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翡翠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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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瑞家的一句輕言便解了女婿冷子興的牢獄之災,賈府上下皆道她不過是王夫人身邊得力的老仆。
殊不知她指間王夫人賞的翡翠戒,是開啟賈府衰亡之門的鑰匙。
二十年前她隨嫁入府,二十年後她送出的每一份禮單都化作插向賈府心口的淬毒匕首。
當元妃省親的燈籠熄滅,周瑞家的正數著女婿送來的金錠;
那金錠最終變成查抄賈府的衙役腰包裏最沉的那袋銀錁子。
暮春的風穿過榮國府層層疊疊的朱漆回廊,吹到內宅深處王夫人居處,已變得溫吞乏力,帶著一種被重重錦繡包裹住的沉悶。周瑞家的,王夫人身邊第一等得用的陪房,
此刻正安然坐在王夫人外間一張透出溫潤光澤的楠木交椅上。她眼皮微垂,指間一枚水頭極好的翡翠戒子,正被她另一根手指的指甲,一下、一下,極輕地叩著。那聲音細微幾不可聞,卻奇異地壓住了窗外偶爾掠過的幾聲鳥鳴,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穩與沉。
一個青衣小丫鬟屏著呼吸,碎步趨近,聲音壓得極低“周大娘,門上遞進來話,是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叫旺兒的,有急事尋您。”
周瑞家的眼皮都沒撩一下,指尖叩擊翡翠的動作絲毫未停。片刻,那叩擊聲才止住。“叫進來吧。”她的聲音不高,平平的,像一塊沉入水底的石頭。
旺兒幾乎是踉蹌著撲進來的,額角汗涔涔,臉色煞白,見了周瑞家的,“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冰涼的青磚地上,聲音帶著哭腔抖得不成樣子“周大娘!周大娘救命啊!我姐夫……冷子興,讓順天府的差役鎖了去啦!說他倒賣的那件前明官窯瓶子是賊贓!鋪子也給封了!”
“哦?”周瑞家的終於抬起眼。那眼神平靜得像深秋的潭水,一絲波瀾也無,隻淡淡地掃過旺兒涕淚橫流的臉。“多大點子事,就值得你慌成這樣?沒個穩重氣兒。”
旺兒被這眼神一冰,哭聲噎在喉嚨裏,隻剩下抽噎,茫然又驚懼地望著她。
“起來。”周瑞家的吩咐,聲音裏聽不出喜怒,“回去告訴你姐姐,把心放回肚子裏。該吃吃,該睡睡。天,塌不下來。”她頓了頓,指尖又輕輕點在翡翠戒麵上,“就說我的話,順天府那邊,自有分曉。去吧。”
旺兒張著嘴,還想說什麽,觸到周瑞家的那深不見底的目光,終究一個字也沒敢再吐,胡亂磕了個頭,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背影倉惶得如同驚弓之鳥。
暖閣裏又恢複了死水般的寂靜。周瑞家的重新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指間那枚翠色欲滴的戒子上。光影在戒麵上無聲流轉,仿佛映照出二十年前那場盛大而喧囂的送嫁。
金陵王家。
十六歲的她,那時還隻被喚作“瑞丫頭”。身著嶄新卻顯粗糙的青布衣裳,捧著一個沉甸甸、雕著纏枝蓮紋的紫檀木妝奩匣子,小心翼翼地跟在鋪天蓋地的紅——那頂八人抬的、綴滿流蘇金鈴的花轎後麵。耳畔是震耳欲聾的喜樂、鞭炮的硝煙味、人群的喧嚷,以及主母臨行前那句沉甸甸的叮囑“瑞丫頭,你跟著姑娘過去,就是姑娘的眼睛,姑娘的手腳,更是姑娘在那邊府裏的根基!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錯!”
