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撕碎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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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雯失手跌了扇子,寶玉盛怒之下要攆她走。
    怡紅院跪倒一片替她求情,唯獨她梗著脖子不肯低頭。
    可到了晚上,寶玉忘了白天的爭執,縱容她撕扇子取樂。
    晴雯在裂帛聲裏笑得恣意,渾然不覺自己撕碎了最後的敬畏。
    她越發跋扈,罵婆子、嚇小丫頭、攛掇寶玉裝病逃學。
    怡紅院成了大觀園最不敢招惹的存在,而她,便是那根最先爛掉的出頭椽子。
    暑氣蒸騰著午後,日頭白晃晃地懸在頭頂,連一絲風都吝嗇。怡紅院正屋裏,那冰盆裏僅剩的幾塊殘冰,也快化盡了,徒勞地滲著一點涼意。空氣凝滯,沉悶得讓人心口發堵。
    “嘩啦”一聲脆響,突兀地撕裂了這粘稠的寂靜。是晴雯失手跌了寶玉的那柄湘妃竹股、泥金箋麵的精致折扇。扇骨斷裂的聲響格外刺耳,扇麵委頓在青磚地上,沾了浮塵,像個驟然凋零的美人。
    寶玉午睡被擾,心頭本就無端煩躁,此刻像被點燃的炮仗,猛地從榻上坐起“作死的蠢材!如今越發連個扇子都拿不穩了?”他眉頭擰著,聲音拔得又尖又利,帶著被攪擾的怨毒,“明日你自己討了情,出去罷!橫豎這裏也容不下你了!”
    這話像冰水兜頭澆下。晴雯正蹲身要去拾那殘骸,聞言動作一僵,指尖停在半空。一股火氣“騰”地衝上她的腦門,蓋過了那一瞬間掠過的驚悸。她霍地直起身,丹鳳眼斜睨著寶玉,嘴角噙著一絲冷笑“二爺好大的氣性!跌了扇子原是失手,值當這樣?嫌我不好,橫豎出去就是,也不必等明日,這會子就回明了太太,我立時便走!”她聲音清亮,字字帶著棱角,撞在悶熱的空氣裏。
    寶玉的臉漲得通紅,他何曾受過丫頭這等頂撞?尤其還是素日裏他格外縱容的晴雯。他氣得渾身發顫,指著晴雯“你……你……” 話未出口,晴雯那連珠炮似的譏諷又砸了過來“往日比這貴重的,也不知砸了多少,也沒見個聲響兒。一把扇子罷了,就這麽著?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喚!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轟”的一聲,寶玉隻覺得血全湧到了頭頂,理智那根弦徹底崩斷。“好!好!你橫豎是瞧不上我這地方了!”他幾乎是吼出來,額上青筋暴跳,“來人!這就去回了太太,說晴雯大了,留不住了,讓她家裏即刻領了人出去!”
    “轟”的一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晴雯眼前炸開,方才那點強撐的硬氣瞬間被抽空,隻剩下冰冷的恐懼直透骨髓。出去?被這樣攆出去?她眼前發黑,身子晃了晃,一股巨大的絕望攫住了她。那素日裏顧盼神飛、眼高於頂的眸子裏,此刻隻剩下慌亂的淚光在急遽匯聚、滾落。她嘴唇哆嗦著,臉白得像剛糊好的窗紙“我……我犯了什麽滔天大罪,要這樣攆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卻依舊死死撐著那最後一點可憐的驕傲,不肯服軟,“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這話衝口而出,帶著孤注一擲的慘烈,卻也泄盡了底牌。
    一時間,屋裏死寂。緊接著,是膝蓋接連撞地的悶響。襲人第一個撲跪在寶玉腳邊,聲音帶著哭腔“二爺息怒!晴雯糊塗,衝撞了二爺,原是該打該罰!可念在她素日盡心服侍的份上……”麝月、秋紋、碧痕……連同幾個小丫頭子,呼啦啦跪了一地,磕頭如搗蒜,哀聲求告響成一片“求二爺開恩!”“二爺饒了她這回吧!”
