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北門血月,鶴骨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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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濃得如同凝固的汙血。寒風穿過帝丘城頭搖曳的火把間隙,發出如泣如訴的嗚咽。厚重的城門如同巨獸的牙齒,死死咬合。連日猛攻留下的斷槍殘矢、凝固的暗紅血塊與焦黑的熏痕遍布城牆每一寸磚石。衛都帝丘,在狄人無盡的衝擊浪潮中,如同暴風雨中一葉飄搖的孤舟,已到傾覆邊緣。
    東西二門,衛大夫寧莊子與石祁子須發皆白,卻仍親自披甲持戈,站在垛口最險處。火焰舔舐過的甲胄坑窪遍布,染滿血汙泥塵。他們的目光在城下黑潮般的狄兵與身邊疲憊不堪、眼神麻木的守軍身上來回移動。每一次狄人震天的號角與衝擊,都讓寧莊子枯槁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指節因用力攥緊長戈而失去血色。石祁子則緊繃著沉默的嘴唇,唯有眼底深處燃燒著與這死局不符的決絕。南門由衛公子申率親兵苦守,每一塊磚石都似乎浸透了年輕公子眼中強行壓抑的驚惶與肩負的絕望重擔。北門垛口,華龍滑那張原本冷峻的臉上,此刻肌肉卻在不自覺地微微抽動。城下,是無邊無際的狄營火海!黑壓壓的狄兵如同擇人而噬的蟻群,潮水般輪番湧上,又撞在滾石檑木與垂死反擊的箭雨中被粉碎。每一次攻防,都在榨幹這座孤城最後的氣血。
    城下,狄營深處那頂最大的狼皮大帳內。被活捉的衛將禮孔如同一灘爛泥,被兩名狄族力士狠狠壓跪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他的盔甲被強行剝除,隻剩裏衣,肩膀被讚天大王捏碎的劇痛依舊啃噬著神經,使得他跪姿扭曲。讚天大王高踞在鋪著整張雪白狼皮的王座上,居高臨下,眼神比極地寒冰更冷。旁邊侍立的二大王赤裸著肌肉虯結、塗抹厚重刺青的上身,新裹的肩窩刀傷繃帶下滲出血跡,望向禮孔的目光如同盯著待宰的羔羊,帶著毫不掩飾的殘忍快意。
    “衛將禮孔!”讚天大王的聲音低沉粗礪,如同砂石摩擦,“今日之局,你死!你闔城陪葬!”他故意頓了頓,欣賞著階下之人身體的劇烈抽搐與恐懼的眼神,“或者……你能給本王一條不費吹灰之力……登上城頭的……路?” 那帶著濃重狄族口音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刀子,懸在禮孔頭頂。
    禮孔猛地抬起頭!求生的本能如同毒蛇般撕咬著他的理智!他看到一線虛無的微光!幾乎是匍匐著向前挪動了半步,額頭狠狠砸在冰冷的泥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急切而劇烈顫抖:
    “大王!大王饒命!饒命啊!小人……小人有辦法!絕對……絕對能獻城!隻求大王……隻求大王開恩!饒小人這條賤命!還有……還有家小!”他喘著粗氣,抬起沾滿泥汙的臉,急聲補充:“北門!北門守將華龍滑……是……是小人至交好友!情深莫逆!若……若小人修書一封……附於箭頭……射上城去……曉以利害……約定……約定時辰!由他……由他在城內接應!開……開門獻城!”禮孔急促地咽了口唾沫,聲音裏充滿了孤注一擲的狂熱與誘惑:“大王隻需允諾!破城之後,重重賞他!封他……封他做大官!把衛國的府庫女人……分他一份!他……他必心動!必肯!”
