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楚茅納降,征人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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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寒霧,如同冰冷的灰綃,尚未從召陵平坦的原野上完全散去。昨夜演兵的鐵血餘威,仿佛還凝結在每一寸凍土、每一根草莖之中。霜花無聲覆蓋著甲胄遺落的冰冷殘片。空氣中濃重的鐵鏽氣息、戰馬的腥膻、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屬於楚地江漢的特殊草木冷香混雜,凝成一種名為“勝利”的奇異味道。
    楚使屈完肅立於齊軍轅門之前。再不是當初初入大營時那華服璀璨、唇脂點染的“神之儀仗”。他麵色蒼白,嘴唇幹裂,昨晨那身光鮮的朝服此刻雖被連夜熨燙過,但邊緣細微的塵土與幾道難以撫平的褶皺,依然如同恥辱的烙印。十束新鮮割取、用細繩精心捆紮的深色茅草——楚地特產的青茅,浸染著寒露的水汽,被鄭重置於一輛輕便輦車之上。金箔捆紮的帛幣與幾件楚國特有的奇珍玉器則置於另一輛。這輦車樸素異常,仿佛刻意洗盡鉛華。
    “楚使屈完,奉貢王命!獻茅——十束!貢禮若幹,祈盟主……驗納!”
    屈完的聲音艱澀而幹枯,如同秋風中最後一片掙紮的樹葉。他深深躬下身體,頭顱深深埋至塵埃。姿態已低無可低。獻貢。贖罪。此刻的“包茅”,非止祭天之靈物,更是楚人在這位霸主麵前最終褪去的遮羞布與低頭認錯的具象。這是屈完最後的任務,也是楚國在刀鋒之下,交出喘息殘存機會的微薄價碼。周圍齊軍士兵投來的目光,如同無形的芒刺紮在脊背,讓他不敢有半分異動,隻能死死盯著自己麵前那片結霜的土地,仿佛要將自己融進去。
    帥帳深處。
    齊桓公端坐如嶽。麵沉似水。管仲靜立側旁,目光平靜地掃過被引入帳內、呈上那十束青茅與貢物的小侍,眼神深邃如淵,無喜無悲。桓公甚至未曾抬眸細看那些貢品,隻是喉頭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允。”一聲渾厚低沉的鼻音,已是最終的、不容置疑的判決。
    屈完如蒙大赦,深揖到地的身體微微顫抖。
    “來人!”桓公聲音帶著一絲決斷,打破凝滯:“將楚囚——鬥章,提來!”
    沉重的腳鐐聲由遠及近。蓬頭垢麵,血跡幹涸,左臂那被粗麻布包裹著的斷口處依舊洇著刺目的暗紅,身體因劇痛與虛弱而佝僂——楚國猛將鬥章,被兩名如狼似虎的齊軍悍卒拖拽著,如同提一隻奄奄一息的獵物,重重摔在冰冷的帳內地麵!鬥章勉力睜開腫脹的眼皮,那雙曾燃燒著嗜血凶戾的眸子,此刻隻剩一片混沌的絕望與麻木的死灰色。他喉頭滾動著,卻發不出一個清晰音節,隻是本能地對地上那熟悉的青茅輪廓投去一瞥。
    “帶下去,交給楚使!”桓公的視線終於落在鬥章身上一瞬,無波無瀾,如同掃過一件無足輕重的貨物。“即日拔營——班師!”
    聲音如同沉鐵墜地!
    這最後一道命令,宣告著這曠日持久的對峙、這傾國南來的征伐,終將以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收場。沒有慶功的喧囂,沒有痛飲的血酒,唯有“班師”二字,如同重錘敲定了尾聲。
    冬日的蕭瑟陽光穿透稀薄的雲層,吝嗇地灑下些許暖意。浩浩蕩蕩的聯軍陣列已重新匯聚成一條難以望見首尾的黑色長龍,在召陵平原上緩緩北行。
    然而,這北去的步伐,其聲威卻遠勝於南來的迅猛!
    盔甲!在慘淡日光下依舊反射著幽冷而統一的寒芒!三十萬將士的腳步不再是奔襲的沉重,而是凱旋的節奏!沉穩!協調!如同巨龍行於大地!所發出的隆隆踏步聲,如同連綿不絕的渾厚鼓點!敲擊在荒蕪的原野!震撼著四野八荒!