    唯有晴雯,直挺挺地杵在那裏,像暴風雨中一株孤零零的蘆葦,單薄卻執拗地挺著細莖。淚珠子斷了線似的往下砸,在衣襟上洇開深色的圓點,肩膀微微聳動,泄露著無聲的啜泣,可那頸項,卻依舊梗得筆直,不肯低下分毫。
    寶玉被這一屋子哀泣攪得心煩意亂,目光掃過地上跪著的眾人,最後落在晴雯那張慘白倔強、淚痕狼藉的臉上。那淚光裏映出的恐懼,終究還是刺了他一下。他像隻鬥敗的公雞,滿腔怒火被這突如其來的疲憊和莫名的煩躁澆熄了大半,隻餘下灰燼般的厭倦。他猛地一拂袖,聲音嘶啞疲憊“罷了罷了!都起來!鬧得我頭疼!” 說罷,也不看眾人,徑直踉蹌著腳步,一頭紮出了屋子,將那滿室的抽噎、驚惶和尚未散盡的硝煙,一股腦地關在了身後。
    午後那場驚天動地的風暴,似乎已被濃重的夜色悄然吞噬、抹平。掌燈時分,寶玉從外麵回來,步履輕快,臉上竟帶著幾分薄醉似的笑意,仿佛正午那場幾乎逼死人的衝突,不過是旁人做的一場荒誕夢魘,於他,早已了無痕跡。
    他腳步輕快地邁進屋,目光在燈影裏逡巡一圈,便精準地落在那倚在廊下欄杆旁的纖影上。晴雯獨自坐在那裏,背對著燈火通明的屋子,麵朝著庭院裏沉沉的夜色,單薄的肩膀在月光下勾勒出一道伶仃的弧線。寶玉笑嘻嘻地踱過去,挨著她坐下,語氣輕快得如同談論天氣“還生氣呢?晌午那點子事,值什麽?” 他順手就從旁邊小丫頭捧著的托盤裏撈過一把簇新的雕花檀香木柄團扇,塞到晴雯手裏,“喏,這個給你。不是愛聽那脆響兒?撕著玩罷,解解悶兒,也聽聽這聲兒可還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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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雯下意識地接住了扇子。冰涼的檀香木柄觸著掌心,那白日裏幾乎將她魂魄都震散的“攆出去”三個字,此刻竟被寶玉用如此輕描淡寫、近乎寵溺的口吻提起。她愕然抬眼,撞進寶玉那雙含笑的、毫無芥蒂的眸子裏。那裏麵盛著的,隻有縱容,無邊無際、毫無底線的縱容,像一張華麗而危險的網。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雜著白日殘餘的驚悸和此刻驟然湧上的巨大委屈,猛地衝垮了她強撐了一下午的心防。滾燙的淚毫無預兆地再次湧出,大顆大顆地砸在光滑的扇麵上,洇出深色的圓點。
    她攥緊了扇骨,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寶玉卻隻當她是餘氣未消,越發起了玩心,索性自己也抓過一把大折扇,“嗤啦”一聲,用力一扯,那上好的絹帛應聲裂開一道長口。他笑著將那破扇子塞給旁邊看傻了的小丫頭麝月“你也撕!撕得響些!” 麝月哪裏敢,隻驚得往後縮。
    晴雯看著寶玉臉上那純粹到近乎天真的笑意,看著那被輕易撕裂的、價值不菲的扇子,白日裏那點僅存的、關於尊卑和後果的模糊恐懼,在這令人窒息的寵溺裏徹底煙消雲散。堵在心口的那塊巨石仿佛瞬間被這縱容的暖流融化了,一種近乎虛脫的、帶著眩暈的鬆弛感攫住了她。她低頭看著手中嶄新的團扇,那精美的花鳥刺繡在燈下閃著柔光。一種奇異的、帶著毀滅快感的衝動陡然升起,壓過了那點殘存的理智。她吸了吸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聲音卻已不自覺地揚了起來,帶著一絲破涕為笑的嬌嗔“你既這麽說,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話音未落,雙手猛地用力向外一扯——“嘶啦!”
    那聲音清脆、決絕,帶著一種撕裂的痛快。上好的薄絹在她手中應聲裂為兩半。晴雯看著手中殘破的扇麵,又看看寶玉拍手叫好的笑臉,一股從未有過的、放肆的暖流猛地衝上頭頂。她笑了出來,越笑越響,帶著淚痕的臉上綻開一種近乎癲狂的明豔光彩。
    什麽規矩,什麽後果,什麽怕被攆出去的恐懼,在這裂帛聲裏,在這無邊的縱容裏,統統化作了齏粉!