花轎裏坐著的,是金陵王家的嫡女,未來的榮國府二太太,王夫人。而她,瑞丫頭,是王夫人從娘家帶過去的八個陪房丫頭之一,是寫在官府“世仆賤籍”冊子上的名字,子孫後代永無科考晉身之望的“物件”。
喧天的鑼鼓和漫天飄灑的彩紙屑裏,瑞丫頭緊緊抱著那冰冷的妝奩匣子。匣子的棱角硌著她的手臂,生疼。她抬眼望向那頂淹沒在紅色海洋裏的花轎,目光裏沒有新嫁娘的憧憬,隻有一種初生牛犢麵對深淵時的、混雜著野心的凜冽審視。賈府……那龍潭虎穴,那潑天的富貴,那令人窒息的森嚴等級……她來了。
她抱緊了妝奩,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一件器物,而是她即將刺入那座深宅大院的第一把刀柄。
二十年光陰,足以將當年那個捧妝奩的丫頭,磨礪成榮國府內宅一個舉足輕重、連主子們都要客氣三分的人物——“周姐姐”。
此刻,王夫人正房那扇厚重的錦簾被無聲地撩開。周瑞家的端著一個填漆托盤走了進來,腳步輕得像貓。托盤上放著一個甜白瓷蓋碗,碗口嫋嫋逸出極淡的藥氣。
“太太,該進藥了。”她的聲音放得又柔又緩,帶著恰到好處的恭謹。
王夫人歪在臨窗的貴妃榻上,臉色有些懨懨的,聞言隻微微抬了抬下巴。周瑞家的便趨前幾步,熟練地將藥碗捧到王夫人手邊的小幾上,又輕輕揭開蓋子,用小銀匙攪了攪。動作間,她指上那枚翡翠戒指在透過窗欞的光線下閃過一道潤澤的幽光。
王夫人瞥了一眼那戒指,眼神裏掠過一絲滿意。這戒指是她前年賞的,周瑞家的日日戴著,從未離身。這份恭順和識趣,讓她安心。
“寶玉……怎麽樣了?”王夫人沒動藥碗,隻蹙著眉問。自那日被老爺賈政一頓狠打後,寶玉便一直趴在怡紅院裏養傷,高燒反反複複,牽動著王夫人全部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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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寬心。”周瑞家的聲音放得更柔,帶著一種能撫平焦躁的魔力,“方才打發小丫頭去怡紅院問了襲人姑娘,說二爺後半夜安穩些了,熱也退下去些。隻是那棒瘡……到底傷得深,皮肉翻著,總不見大好,疼得緊。”她覷著王夫人的臉色,適時地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老奴想著,尋常的金瘡藥怕是效力不夠。前兒太太賞的幾味宮裏出來的秘藥,那‘白玉生肌散’和‘九轉紫金丹’,活血生肌最是霸道……隻是明著用,怕惹眼。”
王夫人的眉頭擰得更緊,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帕子。宮裏的秘藥……給寶玉用自然最好,可若傳出去,一個“逾製”的罪名,賈政第一個就饒不了她。
周瑞家的聲音低了下去,如同耳語“太太若信得過老奴,老奴倒有個法子。將那‘紫金丹’碾成極細的粉末,隻取一星半點,悄悄和在二爺日常敷的‘冰蟾膏’裏,外頭瞧著還是那尋常膏藥,內裏的效力卻是宮裏才有的。神不知,鬼不覺。”
王夫人猛地抬眼,盯著周瑞家的。那雙眼睛裏,有焦慮,有掙紮,最後隻剩下孤注一擲的信任和托付。她沒說話,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周瑞家的心領神會,躬身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她親自捧著一個用素色錦帕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避過人多眼雜的回廊,悄然穿過大半個府邸,走向那花木扶疏掩映下的怡紅院。
怡紅院寶玉臥房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襲人正紅著眼圈,小心翼翼地給趴在床上的寶玉臀背上那猙獰的傷口換藥。那傷口皮開肉綻,滲著黃水,看著就讓人心驚肉跳。寶玉臉色慘白,額上全是冷汗,牙關緊咬,偶爾泄出一絲痛苦的呻吟。