    讚天與二大王對視一眼,幽綠的獸瞳中瞬間爆發出難以遏製的狂喜與貪婪光芒!兵不血刃!唾手可得!讚天猛地發出一連串粗嘎的大笑:“好!好一隻……為活命能咬死主人的狗!”他笑聲驟停,眼神如刀釘在禮孔臉上:“本王準了!允你密書一封!若城破……饒你全家不死!若敢作偽……”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沾染著無數亡魂怨氣的骨刀,刀尖直指禮孔咽喉,冰冷的殺氣激得禮孔汗毛倒豎!“本王會讓你親眼看著全家!生不如死!剁成肉醬!喂草原的豺狗!”
    片刻後。一根綁著細小羊皮卷的狼牙重箭,在夜色掩護下從狄營陣線後方悄悄射出。沒有驚人的速度,帶著一種刻意的猶豫和鬼祟的弧線,“啪嗒”一聲,斜斜紮在北門內側城牆根下不遠處的陰影裏。
    一名靠在牆垛後喘息、滿臉疲憊和塵灰的年輕衛兵被這沉悶的墜地聲驚動。他警惕地張望片刻,小心挪過去,借著城樓火把搖曳不定的微光,拔起那根觸手冰冷粗糙的異族重箭。當他解開那卷細密的羊皮,借著火光看清上麵熟悉的、急促潦草的字跡時,臉色驟然劇變!他甚至顧不上旁邊同伴疑惑的目光,雙手捧著那致命的羊皮卷,跌跌撞撞地直奔北門主將華龍滑所在的箭樓!
    箭樓內,燈火昏暗。華龍滑正煩躁地擦拭著已經反光的佩劍。衛兵抖著手呈上箭矢和羊皮卷。華龍滑起初眉頭緊鎖,滿是不耐,一把抓過。然而,當他目光掃過那潦草熟悉、卻又字字誅心的內容時,他的身體猛地僵住!拿著羊皮卷的手指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
    “……狄主親口……保你……破城之後,裂土封疆!府庫財帛、後宮佳麗……任君取用!……衛國將亡,何苦為昏君陪葬?……愚兄受命於人,身不由己,望弟念昔日結拜之情……引狄人入北門……共……共享富貴!……弟若不從……城破之日……玉石俱焚……為兄亦難保弟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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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末,是禮孔那獨特的、帶著血痕的印鑒!
    “嘶——”華龍滑倒抽一口涼氣!額角的青筋瞬間突突狂跳!一股冰涼刺骨的寒意,沿著脊椎猛地竄上天靈蓋!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夾雜著恐懼、狂喜、以及被巨大誘惑點燃的貪婪之火,轟然在他胸膛炸開!
    “好……好!好計策!天助我也!!”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地圖上,因極度的激動而全身發顫,眼中瞬間隻剩下對那許諾中的滔天富貴和生存契機的狂熱!“此……此乃天賜我華某出頭之日!”
    他猛地轉身,對著那尚在呆滯中的傳令衛兵,呼吸急促,聲音因激動而變調:“傳……傳本將軍密令!!”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擠出,“三更時分!北門所有守軍……人銜枚!馬裹蹄!備齊引火之硝石硫磺!不得發出半點聲響!違令者——斬!”那“斬”字,帶著一股森然的決絕和一絲迫不及待,“屆時……聽我號令行事!”
    夜色如墨,三更。
    帝丘北門之上。本該戒備森嚴的城樓,此刻籠罩在一片詭異至極的死寂之中。每一個垛口後的衛兵都如同幽靈般靜止,隻有偶爾火把劈啪爆裂的火星照亮一張張寫滿絕望與麻木的麵孔。
    華龍滑獨自立於城樓最高處。寒風吹動他披散在肩甲上的發絲,遮掩了他臉上最後一絲掙紮。終於,他猛地舉起了手中那支浸透了猛火油的巨大火箭!
    “噌——!”
    一道刺目的橘紅色流光撕裂夜空!帶著尖銳的嘯音!如同投向地獄的最後一絲火焰!狠狠釘在早已布滿了易燃油膏和引火之物的北門巨大門閘之上!
    轟!!!
