它偷偷觀察虎鯨捕獵時記下的“最高危信號”。它看見阿月的額隆困惑地皺起，聲呐波在兩者間撞成亂碼：“你在說什麽？這是……”話沒說完，遠處傳來幼豚們的嬉戲聲，它們正用尾鰭拍擊水麵製造氣泡環，把阿赭的警報當成了新的遊戲信號。
    “它們聽不懂……”阿赭的聲呐掃過整片礁盤，三百隻海豚的額隆在它眼裏變成三百個模糊的信號接收器——自己發出的“虎鯨特征頻率”，落在它們的聲呐接收區裏，隻是串毫無意義的雜音。就像上周它想告訴族群“西北方有漁網”，卻被雄豚阿雷用尾鰭甩了滿臉沙礫：“小瘋子，再亂喊就去啃珊瑚礁清醒清醒。”
    虎鯨的震顫波越來越近，像塊裹著冰渣的黑布，把流藻海的光線一寸寸吸走。阿赭看見第一隻虎鯨的背鰭刺破水麵，鐮刀般的影子落在正在教幼豚吐氣泡的雌豚群中央——幼豚們的聲呐裏終於泛起驚慌的“滴滴”聲，卻已是虎鯨利齒咬碎流藻的下一秒。它的尾鰭在沙礫上劃出三道血痕，本能地想衝過去護住離自己最近的幼豚阿白，卻在躍起的瞬間聽見阿月的尖叫：“別過來！你會把危險引過來的！”
    這句話像枚突然炸開的聲呐彈，讓阿赭的動作凝固在半空。它看見族群的海豚們正以從未有過的速度逃竄，卻不是朝安全的西礁盤，而是朝與虎鯨群相反的、阿赭所在的東礁盤——它們在躲它，躲這個總能“看見”危險的異類，卻沒發現自己正一頭撞進虎鯨早已布好的包圍圈。
    “原來……我才是它們眼裏的危險。”阿赭的聲呐脈衝突然減弱，尾鰭無力地拍在水麵，濺起的水花混著它背鰭的血珠，把淺灘的星砂染成暗紅。虎鯨的“哢嗒”聲清晰起來，這次沒有偽裝，而是帶著獵物到手的興奮——它們盯上的從來不是驚慌的普通海豚，而是這個能識破自己聲紋偽裝的“聰明過頭”的家夥。
    “走啊！”阿赭突然發出最高頻的嘯叫，聲呐波在海床上犁出道淺溝，轉身朝反方向全力衝刺。它知道虎鯨群的聲呐會鎖定最“特殊”的信號源，就像它曾見過的人類漁船，總會追著跳出水麵的頭豚。背鰭被虎鯨的利齒擦過的瞬間，它聽見自己的鱗片裂開的聲音，卻在劇痛裏笑了——族群的背鰭正在它的聲呐地圖裏漸漸遠離，而它的尾鰭，正為它們畫出一條虎鯨群追不上的逃生路線。
    退潮的海水帶走阿赭的血，把它的腳印鰭印）留在星砂上。它躲進珊瑚礁的縫隙，看著虎鯨群在不遠處的淺灘打轉，忽然想起出生那天，母親用吻部蹭著它的額隆說：“我的小星子，你眼裏的光啊，是大海給的禮物。”那時它不懂，現在卻懂了——禮物有時也是枷鎖，當你的“看見”超出同類的邊界，便成了隔絕彼此的牆。
    深夜的流藻海恢複寂靜，阿赭舔著背鰭的傷口，聽見遠處傳來族群的“哢嗒”聲——它們在慶祝逃脫，卻不知道這份“安全”是用同類的孤獨換來的。它的聲呐輕輕掃過礁石，把虎鯨群的遷徙路線、暗礁的坐標、漁網的位置，全都刻進珊瑚的紋路裏——這些無人能懂的“危險地圖”，終將在百年後被潮水磨平，就像它額隆的螺旋紋，終將被時光衝進深海的褶皺。
    “如果有來生……”阿赭的尾鰭碰了碰星砂，忽然想起曾見過的人類——他們會用貝殼串成項鏈，會把心事刻在木頭上，哪怕彼此聽不懂語言，也會用手勢傳遞溫暖。它不知道來生會不會變成人，隻知道此刻的星砂裏，有顆透明的卵正在悄悄凝結——那是它用全部的“不一樣”種下的因，等著某個能聽懂“哢嗒”的靈魂，來結出跨越物種的果。
    潮水漫過阿赭的眼睛，把它的思緒衝進深藍。遠處的虎鯨群發出低沉的嘯叫，這次不是捕獵，而是遷徙——它們不知道，那個曾被它們追逐的“異類”，此刻正用聲呐為它們畫出避開漁網的路線。背鰭的傷口還在疼，可阿赭忽然覺得釋然：原來孤獨的意義，從來不是被理解，而是在看清危險的瞬間，依然願意為同類揚起尾鰭，哪怕這份“守護”，終將被海水衝淡成星砂裏的一個模糊的印記。
    當第一顆晨星從海平線升起，阿赭的聲呐最後一次掃過族群的方向——它們已在二十海裏外的安全區，背鰭在晨光裏連成銀灰色的線，像條沒有缺口的項鏈。而它的背鰭，正滴著血，把星砂染成小小的、孤獨的、卻閃著光的圓點——那是大海裏，一顆曾努力發光的星子，留下的最後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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