“周大娘。”襲人見到周瑞家的,如同見了主心骨,聲音哽咽。
周瑞家的點點頭,將錦帕小包遞給襲人,聲音壓得極低“把這個,和在二爺用的冰蟾膏裏,仔細拌勻了。太太的意思,務必盡心。”她目光掃過寶玉背上那慘烈的傷口,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隨即又恢複了那潭水般的平靜。“仔細些敷,莫讓人瞧出不同來。”
襲人含淚點頭,如獲至寶般緊緊攥住那小包。周瑞家的不再多言,轉身退出這滿是傷痛和藥味的屋子。走出怡紅院的門,春日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下眼,指腹下意識地摩挲著那枚溫潤的翡翠戒指。王夫人的命根子,賈府未來的指望,此刻的生死與痛楚,竟如此輕巧地係於她送出的這包藥粉之上。一種隱秘的、近乎掌控生死的快意,如同冰冷的蛇,悄然滑過她的心尖。這,僅僅是第一重身份賦予她的權柄。
幾個月後。
榮禧堂東邊的小花廳裏,氣氛卻與怡紅院的傷痛壓抑截然相反,洋溢著一股壓抑不住的喜氣。
周瑞家的今日穿著簇新的絳紫色杭綢褙子,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插著一支赤金點翠的如意簪。她端端正正地跪在王夫人麵前,雙手高舉過頭,捧著一份泥金大紅、散發著墨香的婚書。
“奴婢替那不爭氣的丫頭,給太太磕頭了!”她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和哽咽,“謝太太天高地厚的恩典!賞她一個正經出身,許配給冷家那做古董營生的冷子興做正頭娘子!奴婢一家,生生世世感念太太的大恩大德!”說完,她深深地拜伏下去,額頭觸碰到冰涼光滑的金磚地麵。
王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臉上帶著慣常的雍容笑意,抬手虛扶了一下“起來吧。你在我身邊伺候了二十年,勞苦功高。你女兒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模樣性情都不差,配個殷實本分的商戶做正室,也是她的造化,你的體麵。”她語氣溫和,帶著施恩者的從容。
廳內侍立的其他仆婦、管事娘子們,臉上堆滿了恭維的笑,眼神卻複雜地交換著。陪房女兒,賤籍出身,竟能一躍成為商賈正妻?這在賈府百年家史上,掰著指頭也數不出幾個!這周瑞家的……當真是太太心尖尖上的人了。羨慕、嫉妒、驚詫,種種情緒在無聲的空氣中交織。
周瑞家的緩緩站起身,垂手侍立,臉上是感激涕零的虔誠。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下,在那被濃重感激掩蓋的眸底最深處,卻燃燒著一簇冰冷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破壁”。這紙婚書,哪裏是什麽恩典?是她二十年隱忍鑽營,用無數心機鋪就的台階,終於一腳踏碎了那生來就壓在她和她女兒頭上的、名為“賤籍”的厚重壁壘!這是她精心謀劃的第二重身份——一個母親,為女兒撬開階級鐵幕的破壁者。王夫人那看似施恩的笑容,在她眼中,成了對那森嚴禮教最辛辣、最無聲的嘲諷。她捧著的不再是婚書,而是刺穿這腐朽秩序的一柄利刃。
秋爽齋的清晨總比其他地方來得更早,也更清冷些。薄薄的霧氣尚未散盡,帶著深秋的寒意,纏繞在院落裏幾竿修竹之間。這裏是賈政的妾室周姨娘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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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姨娘獨自坐在臨窗的炕上,身上隻穿了件半舊的藕荷色夾襖,形容比這秋日的晨霧還要單薄。她麵前的小炕桌上,攤放著一匹剛剛送來的錦緞。那料子極好,是上用的內造尺頭,顏色是鮮亮得有些刺目的石榴紅,上麵用金線銀線滿繡著繁複的折枝牡丹,富麗堂皇得與這清冷秋爽齋格格不入。
