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抵債千金——迎春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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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府衰敗之際,父親賈赦以五千兩銀價將我抵給孫紹祖。
    新婚之夜,他冷笑掀開蓋頭:“公侯千金?不過是個抵債的物件。”
    元春姐姐薨逝後,孫家再無忌憚。
    我日複一日承受拳腳,連貼身丫頭繡橘也被他活活打死。
    最後一次回賈府,我攥著血書求援,父親卻嗬斥:“嫁出去的女兒,生死由命!”
    彌留之際,孫紹祖捏著我下巴獰笑:
    “若元妃尚在,我自然把你供起來。”
    “可如今,你連這五千兩都不值了。”
    五千兩銀票,厚厚一遝,帶著錢莊那特有的油墨與陳腐氣味,被漫不經心又異常清晰地攤開在婚書上。那猩紅的朱砂喜字,被這刺目的銀票壓著,竟顯得瑟縮黯淡。父親賈赦的聲音,隔著一層豔俗刺目的紅蓋頭傳進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紮在我耳中,釘進我心底:
    “賢婿莫要見外,些許小事,迎春這孩子性情最是柔順不過…往後進了孫家門,賢婿隻管教導,便是打罵,也是她該受的規矩…”這哪裏是嫁女,分明是交割一件礙眼又不得不脫手的舊物,聲音裏透著一種終於甩脫累贅的虛假鬆快。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孫紹祖的聲音,渾厚,帶著一絲刻意拿捏的倨傲:“世翁言重了,五千兩銀錢,小事而已。迎春姑娘既是公府千金,知書達理,日後自能安守本分,相夫教子。”言語冠冕堂皇,可那“五千兩”三個字,卻被他咬得格外清晰、格外重,像鈍刀子在磨石上反複刮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我端坐在冰冷的花梨木圈椅上,頭上沉重的赤金點翠鳳冠壓得頸骨酸痛,眼前隻有一片沉甸甸、令人窒息的暗紅。心口那塊唯一溫熱的玉,是元春姐姐入宮前悄悄塞給我的,此刻緊貼著皮肉,卻一絲暖意也透不出來。父親和那個陌生男人關於銀錢與“教導”的對話,如同鈍器,一下下撞擊著我的神魂。淚意洶湧地衝上眼眶,又被我死死逼退回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唯有那一點尖銳的疼,才能證明這並非一場荒唐的噩夢。
    嗩呐和鑼鼓喧囂著撕裂了賈府上空沉悶的空氣。我被幾個粗壯有力的喜娘幾乎是架著塞進了那頂鋪著猩紅錦緞的喜轎。轎簾落下,隔絕了外麵所有或真或假的笑臉。轎身猛地一顛,啟程了。那喧天的鼓樂聲浪,不再是喜慶的宣告,倒像是一群無情的看客在追逐、在哄笑。每一次顛簸,都讓我撞在冰冷堅硬的內壁上。我死死攥住轎簾的一角,透過那細微的縫隙,拚命向外張望。賈府那兩扇沉重、朱漆剝落的獸頭大門,在視野裏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終被一片飛揚的塵土徹底吞沒。一種滅頂的冰冷,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我知道,大觀園裏那些春日撲蝶、秋夜賞菊的日子,連同那點微弱的庇護,是真的永永遠遠地拋棄了我。
    孫家的宅邸,遠不及賈府的深廣氣派,卻透著一股暴發戶特有的、紮眼的富貴。高牆森然,門樓嶄新得刺目,門口那兩尊石獅子呲著牙,凶相畢露,仿佛隨時要撲下來咬人。穿過幾重同樣嶄新卻毫無生氣的院落,我被引入所謂的“新房”。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未曾散盡的油漆味道,混合著熏得發膩的香,幾乎令人作嘔。紅燭高燒,映得滿室如同血窟。陪嫁過來的繡橘和另一個小丫頭,臉色慘白地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
    沉重的腳步聲停在門口。門被“哐當”一聲推開,一股濃烈的酒氣混著汗味洶湧而入。我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紅蓋頭下的每一寸肌膚都僵硬如鐵。那雙鑲著金線雲紋、簇新的皂靴停在了我的麵前。空氣凝滯了,隻有燭火不安地劈啪作響。一股大力猛地襲來,頭上的蓋頭被粗暴地整個掀飛,赤金鳳冠被扯得一歪,扯得鬢發劇痛。驟然的光線刺得我眼前一花。
    我被迫抬起頭。
    一張臉映入眼簾。孫紹祖。濃眉,闊口,鼻梁高得有些突兀,顴骨下方橫著一道不知是刀疤還是舊傷的淺淡痕跡。此刻,這張臉被酒氣蒸得發紅,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我,帶著一種肆無忌憚的估量,像是在審視剛買到手的牲口。那目光裏沒有一絲新婚的喜悅或溫情,隻有冰冷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與嫌惡。