    戈矛如林!萬兵齊整!刀戟的鋒刃斜指同向同一角度!在冬日陽光下組成一片無邊無際的、閃耀著鋼鐵冰冷意誌的巨大光牆!無論步卒!車兵!騎兵!陣列排布之嚴謹!行進步伐之統一!無懈可擊!仿佛被無形匠人精心雕塑打磨而成!比出發時更為肅殺!更為震撼!
    風卷大旗!
    赤焰齊纛!火鳳宋旗!玄鳥鄭幡……
    獵獵飛舞於隊伍前方!與中軍桓公的九旒黃鉞遙相呼應!每一麵旗幟都鮮明耀眼!象征著勝利者的秩序與無上威嚴!在寒風中舒展如龍!無聲地宣示著王權!宣示著霸威!
    這支鋼鐵秩序鑄就的雄師!無聲地滾動過楚地邊緣!帶著一種比雷霆狂怒更為可怕的、屬於純粹秩序與勝利的磅礴力量!碾壓一切不服!震懾一切心懷叵測!這便是王道征伐!這便是天朝威儀!哪怕隻是撤退!其步伐!其陣列!其殺氣!其紀律!亦足以讓鬼神辟易!
    漢水湯湯!渾濁的江濤拍擊著楚地的河岸。渡口邊!高處坡地!不知何時!悄然聚集了無數引頸眺望的楚人!白發老者拄拐顫抖!婦人緊摟懷中驚恐的孩童!壯丁們的臉色鐵青!眼神複雜!有恐懼!有敬畏!有屈辱!更有無法抑製的——震駭!幾個半大少年騎在父親肩頭,烏溜溜的眼睛瞪得如同桐鈴,小嘴張著,忘了合攏,直勾勾盯著那河對岸如牆推進的、比他們見過最可怕的山洪巨獸還要恐怖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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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天兵……”
    “這便是……中原的人物?”
    “這般兵威……退兵已是……恩賜……”
    低低的、顫抖的、破碎的楚語絮語在風中飄蕩,夾雜著無力的歎息。
    沒有人敢發出丁點不敬的聲音!更無人敢萌生半分乘勢追趕的妄念!那遠去的森嚴陣列!那無聲卻如實質碾過的秩序殺機!已如同最深刻的烙印!隨著寒冷的江風!刻進了每個楚人靈魂深處!這便是來自中原腹心!來自盟主齊桓!無可撼動的!堂皇的!秩序的威儀!
    大軍行至齊魯邊界。薄暮冥冥,遠山如黛。
    勝利的肅殺氣氛尚未褪盡。路旁枯黃的衰草在寒風中伏倒又起,如同敗兵的脊梁。整齊雄壯的凱旋之師碾過魯國的沃野,踏起薄薄的煙塵,歸心似箭。
    倏忽!
    前方官道轉彎處!一座隆起的土丘背麵!
    一道突兀的、淒厲欲絕的哭嚎聲!如同被踩斷了咽喉的孤狼!猛地撕裂了平靜的空氣!“嗚嗚嗚——!主公——!”
    煙塵微揚!
    一匹瘦骨嶙峋的劣馬!馱著一個渾身縞素、披麻戴孝的身影!不顧一切地從斜刺裏衝出!直直撞向大軍行進陣列的最前方!
    那身影在顛簸的馬背上搖搖欲墜!一身粗糙慘白的重孝麻衣!在凜冽寒風中如同招魂的慘幡!劇烈地翻卷鼓蕩!
    臉上!
    塗滿了風幹的淚痕!與長途跋涉的泥濘混雜!如同鬼麵!唯有一雙眼睛!因極度的悲痛而赤紅欲裂!幾乎要噴出血來!死死盯著中軍方向那獵獵飛揚的九旒黃鉞!那嘶啞哭嚎聲正是由此人喉嚨裏拚命擠裂而出!慘絕人寰!撕心裂肺!
    “主公啊——!管相——!!!”
    馬匹受驚!嘶鳴著衝向隊伍!眼看就要被洶湧的鋼鐵陣列碾碎!
    “攔住他!”前鋒軍官厲喝!
    數名執戟武士如虎狼撲上!
    “轟!”
    劣馬被狠狠撞翻!麻衣孝服的騎士如同破麻袋般從馬背上重重栽落!撲倒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砂礫的泥地上!翻滾著!卻不顧渾身骨頭欲裂的劇痛!嘶啞著!喉嚨已因過度哭嚎而破音變調!手腳並用地朝著那玄色華蓋所在的中軍方向!
    “齊侯——!禍事了——!魯……魯公他——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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