    熾熱的火焰瞬間騰起!貪婪地舔舐著幹燥的木頭!爆燃聲如同驚雷炸響!巨大的門樓頃刻被點燃!火光衝天!將華龍滑那張被火焰映照得猙獰扭曲的臉龐映得一片妖異的血紅!也照亮了他眼中徹底拋棄一切道德枷鎖的瘋狂!
    “開——門——獻——城——!!”他用盡全身力氣發出的嘶吼,如同厲鬼的尖嘯!
    吱呀呀呀——!
    沉重無比!早已被暗中破壞過機括的巨大北門!在門內無數被脅迫而沉默的守軍用盡了吃奶力氣卻異常迅速的配合下!竟真的被轟然推開了一條足以容納三馬並騎的!通往地獄的豁口!
    “嗷嗷嗷嗷——!!!”
    如同山崩地裂般的狄人戰吼瞬間淹沒了一切!早已蓄勢待發、饑渴如豺狼的狄兵如同開了閘的黑色洪流!二大王衝在最前!他那柄染血的鋸齒長刀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妖魔伸出的巨爪!策動戰馬!踏著被燒紅的門板碎片與滾燙的餘燼!一頭撞入了這毫無防備的城池!在他身後!是無邊無際的、發出非人嚎叫的狄人狂潮!瘋狂湧入!
    火!血!嚎哭!刀鋒切入骨肉的悶響!房屋轟然倒塌的巨響!交織成毀滅的序曲!
    “北門已破——!!!”絕望的尖叫撕心裂肺,瞬間傳遍全城!
    “殺——!!!”寧莊子須發戟張!渾濁的老眼瞬間變得血紅!他拔劍嘶吼!帶領身邊最後還能站起來的親衛,發瘋般朝著那火光映天、殺聲如沸的北門衝去!
    石祁子緊隨其後,他那向來沉穩持重的臉上,此刻唯有玉石俱焚的慘然決絕!他們如同撲向篝火的飛蛾,奔向注定沉沒的死地!
    晚了!
    太晚了!
    就在他們剛衝到北門附近街巷的刹那!狄人早已如同潰堤的洪流,徹底衝垮了本就脆弱不堪的街道防線!二大王的長刀橫掃!狄兵的鐵蹄踐踏!整個街巷瞬間化為修羅屠場!凶殘的狄人甚至點燃了房屋!將恐慌與火焰如同瘟疫般向全城急速擴散!
    “爹——!”
    “救命啊——!”
    “孩子!我的孩子!”
    絕望的哀嚎與垂死的慘呼壓過了兵刃的碰撞!無數在睡夢中驚醒或正在奔逃的衛人百姓,如同被驅趕進屠宰場的羔羊!在狹窄的街道上自相踐踏!無數人瞬間被踩踏成泥!或被撲來的狄兵亂刀砍死!或被無情拋入燃燒的房屋!帝丘……這座千年古都,瞬間成為了人間煉獄!死亡的氣息濃稠得如同血漿!每一口呼吸都灼燒著肺腑!
    寧莊子眼睜睜看著一名親衛在麵前被三個狄兵活活分屍!熱血噴了他一頭一臉!他揮劍劈倒一名撲來的狄兵,手中那柄裝飾意義遠大於實用的貴族佩劍卻被另一杆刺來的狄矛格飛!
    “走——!!”一隻同樣染血卻異常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是石祁子!那張布滿煙灰血漬的臉上,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清明!他不再看那已成定局、慘絕人寰的北門,用力將悲憤欲絕的寧莊子扯向相對安靜些的東門方向!“大勢已去!留此殘軀!以圖後效!”
    “公子申!隨吾等走!”混亂中,石祁子嘶啞的吼聲穿透了慘叫與哭號!