    他喉間發出一聲短促、帶著濃厚鼻音的冷笑,那笑聲像砂紙刮過鐵器:“嗬…公侯千金?”尾音拖長,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誚。他猛地俯下身,帶著濃重酒氣的呼吸幾乎噴在我臉上,那雙眼睛死死攫住我,一字一頓,如同冰錐鑿擊:“不過是個抵債的物件罷了!五千兩銀子,買你一個空架子!賈府?嗬,早就是個空殼子!”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我渾身發冷,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在他那雙冰冷、輕蔑、又帶著隱隱怒火的瞳孔裏,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搖搖欲墜的影子——一個被標了價碼、被家族拋棄的抵債品。巨大的屈辱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吞沒。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鐵鉗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唯有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滾燙地劃過冰涼的臉頰。
    “哭?”孫紹祖的眉頭擰成一個凶狠的疙瘩,眼中那點殘存的醉意瞬間被暴戾取代,“喪門星!晦氣!”他猛地抬手,手臂帶起的風聲尖銳刺耳。我下意識地閉緊了眼,絕望地等待著那即將落下的痛楚。
    “砰!”
    一聲悶響在身側炸開,伴隨著一聲短促壓抑的痛呼。我驚惶地睜開眼,隻見繡橘捂著肩膀踉蹌著撞在身後的梳妝台上,銅鏡“哐啷”一聲砸落在地。是繡橘!她竟在那一瞬撲過來擋在了我身前!
    孫紹祖收回手,看也沒看痛得蜷縮起來的繡橘,隻嫌惡地啐了一口:“不知死活的下賤東西!”他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臉上,那眼神像在看一堆礙眼的垃圾。他不再多言,帶著一身凜冽的酒氣與怒意,轉身大步離去,厚重的房門被他摔得震天響,整個屋子都跟著簌簌發抖。
    新房裏死一般的寂靜。紅燭還在徒勞地燃燒,燭淚堆疊,像凝固的血。繡橘掙紮著爬起來,顧不得自己的肩膀,撲到我麵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姐…小姐您沒事吧?”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那身精心刺繡的嫁衣此刻沉重得像鐵枷。我望著緊閉的房門,又看看繡橘慘白的小臉和肩頭那片迅速泛起的青紫,最後目光落在地上那麵碎裂的銅鏡上。鏡麵四分五裂,映出無數個我,無數張驚惶、破碎、淚痕狼藉的臉。抵債的物件…空架子…五千兩…這些冰冷的字眼,伴隨著孫紹祖那雙暴戾的眼睛,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針,密密麻麻地紮進我的腦海,反複穿刺。我再也支撐不住,猛地撲倒在冰冷的地磚上,壓抑了整晚的恐懼和絕望終於衝破了喉嚨,化作撕心裂肺的、無聲的嗚咽,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像一條被拋上岸瀕死的魚。大觀園裏那個溫軟的世界,徹底崩塌了,隻留下這滿地狼藉的碎片。
    日子在孫府高牆的陰影裏,變成了一灘粘稠、散發著腐朽氣味的死水。孫紹祖那張臉,便是這死水之上唯一的風暴。最初的倨傲和算計,在元春姐姐薨逝的消息如同喪鍾般敲響後,徹底撕掉了最後一絲偽裝的遮羞布,露出了底下猙獰的獠牙。
    那日黃昏,天邊殘陽如血。噩耗由一個從京城快馬趕來的小廝,帶著一身塵土和驚惶傳入孫府。彼時,孫紹祖正翹著腿在廳中喝茶,手裏把玩著一枚新得的玉扳指。當小廝顫抖著說完“元妃娘娘…薨了…”這幾個字時,整個廳堂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幹,死寂得可怕。
    “啪嗒!”
    玉扳指從他指間滑落,清脆地砸在青磚地上,裂成兩半。孫紹祖臉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唰”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種失算後的鐵青。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磚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碎裂的玉,又猛地轉向我,眼神不再是輕蔑,而是赤裸裸的、淬了毒的恨意和一種被徹底欺騙的狂怒。他幾步跨到我麵前,巨大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沒等我反應過來,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股腥風猛地扇了過來!