    她像掙脫了所有束縛,隻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暢快得無以複加,隨手又撈起旁邊丫頭托盤裏的另一把扇子……
    裂帛之聲接二連三地在怡紅院清涼的夏夜裏響起,一聲比一聲清脆,一聲比一聲放肆。
    晴雯的笑聲混合著這奇特的聲響,在月光下回蕩,恣意張揚,蓋過了庭院裏微弱的蟲鳴,也驚醒了棲息在簷下的鳥雀。廊下陰影裏,一個小丫頭抱著換洗的衣物匆匆走過,被這突如其來的狂笑驚得渾身一抖,腳下絆蒜,差點摔倒。
    她慌忙扶住柱子,驚恐地抬眼望去,隻看見晴雯映著燈光的側臉,那笑容燦爛得近乎妖異,手中正將又一幅精美的扇麵撕成碎片,隨手拋灑。碎絹如蝶,紛揚落下,有幾片甚至飄到了小丫頭的腳邊。
    她大氣不敢出,像受驚的兔子,貼著廊柱的陰影,飛快地溜走了,留下身後那片被撕裂的、昂貴的狼藉,和那仍在夜色中回蕩的、無所顧忌的歡笑。
    自那裂帛千金的一夜後,晴雯的心像是徹底掙脫了無形的枷鎖,往日裏尚存的三分謹慎,七分顧忌,被寶玉那毫無底線的縱容衝得七零八落。
    她如同一株吸飽了養分又失了修剪的蔓草,在怡紅院這方小小的天地裏,恣意地、甚至是張狂地蔓延開來,再不把什麽規矩體統放在眼裏。
    一日,寶玉晨起懶怠,歪在榻上對著書卷皺眉。晴雯端了茶進來,瞥見他愁苦模樣,丹鳳眼一挑,便湊上前去“我的爺,何苦對著這些勞什子熬神?橫豎老爺今日未必得空查你功課。” 她聲音壓得低,卻帶著一種蠱惑的甜膩,“不如就說早起被風吹了,身上不受用,告一日假豈不清淨?”
    她纖長的手指,帶著若有似無的幽香,輕輕拂過寶玉的額頭,試那根本不存在的熱度。
    寶玉本就畏父如虎,被她這般一攛掇,那點微弱的讀書心思立刻拋到了九霄雲外,隻覺此計甚妙,連連點頭,果然就裝起病來。襲人看在眼裏,眉頭微蹙,嘴唇動了動,終究隻是無聲地歎了口氣,默默收拾起被寶玉丟開的書本。
    晴雯的脾氣,也如同澆了油的火苗,愈發熾烈難控。小丫頭墜兒笨手笨腳打翻了她剛調好的胭脂膏子,鮮紅的膏體潑灑在青磚地上,刺目得很。晴雯柳眉倒豎,劈手就抓起炕幾上做針線的銅頂針,作勢要戳過去,聲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作死的小蹄子!眼珠子叫狗吃了?整日毛手毛腳!再不長記性,仔細我拿簪子戳爛你這雙沒用的爪子!” 墜兒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隻一個勁地磕頭。那銅頂針寒光閃閃,映著晴雯盛怒的臉,駭得旁邊幾個小丫頭都白了臉,噤若寒蟬。
    她對上那些積年的婆子,更是寸步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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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園子花木的何婆子,因掐了怡紅院廊下幾朵開得正好的月季去插瓶,被晴雯撞個正著。晴雯幾步搶上前,指著何婆子的鼻子便罵,聲音又脆又亮,半個院子都能聽見“老貨!眼皮子就這麽淺?怡紅院的東西也是你能伸手的?打量我們二爺好性兒,就蹬鼻子上臉了?再讓我瞧見你手腳不幹淨,看不立刻回了林之孝家的,捆了你攆出園子去!讓你一家子喝西北風!” 何婆子被罵得老臉紫漲,又羞又惱,哆嗦著嘴唇卻不敢還一句嘴。她死死攥著那幾朵月季,花瓣在她粗糙的手掌裏被捏得稀爛,渾濁的眼睛盯著晴雯甩袖而去的背影,那裏麵淬著的怨毒,濃得幾乎要滴出來。
    旁邊幾個看熱鬧的婆子互相交換著眼色,撇著嘴,低聲的議論像陰溝裏的暗流,在花叢樹影下窸窣作響“狂得沒邊了……”“小蹄子,仗著有幾分顏色……”“看她能狂到幾時……”
    怡紅院的丫頭們,本就是大觀園裏人人側目的存在。仗著寶玉在老太太、太太麵前的得寵,她們的行事做派,天然就帶著三分傲氣,七分輕狂,尋常的丫頭婆子輕易不敢招惹。