她的手指枯瘦,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糙痕跡,此刻正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那光滑冰涼的緞麵。指尖劃過那些凸起的、金燦燦的牡丹花紋,動作遲緩而凝滯。她的眼神空洞地落在緞子上,沒有欣喜,沒有期待,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和疲憊。仿佛那不是一匹價值不菲的錦緞,而是一件沉重的、無法擺脫的刑具。
這錦緞,是她的堂姐,如今府裏呼風喚雨的周瑞家的,昨日親自送來的。一同送來的,還有幾句看似關懷、實則不容置疑的“叮囑”——“姨娘身子弱,更該穿些鮮亮顏色提提神”、“老爺近來常去趙姨娘那邊,你這般素淨,越發引不起老爺注意了”、“太太說了,這顏色正襯你”……
周姨娘的手指猛地一蜷,指甲幾乎要掐進那華美的緞子裏。她何嚐不知?自己不過是周瑞家的塞進這賈府權力核心的一枚棋子。一枚沉默的、無子的、月例銀子隻有可憐巴巴二兩(還不到那有子傍身、張揚跋扈的趙姨娘一半)的活棋!她存在的意義,就是替王夫人死死盯住丈夫賈政的枕邊風吹向何處,同時,也為周瑞家的、為她們那個依附賈府而生的“周”姓家族,在這深宅大院的銅牆鐵壁上,撬開一道可供攀爬的縫隙。
“嗬……”一聲極輕、極冷的歎息,終於從周姨娘緊抿的唇邊逸出,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氣裏。她看著那匹刺目的石榴紅錦緞,像看著自己無法掙脫的、被精心裝扮過的囚籠。這,便是周瑞家的織就的第三重身份羅網中最沉默、也最鋒利的一環——姨娘背後的操盤手。而她周姨娘,就是那被無形絲線操控的傀儡,鮮豔的緞麵下,裹著的是早已被吸幹精髓的枯骨。
賈府的傾頹,如同朽木被白蟻蛀空,外表尚存巍峨,內裏早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榮國府的田莊管事周瑞(周瑞家的丈夫)垂手站在賈璉麵前,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腰彎得幾乎要折斷。“二爺容稟……今年春上雨水實在太多,淹了好些秧苗,秋上又鬧了蝗蟲……莊子上的收成,比往年……怕是要短上三成還不止啊……”他聲音發顫,帶著十二萬分的惶恐。
賈璉坐在書案後,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手指煩躁地敲擊著桌麵“三成?周瑞,你當我是三歲孩子糊弄?府裏上下幾百口子,就指著這點子租米銀子開銷!你一句‘短了三成’,讓我拿什麽去支應?”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周瑞“撲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實在是天災無情,佃戶們也叫苦連天,小的……小的已是盡力催逼了!求二爺明鑒!”他伏在地上的臉,埋在陰影裏,那惶恐之下,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硬氣。短了三成?豈止!真正落入他周瑞口袋的,又何止三成!這層層盤剝,他早已駕輕就熟,仗著的,無非是內宅那位“周姐姐”的滔天權勢。賈府這棵大樹,根須早已被他們這些蛀蟲啃噬得搖搖欲墜。
更大的窟窿,來自那深不可測的宮牆之內。
賈璉剛送走哭窮的周瑞,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另一個管事又臉色慘白地捧著一封信箋疾步進來,聲音都變了調“二爺!宮裏……周太監又打發人送信來了!”
