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玉階裂·奉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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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淄龍庭殿內,十二扇蟠螭銅門在晨曦中轟然洞開,門外層層漢白玉階如同疊雪的龍脊,階下青銅列鼎中殘餘的冷灰隨風飄旋。殿內金磚鋪地,晨光斜射其上,映出殿頂蟠龍藻井巨大的、布滿裂隙的暗影——那裂紋深如溝壑,懸垂在禦座之上,仿佛隨時會傾覆下來。
    齊桓公薑小白端坐玄玉雕螭禦座,九旒玉冕垂落的珠鏈遮住眉宇鋒芒,唯有一雙映著爐火幽光的眼睛掃向階下。文武兩班玄端朱紫匍匐如墨色深潭,唯有一角洗得發白的葛布深衣,如同沉潭中的孤石——正是管仲。他枯瘦的手指籠在袖中,凝神望向禦座下那片被光照得刺眼的金磚地。那光滑如鏡的磚麵清晰地倒映出殿宇繁複的鬥拱結構深處……那道被所有人刻意忽視的、巨大裂痕的影子,猙獰似盤踞的黑色惡螭。
    “朝綱墮地,九鼎蒙塵……”管仲的聲音低沉如深淵回響,每個字都像冰錐砸在死寂的空氣裏,“諸侯……何曾視周室為長空皓月?自幽王烽火、平王倉皇東竄洛邑,諸侯奉天子如奉木偶!鄭莊公引弓射王肩……”他枯槁的手指猛地劃過金磚上那道扭曲的倒影,“君臣之繩……斷矣!自茲……子刃其父者有之!臣烹其君者有之!綱常……裂成齏粉!” 他抬起眼皮,目光如淬火的針,刺向禦座上威儀深重的桓公,“禮崩樂壞……根由何在?皆因——無主!”聲音陡然拔高,“無一日懸於中天!無一道……號令寰宇!!”
    死寂!唯有暖爐炭火劈啪一聲輕爆!
    管仲的視線驟然越過桓公肩頭,投向那幽暗深邃、裂痕遍布的穹頂盡頭,仿佛穿透了宮牆山海。“然……轉機……便在此時!宋閔公頭顱……血祭階前,宋鼎倒而未扶……”他眼中精光驟然爆射!枯枝般的身形竟如山嶽拔起!袖袍帶起罡風!“當此之時!遣使!入洛邑!請——天子詔命!!”他的聲音不再是進言,而是裹挾著風雲際會般的預言狂潮,“奉王旗!召諸侯!會宋城!扶正——那搖搖欲墜的宋鼎!!!”
    “宋亂一靖——”管仲一步踏出!足音在空曠大殿中轟然回蕩!“我齊執掌天子旌麾!王之名器鑄我戈矛!”他雙臂如翼般猛地張開!寬大的舊袍鼓蕩著無形的風雷!“內則——重振宗廟血食!燃周室將熄之薪火!外則——聚列國之力!驅虎狼於四境!諸侯間——恃強淩弱跋扈者——”管仲的聲線陡然凜冽如冰原朔風,“執王法刑鞭其骨!勢微力薄飄搖者——”聲音又轉如春風化雨,“舉天下扶持其鼎!如此——”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吞納八荒之氣,“則天下皆知!吾齊之霸業!非為疆土私欲!乃……為天子……行正法!為蒼生……靖幹戈!!”
    轟!殿內無聲處似有驚雷!百官悚然!桓公按在螭龍扶手上的指節驟然發白!
    管仲最後一步踏上禦階下方最明亮的光圈!晨曦穿過窗欞將他佝僂的身影陡然拉長!化作一道頂天立地的剪影!他枯瘦的手掌猛地攥向虛空!如同死死攫住了那輪即將躍出岱頂的紅日!
    “何須再驅萬乘鐵甲!踏山河染血——?!”
    “不動——兵車——!!!”
    四字如萬鈞洪鍾!悍然砸落!震得殿柱嗡嗡低鳴!窗欞外,破開雲層的陽光驟然潑進整個大殿!滿室金磚流瀉熔金!那片金磚倒影裏盤踞的裂痕暗影……在驟然湧動的灼目光芒中……竟似消融了幾分!
    “霸業——可成——!”
    管仲的嘶吼餘音未散!
    “善!大善!”桓公猛地擊案!玄玉長案發出沉雄龍吟!他環視階下沸然群臣,目光如炬:“誰可代寡人——往周王城?!”
    話音未落!