    南門處,衛公子申渾身浴血,身邊的親兵已寥寥無幾,正被一群狄兵圍住死鬥!聽到石祁子的嘶吼,猛地劈開眼前的狄兵,回頭望了一眼已成火海與屍山血海的城池深處!年輕的臉上肌肉扭曲,淚與血交融滑落!那裏……有他未能守護的父親,有他注定覆滅的國家!最終,一聲如同孤狼般的哀嚎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他猛地一夾馬腹,撞開撲上來的狄兵,打馬朝著石祁子方向亡命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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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匹疲憊不堪的傷馬馱著三個形同血色的幽靈!撞開零星阻擋!撕開裂開城門的一角!在無數狄兵的箭矢攢射與暴怒的吼叫聲中!狠狠衝出了帝丘東門!
    就在衝出城門豁口的瞬間!公子申忍不住勒馬回望!
    衝天的烈焰已然席卷了大半個衛宮!那曾經讓他父親流連忘返、寄托了荒誕夢想的鶴台!此刻如同巨大的火炬!正發出最後的、照亮了整個帝丘夜空的熾熱紅光!在那最高處的平台邊緣!一隻被金色“戰甲”包裹著的巨大鶴形骨架,在火焰的吞噬中扭曲變形,金箔熔化成滴,琉璃炸裂飛濺!如同一個巨大而荒謬的殉葬品!那正是他父親最愛的“玄穹神鶴”!在火光中轟然坍塌!與那象征著亡國之痛與無盡恥辱的宮殿一同!化為漫天帶著火星的飛灰與絕望的殘骸!
    冷月如鉤,寒光慘淡,映照著三人眼中血一樣的悲愴和身下馬蹄踏碎的冰冷餘燼。身後,是徹底被地獄業火與狄人狂嘯吞噬的故土家園。衛國之名,自此,隻餘下熒澤曠野上盤旋不去、令人作嘔的血腥焦臭,和史冊裏那幾行帶著血淚的嘲諷詩行。
    朔風嘶鳴,卷動著北地凍原上彌漫的沙礫與未散盡的硝煙。齊軍連營肅穆如鐵,連綿的營寨仿佛一頭蟄伏在嚴寒中的黑色巨獸。遠方的地平線上,隱約可見一片比烏雲更沉重、更讓人心悸的黑色洪流——那是圍困燕都薊城、兵力多達二十萬的山戎大軍!空氣中緊繃的肅殺氣息幾乎凝成實質。
    齊桓公端坐於中軍大帳之內,玄色大氅裹挾著北境特有的寒意。他眉峰緊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地圖邊緣。燕國告急的烽火早已燃遍北疆,狄人十五萬鐵蹄踏破邢國、血屠衛國帝丘的消息更是如同北風中的冰錐,狠狠刺入在座每一位將領的心頭。帳內燭火搖曳,映照著賓胥無、王子城父、公孫隰朋等大將凝重的臉龐。大帳仿佛沉入冰海,唯有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管仲靜立一旁,目光如同深潭,平靜地掃過地圖上山戎令支、孤竹兩大部落盤踞的險惡之地,那起伏的峰巒仿佛怪獸張開的獠牙。他深知,中原咽喉之地烽煙四起,北境更是懸於一線刀鋒。環顧左右同僚凝重神色,他心中早有萬千溝壑——衛懿公鶴死國亡的啼血教訓猶在眼前,此刻若要逆轉北疆危局,非行雷霆之舉、布奇絕之陣不可!他深吸一口氣,挺身上前,那身簡樸的布衣在滿帳肅殺甲胄中,卻如同定海神針般穩如山嶽。每一步都踏在眾人心弦之上。
    “主公,”他聲音並不高亢,卻似沉鍾轟鳴,直擊帳中肅殺,“臣,有一策。”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凝聚!如同無數道刺破黑暗的光錐!管仲的目光與齊桓公那深沉的虎目在空中碰撞,仿佛有雷霆無聲炸裂!整個大帳的空氣為之一滯!
    “何策?”齊桓公沉聲問道,每一個字都重如千鈞。燕國的血淚在等,華夏的北疆在等!管仲的下一句話,或成挽天之索,或為傾國喪鍾!
    燭火爆開一點熾烈火花,將那攤開的地圖上蜿蜒山勢鍍上一層跳動的金邊,如同即將燎原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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