    “賤人!你們賈家…好一個賈家!”他咆哮著,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空殼子!爛透了的空殼子!還敢拿個死人來糊弄我!五千兩!我的五千兩銀子!”那一巴掌又重又狠,打得我眼前金星亂冒,耳朵裏嗡嗡作響,半邊臉頰瞬間麻木,隨即是火辣辣的劇痛。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八仙桌角上,尖銳的疼痛從肋下炸開。
    這僅僅是個開始。元妃的薨逝,如同抽掉了孫紹祖最後一點顧忌的閘板。他仿佛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宣泄口,將所有的失意、憤怒和投資失敗的暴戾,一股腦兒傾瀉在我這個現成的、無法反抗的“抵債品”身上。理由?不需要任何理由。
    清晨,他嫌我遞上的茶盞燙了手,反手就將滾燙的茶水潑在我臉上,接著一腳踹在我的小腹。午膳時,挑剔菜式不合口味,一隻盛滿油膩湯羹的瓷碗會毫無征兆地砸向我的額頭。夜裏,他帶著一身酒氣回來,若心情尚可,便對我百般言語羞辱;若心情惡劣,拳腳便是家常便飯。我身上那些青紫的淤痕,舊的還未褪盡,新的又層層疊疊覆蓋上來。孫家的下人們,從最初的驚愕到後來的麻木,再到如今的習以為常。他們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件隨時會碎裂的舊瓷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更多的則是事不關己的冷漠。我成了這座陰森宅邸裏一個活著的恥辱標記,一個供主人隨意發泄怒氣的沙袋。
    繡橘,成了這無邊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每次暴風雨過後,總是她,那個單薄得像一片柳葉的丫頭,含著淚,用凍得通紅的小手,顫抖著給我擦拭額角的血汙,小心翼翼地用溫水化開淤青的藥膏,塗抹在我傷痕累累的手臂上。
    “小姐…疼嗎?”她的聲音總是帶著哭腔,卻又極力壓抑著。
    我隻能搖頭,連說話的力氣都仿佛被抽幹。疼痛是實的,但更深的,是那浸透骨髓的冰冷和絕望。看著她為我忙碌的小小身影,看著她眼底那深切的恐懼和同樣深切的忠誠,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無力感幾乎將我淹沒。我連自己都護不住,又如何護住她?這念頭像毒蛇一樣啃噬著我的心。
    終於有一次,孫紹祖在書房裏因一筆生意不順大發雷霆。我恰好端著參湯進去。他嫌我腳步聲重,驚擾了他的思路,毫無征兆地抓起桌上沉重的銅質筆洗,狠狠砸向我的小腿。劇痛讓我瞬間跪倒在地,滾燙的參湯潑了一身。繡橘聞聲衝進來,看到我的慘狀,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本能地想撲過來扶我。
    “滾開!下賤胚子!”孫紹祖正在氣頭上,繡橘的闖入更是火上澆油。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幾步上前,一腳狠狠踹在繡橘的心窩!
    “啊——!”
    繡橘發出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小小的身體像斷了線的紙鳶,猛地向後飛起,重重撞在堅硬的門框上,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然後軟軟地滑落在地,蜷縮成一團,再無聲息。鮮血,刺目的鮮紅,從她身下迅速洇開,像一朵驟然綻放的、絕望的花。
    “繡橘——!”我肝膽俱裂,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力氣,竟掙紮著爬了過去,想要抱住她。可孫紹祖冰冷嫌惡的聲音像淬毒的鞭子抽下:“晦氣東西!拖出去!扔到後頭柴房去!別髒了我的地!”