    一道身影排眾而出!如同劃破墨池的驚鴻!上大夫寧越!身著深青玉色深衣,腰間古玉溫潤如凝月華。他麵容清臒,唯有一雙眼睛,深黑沉穩,似納寒泉幽壑,此刻卻燃著兩簇赴湯蹈火的熾熱光焰。
    “臣——寧越!願奉使節,叩九闕!獻表——洛邑!”聲音不大,卻似穿透層雲的天籟,帶著金石相砥的鏗鏘決絕。
    臨淄宮門在身後閉合的沉重悶響隔絕了鼎沸的朝音。寧越獨自踏上驛道,手中緊握那卷以火漆封印、裹著鮫綃的沉重表匣。車輪碾過冰封的官道,卷起的塵土很快被撲麵而來的寒氣凍結,打在深衣上簌簌作響。越往西行,四野愈顯蕭瑟枯敗。春寒倒卷,道旁田壟荒蕪,裸露著灰白凍土。偶爾可見焦黑坍塌的土坯房舍,廢墟間飄蕩著稀疏的紙幡。路旁倒斃的餓殍衣不蔽體,形容枯槁,幹涸凹陷的眼窩茫然望著蒼穹,早已被寒鴉啄食殆盡。風卷著黃沙枯草,如同無數無聲的哭魂在官道兩側嗚咽飄蕩。
    “過了函穀……就……就快到了……”車夫裹緊破舊的羊皮襖,縮著脖子嘟囔了一句,嗓音被寒風割得破碎。車輪碾過一截橫亙道中的斷戈,濺起的泥水汙了寧越深衣下擺。他默然垂目,指尖拂過泥點汙濁處,目光投向驛路盡頭那片陰沉的洛水天際線。那裏,曾是宗周鼎盛時的王畿沃野,如今隻餘死寂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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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邑。昔日巍峨的宮殿群在鉛灰色的天空下,宛如巨獸風化的骸骨。丹墀玉階裂痕密布,縫隙間深綠的苔蘚如同腐肉的黴斑。巨大的蟠龍石柱斑駁殘損,金漆早已剝離殆盡,露出底下慘白的石質。空曠死寂的宮殿內,彌漫著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陳腐檀香、朽木塵灰與某種說不清道不明衰敗氣息的濃鬱氣味,幾乎令人窒息。
    周僖王斜倚在巨大的蟠龍錦榻上,榻上鋪設的錦褥汙漬斑駁。他不過弱冠之齡,年輕的臉龐卻被一種久居深宮的蒼白病態籠罩,寬大的冕服掛在他身上空蕩得如同戲服。他微微咳嗽著,每一次輕咳都令那身華貴的玄服隨之起伏,顯得愈發空癟。
    “啟……啟奏……天子……”階下老宦的聲音尖銳破碎,帶著濃重的痰音,“齊……齊國上大夫……寧越……奉……表覲見……”
    “宣……”僖王抬起枯瘦的手揮了揮,那動作如同拂去眼前惱人的灰塵。
    “傳——齊國使臣——覲見——!!”老宦的尾音拔高得近乎淒厲,在空闊死寂的大殿裏反複衝撞,撞碎了那搖搖欲墜的安靜,震得梁上沉積百年的塵埃如同肮髒的雪霰,無聲地飄灑下來,簌簌落在年輕的周王低垂的冕旒玉珠上,落在他蒼白得不染一絲血色的臉頰上,更落在那象征著天下共主、此刻卻黯淡如枯井的玄服之上。
    殿門開啟。寧越的身影在渾濁的光線中穩步踏來。風塵仆仆的布靴踏過大殿深處冰冷的金磚,仿佛踏在朽木之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他目不斜視,一步一步,踏過這片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王權廢墟,直抵禦階之下三丈外停步。
    撩袍!俯身!額角鄭重地觸上冰冷刺骨的金磚!那磚麵曆經歲月摩挲,竟光滑如鏡,清晰地映出自己跪伏倒影上方——周王那張蒼白如死灰、唯餘茫然空洞的病容,和他身後禦座上方那麵巨大蟠龍雕飾……已然崩開一道觸目驚心、如同被巨斧劈中的裂口!塵灰正從那裂口中無聲傾瀉,如同為這末世王朝演奏無聲的喪歌。
    “外臣……寧越……奉齊侯薑小白之命……謹代表齊國……叩拜……天子!”聲音清越穿雲,在這死氣沉沉的大殿中激蕩起一絲微瀾。
    他再次深深叩首,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悶響。雙手高舉過頭頂,掌心穩穩托起那個以齊地深海青鮫皮為匣、九道赤金火漆封印的沉重表匣!那沉暗的靛藍色在渾濁光線下如同深淵凝固的寒流,唯有九道火漆紅得如同新凝的血珠,在禦階下折射出刺眼的不祥光亮。
    表匣開啟。寬大素白的絲帛表文在他手中緩緩展開——
    鎮齊臣薑小白……
    寧越朗聲讀誦。那聲音不再僅僅是宣讀,而是凝聚著岱嶽的雄渾與東海的澎湃,在這腐朽的空曠中撞擊回蕩:
    “……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臣聞——王化無私!如日經天!光照八荒!四海如一!”
    聲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巨柱立天!
    “臣……不忍見——乾綱失馭!列國縱橫!如牯牛猛犬……跳梁於中土!”牯牛——暗喻楚莊王問鼎;“驁傑”——狂悖不馴者)“更不忍見——逆臣操刀!弑君……如屠豬狗!世風……竟視……等閑——!!”
    最後一句,聲音已帶悲鳴之顫!字字句句化作無數道無形劍光,穿透腐朽的殿堂!周王蒼白的手猛地一抖!那寬大玄服的袖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如同受驚的鳥翼!階下老臣們更是臉色煞白如遭雷擊!禦階之前那光滑如鏡的金磚地,此刻倒映出周王失措的身影,映照出那表文上幾處朱砂濃重的字跡——
    “子殺父——接踵以為常事!臣弑君——相繼以作等閑!”
    塵埃,如同被驚起的千年亡魂,在寧越的誦表聲中,在金磚映出的血字上,在周王驚悸的注視之下,愈發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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