賈璉的心猛地一沉,接過信箋的手指都有些發僵。展開一看,依舊是那熟悉的、帶著濃重宦官腔調的筆跡,開口便是“手頭一時不湊手”,接著便是獅子大開口,索要的數目,竟赫然相當於賈府名下最富庶的一個田莊整整半年的產出!賈璉隻覺得眼前發黑,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這周太監,仗著在宮裏有些體麵,簡直是敲骨吸髓!
這哪裏是借錢,分明是明搶!可偏偏,這“借”字背後,是賈府得罪不起的宮闈陰私和隨時可能降臨的滅頂之災。賈璉頹然跌坐在椅子上,看著那輕飄飄卻重逾千鈞的信紙,仿佛看到賈府的血脈正被一根無形的管子,源源不斷地抽吸進那深不見底的宮廷黑洞。
這周太監,與那內宅的周瑞家的,姓氏相同,胃口一樣,都是懸在賈府頭頂的、名為“周”的催命符。
而秋爽齋的清晨,依舊是冰冷的。
周姨娘默默地接過小丫鬟遞來的一個小布包,裏麵是她這個月的月例銀子——二兩。輕飄飄,冷冰冰。隔壁趙姨娘房裏隱約傳來的笑聲,以及她房裏小丫鬟議論趙姨娘新得了什麽首飾、老爺又賞了什麽吃食的閑話,像針一樣紮進她的耳朵。她攥緊了那二兩銀子,指節泛白。
無子,便是她在這深宅的原罪。她看著鏡中自己過早憔悴的容顏,再想想那匹壓在箱底、刺目的石榴紅錦緞,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這少得可憐的月例,這無望的處境,不過是周瑞家的那盤大棋裏,最微不足道也最鮮血淋漓的注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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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來風滿樓。
王夫人房中的抄檢令,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死水,瞬間在賈府內宅掀起滔天巨浪。大觀園內,往日的鶯聲燕語、詩情畫意蕩然無存,隻剩下翻箱倒櫃的刺耳聲響、丫鬟婆子們壓抑的哭泣和管事娘子們嚴厲的嗬斥。
在這片混亂之中,周瑞家的步履異常沉穩。她昂著頭,腰背挺得筆直,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銳利如鷹隼,在搜查的仆婦隊伍中穿行、指揮,那姿態,不像是參與抄檢的仆從,倒像是巡視疆域、掌控全局的主宰者。她指間那枚翡翠戒指,在混亂的光影中,偶爾折射出冷硬的光。
“仔細搜!太太說了,一絲一毫可疑之物都不能放過!”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清晰地穿透嘈雜。
就在這時,隊伍後麵一陣騷動。一個負責搜查廚房庫房的管事娘子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聲音帶著驚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周……周大娘!不好了!周財家的……就是管後角門車馬的那個,她……她屋裏的炕洞裏,抄出……抄出兩條金華火腿!還有幾匹上用的青緞!都藏得嚴嚴實實的!”
周瑞家的腳步一頓,臉上那掌控一切的表情瞬間凝固,隨即覆蓋上一層寒冰。周財家的?那是她隔了房的遠房妯娌!平日裏仗著點微末關係,在府裏也愛占些小便宜,她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罷了。可在這等要命的關口,竟敢私藏這麽紮眼的東西?簡直是蠢鈍如豬!找死!
她猛地轉身,眼神淩厲地掃向騷亂傳來的方向,聲音陡然拔高,冰冷如鐵“捆了!給我捆翻在地!這等眼皮子淺、心腸壞的奴才,留著也是禍害!捆結實了,堵上嘴,等太太發落!”