    兩個粗壯的婆子麵無表情地走進來,像拖拽一袋無用的垃圾,拽住繡橘的雙腳,將她小小的身體拖出了門外,隻留下一道長長的、刺眼的血痕,從門內一直延伸到幽暗的走廊深處。
    我撲在那片漸漸冷卻的血泊裏,十指深深摳進冰冷的磚縫,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困獸垂死的嘶鳴,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最後一點光,熄滅了。黑暗徹底吞噬了我。在這無邊的地獄裏,我連最後一絲微弱的依靠,也失去了。整個世界隻剩下血的顏色和冷的味道。
    府裏唯一的老大夫被匆匆叫來,隻在柴房外略站了站,隔著門板聽了聽裏麵那微弱如遊絲的氣息,便搖著頭走了。連藥方子都沒開一張。兩個婆子得了主子的默許,每日隻端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冷著臉從柴房門縫塞進去,便算盡了“人道”。我拖著那條被筆洗砸傷、每走一步都鑽心疼痛的腿,一次次想偷偷溜去看她,卻被守在角門處的惡仆毫不留情地推搡回來。孫紹祖那張鐵青的臉和冰冷的眼神,像無形的枷鎖,將我死死釘在自己的牢籠裏。
    煎熬到第四天深夜,萬籟俱寂。我蜷縮在冰冷的床榻一角,睜著幹澀刺痛的眼睛,盯著窗外那輪被雲翳半遮的慘淡月亮。一陣極細微、如同耗子啃噬木頭的窸窣聲從門口傳來。我的心猛地一跳。緊接著,一個更輕、更虛弱的,幾乎聽不真切的聲音,貼著門縫飄了進來:
    “小…姐…”
    是繡橘!那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我死寂的心湖!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門邊,顫抖著拉開一條縫隙。
    月光吝嗇地灑下一片清輝。繡橘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冰冷的門廊陰影裏,像一片被狂風徹底揉碎了的枯葉。她身上還是那件沾滿幹涸血汙的舊襖子,臉色灰敗得如同蒙塵的紙,嘴唇幹裂,隻有那雙曾經清亮的眼睛,此刻像兩盞即將燃盡的油燈,艱難地、死死地望向我,裏麵燃燒著一種近乎駭人的執著光芒。
    “小姐…走…走…”她艱難地翕動著嘴唇,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裏擠出來,帶著血腥氣,“別…別在這…等死…”她用盡全身力氣,將一樣東西從門縫底下塞了進來。那是一隻小小的、冰冷的、沉甸甸的硬物。
    我顫抖著撿起。借著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是那隻元春姐姐入宮前留給我貼身佩戴的玉葫蘆。葫蘆口,被塞進了一小卷用細細紅線緊緊纏住的、浸染著暗褐色斑點的布條。
    “去…去…舅…舅老爺…”繡橘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幾個字已模糊不清。她深深看了我最後一眼,那眼神裏有千言萬語,有不舍,有擔憂,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解脫的催促。然後,那點微弱的光熄滅了。她小小的頭顱無力地垂落,靠在冰冷的門框上,再無一絲聲息。月光靜靜籠罩著她,像蓋上了一層薄薄的屍布。
    巨大的悲慟和冰冷的決絕瞬間攫住了我。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濃重的鐵鏽味,才沒有讓自己哭喊出聲。我顫抖著解開那紅線,展開那卷小小的布條——那是從她中衣上撕下的一角,上麵用不知是血還是炭灰寫成的幾個歪歪扭扭、力透布背的字:
    “孫欲害命,求舅老爺救命!”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我的皮肉,直抵心髒!繡橘用她的命,給我撕開了一條血淋淋的生路!
    賈府,那兩扇曾經象征無上榮光的朱漆大門,在黃昏的暮色裏,顯出一種破敗的灰暗。門上的獸頭銅環也黯淡無光。門房還是那個老王頭,隻是背佝僂得更厲害了,渾濁的眼睛看到我時,閃過一絲驚愕,隨即是深切的憐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二…二姑奶奶?”他聲音幹澀,“您…您怎麽回來了?”