    而晴雯,無疑是這狂瀾之中最耀眼、也最銳利的那一朵浪尖。她美得驚心,也烈得灼人。別的丫頭或許還懂得在人前收斂一二,她卻偏不。她就是要穿那掐金挖雲的紅綾襖,就是要梳那最時新也最招搖的發髻,就是要將怡紅院的門檻守得鐵桶一般,將寶玉護得密不透風,容不得旁人半點置喙和染指。
    她的伶牙俐齒,她的火爆性子,她那被寶玉寵出來的、天不怕地不怕的驕縱,讓她成了怡紅院一道最鮮明也最招風的旗幟。
    日子久了,大觀園裏私下便有了定論怡紅院,那是閻羅殿前小鬼難纏的地界兒,任誰想踏進一步,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而晴雯,便是那閻羅殿前執掌刑名、最是尖牙利爪不容情麵的急先鋒,是那根最先探出高牆、承了最多風刀霜劍的“出頭椽子”。
    夏日的午後,蟬鳴聒噪得令人心煩。怡紅院正屋裏,簾櫳低垂,隔開了外頭的暑氣,也隔開了隱約的人聲。
    王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麵沉如水。她保養得宜的手指,此刻卻緊緊攥著膝上一方素色錦帕,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下首垂手侍立的,是寶玉的乳母李嬤嬤,她微微佝僂著腰,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地鑽進王夫人耳中
    “……那蹄子,真真是個禍害妖精!仗著有幾分顏色,勾著哥兒的心,無法無天!前兒還攛掇著哥兒裝病逃學,那點子鬼心思,打量誰不知道?她自己,更是沒個尊卑上下,成日打扮得妖妖調調,比正經主子還像主子!小丫頭子們見了她,嚇得跟避貓鼠兒似的,動輒打罵,前兒還抄起頂針要戳墜兒那丫頭呢!
    園子裏的婆子們,哪個沒挨過她的刻薄話?張口閉口就要攆人出去,恨得人牙癢癢……更別提她那輕狂樣兒,病西施似的歪著,哼些個沒廉恥的曲兒……”李嬤嬤的聲音帶著一種積怨已久的、刻意渲染的怨毒,將晴雯的種種“罪狀”一一數落,末了,不忘重重補上一句,“太太!這等狐媚子、攪家精留在哥兒房裏,天長日久,還不知把哥兒引到什麽歪路上去!哥兒可是要考功名、光宗耀祖的啊!容不得這等下作東西禍害!”
    王夫人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那兩簇幽冷的火焰越燃越熾。李嬤嬤每說一句,那火焰就跳動一下,最終凝成一片凍徹骨髓的寒冰。她想起自己偶然路過怡紅院角門時瞥見的那一幕
    一個穿紅綾襖的身影,正指著管花木的何婆子厲聲斥罵,那姿態,那氣焰,儼然一副主子的派頭。又想起前些日子寶玉“偶然風寒”告假,襲人那欲言又止、隱含憂慮的眼神……原來根子在這裏!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風聞,在這一刻被李嬤嬤的話語串連起來,指向那個叫晴雯的丫頭。王夫人胸中那股鬱積多時的、對兒子身邊“狐媚”隱患的焦慮和厭惡,終於找到了一個具體而明確的傾瀉口。她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冰冷,仿佛帶著霜雪的味道。攥著錦帕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柔軟的肉裏。
    “好……好得很……” 王夫人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令人心悸的平靜,“我竟不知,我眼皮子底下,養出了這等無法無天的東西!”
    窗外的蟬鳴,在這一刻顯得格外刺耳,像是為某個結局敲響的、單調而冷酷的喪鍾。那根探出怡紅院高牆、承了太多風霜雨露的椽子,在無人察覺的角落,已然悄然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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