幾個如狼似虎的婆子立刻撲上去,將那個麵如死灰、渾身篩糠般抖著的婦人周財家的死死按倒在地,粗麻繩毫不留情地捆了上去,破布狠狠塞進她嚎哭求饒的嘴裏。周財家的徒勞地掙紮著,絕望的目光投向周瑞家的,滿是乞求。周瑞家的卻看也不看,仿佛那隻是一個礙眼的垃圾。她轉過身,繼續她的巡視,步伐依舊沉穩,仿佛剛才那雷霆一擊不過是拂去一粒微塵。在絕對的權力麵前,同姓的血脈也脆弱得不堪一擊。她必須用最冷酷的方式,劃清界限,維持自己不容置疑的權威。這“周”字大旗下的暗流洶湧,在這一刻暴露無遺。
元妃省親的盛典,耗盡了賈府最後一絲強撐的元氣。那場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華,如同一個巨大的、虛幻的泡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裏,無聲無息地破滅了。
當最後一盞為省親特製的、綴滿珍珠寶石的琉璃宮燈在黎明微光中黯然熄滅,偌大的榮國府陷入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死寂和疲憊。仆役們拖著沉重的腳步收拾著殘局,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脂粉和一種說不出的頹敗氣息混合的怪異味道。
內宅深處,周瑞家的房門緊閉。桌上,一盞孤燈跳躍著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桌麵。燈下,鋪著一塊深色的絨布。她正低著頭,極其專注地……數著金錠。
那是女婿冷子興今日一早悄悄使人送來的“謝禮”。沉甸甸的金元寶,在絨布上碼放得整整齊齊,每一個都黃澄澄、光燦燦,在燈下折射出誘人而冰冷的光澤。周瑞家的手指幹燥而穩定,拿起一枚,指尖在那光滑冰冷的表麵上摩挲片刻,感受著那沉甸甸的份量,然後才輕輕放下,發出輕微而悅耳的“嗒”聲。再拿起下一枚……屋子裏沒有其他聲響,隻有這單調而規律的“嗒”、“嗒”、“嗒”,一聲聲,敲打在寂靜的空氣裏,也敲打在她毫無波瀾的心湖上。
窗外,是省親過後滿目瘡痍、財力耗盡的賈府。窗內,是這象征財富的金錠被清點的聲音。這聲音,在周瑞家的聽來,比元妃駕臨時那震天的鼓樂,更真實,更動聽。她數得很慢,很仔細,仿佛在點數著二十年隱忍、鑽營、織網所收獲的最甜美的果實。賈府的餘暉正在急速褪去,而她手中的黃金,正閃爍著屬於她的、新生的光芒。
數年後。
榮國府那兩扇曾象征無上權勢的朱漆大門,被粗暴地貼上慘白的封條。抄家的衙役如狼似虎,將府內值錢的物件一箱箱抬出。一個穿著皂隸服色、滿臉橫肉的衙役頭目,掂了掂手裏剛拿到的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口袋,裏麵裝滿了大小不一的銀錁子。他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滿意地嘿嘿笑了兩聲,隨手將那袋子塞進自己鼓鼓囊囊的腰包。
那袋子銀錁子,是所有抄沒財物中最沉的一袋。它們冰冷堅硬,棱角分明,在衙役的腰包裏相互碰撞,發出沉悶而貪婪的聲響。沒有人知道,這沉甸甸的、最終壓垮了百年公府的銀子,其最初的源頭,正是幾年前那個元妃省親後的清晨,周瑞家的在昏黃油燈下,一枚一枚、仔細清點過的黃金所化。它們從周瑞家的指尖流轉而出,最終變成了插向賈府心口的、最致命也最貪婪的那柄淬毒匕首。
秋爽齋破敗的窗欞在寒風中嗚咽。昔日精致的庭院荒草叢生。隻有那匹被遺忘在箱底、蒙了厚厚灰塵的石榴紅錦緞,在無人知曉的角落,依舊保留著一點刺目的鮮亮。那鮮亮,像極了凝固的血痕,無聲地訴說著這深宅大院裏,一個姓氏如何織成暗網,又如何看著那網中的巨獸,在自身貪婪與外力撕扯下,轟然倒塌。翡翠戒指的幽光,終究湮滅在塵埃裏,隻餘下曆史的回響,在殘垣斷壁間低徊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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