    我沒有力氣回答,也無需回答。我推開他虛攔的手臂,拖著那條幾乎麻木的傷腿,踉蹌著、幾乎是撞進了這座曾經熟悉、如今卻感覺無比陌生的府邸。空氣裏彌漫著一種陳腐的、混合著藥味和衰敗氣息的味道。園子裏草木凋零,太湖石上生滿了墨綠的苔蘚,連回廊下掛著的鳥籠都空著,積滿了灰塵。
    我跌跌撞撞,憑著最後一點模糊的記憶,穿過荒蕪的庭院,直奔父親賈赦慣常歇息的外書房。書房的門虛掩著,裏麵傳出父親不耐煩的聲音和一個管事唯唯諾諾的應答。我一把推開沉重的木門。
    “誰?!”賈赦正歪在榻上,由一個丫頭捶著腿,手裏捏著個小巧的鼻煙壺。看到我披頭散發、臉色慘白如鬼、一身狼狽地闖進來,他先是一愣,隨即眉頭緊緊鎖起,臉上毫不掩飾地浮起一層濃重的厭煩和惱怒。
    “父親!”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所有的委屈、恐懼、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我最後一絲矜持。我幾乎是爬行到他腳邊,顫抖著雙手,將那隻浸透了繡橘鮮血和臨終氣息的玉葫蘆,連同那卷染血的布條,高高舉過頭頂。
    “父親!救救女兒!”我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泣血的顫抖,將繡橘用命換來的血書內容和孫紹祖日益顯露的殺機,語無倫次、卻又字字泣血地哭訴出來,“他要害死我!父親!看在骨肉的份上,求您…求您救我離開那地獄!女兒…女兒真的活不下去了啊!”我匍匐在地,額頭抵著他腳下的磚,淚水混合著臉上的灰塵,冰冷地淌下。
    書房裏死一般的寂靜。捶腿的丫頭早已嚇得停了手,瑟縮在一旁。管事也垂著頭,大氣不敢出。
    賈赦的臉色,由最初的厭煩,漸漸變得陰沉如水。他慢條斯理地坐直了身體,沒有看我高舉的玉葫蘆和血書一眼,仿佛那隻是兩件肮髒的垃圾。他銳利的目光像冰冷的錐子,先是嫌惡地掃過我沾滿泥汙的裙裾和枯槁的麵容,然後才落在我臉上,那眼神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心疼,隻有冰冷的審視和一種被麻煩找上門的極度不耐。
    “哭哭啼啼,成何體統!”他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令人心寒的威嚴,“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古就是這個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自己命薄,八字帶煞,克了元妃娘娘,如今又怨得了誰?”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紮進我的耳膜,釘進我的心髒!我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張冷漠的、冠冕堂皇的、屬於我親生父親的臉。
    “在夫家受了點委屈,就跑回娘家哭訴?我賈家的臉麵還要不要了!”他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幾,震得上麵的茶盞叮當作響,語氣陡然變得嚴厲刻薄,“孫家姑爺不過是性子急了些,你身為正妻,不知規勸,不懂忍耐,反倒疑心他要害你?我看你是失心瘋了!婦道人家,就該安守本分,順從夫君!這才是你的命!”
    “命?”這個字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我早已麻木的心髒深處,驟然迸發出一種撕裂的劇痛!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口。我死死盯著他,盯著這個給了我生命、又將我親手推進地獄的男人,所有的委屈、恐懼、哀求,在刹那間被一種徹骨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絕望和恨意所取代。身體深處有什麽東西,在父親那冰冷刻薄的“命”字落下的瞬間,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徹底的斷裂聲響。支撐著我爬回這裏的最後一絲力氣,連同那點卑微的求生之念,徹底被抽空了。
    我沒有再哭,也沒有再哀求一個字。隻是死死地、用一種近乎空洞的眼神,看著那張道貌岸然的臉。然後,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高舉著玉葫蘆和血書的雙手。那卷浸透繡橘熱血的布條,無聲地從我指間滑落,掉在冰冷布滿灰塵的金磚地上。我扶著旁邊冰冷的椅子腿,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艱難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像一個被抽走了魂魄的木頭人偶,一步,一步,拖著那條劇痛的傷腿,轉身,沉默地、踉蹌地走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書房,走出了這座冰冷無情的牢籠。
    身後,傳來父親賈赦仿佛鬆了一口氣、卻又帶著濃濃嫌惡的嗬斥聲:“還不快送二姑奶奶回去!賴在這裏,還想給娘家招禍不成?!”那聲音,像來自遙遠的地獄。
    暮春的黃昏,連風都帶著一股腐朽的暖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我像一縷幽魂,被孫家兩個麵目模糊、力氣卻極大的健婦幾乎是架著塞回了那頂灰撲撲的青布小轎裏。轎簾放下,隔絕了外麵賈府最後一點模糊的輪廓,也隔絕了這塵世最後一絲微弱的亮光。轎子晃晃悠悠,如同行走在黃泉路上。身體裏那把自父親書房出來後就一直熊熊燃燒的、名為絕望的烈火,似乎燒盡了最後一點燃料,漸漸熄滅了,隻留下無邊無際、冰冷刺骨的死灰。
    不知過了多久,轎身一頓,停了下來。轎簾被粗暴地掀開,孫府那扇黑漆漆、如同巨獸之口的後門出現在眼前。我被那兩個婦人幾乎是拖拽著下了轎,腳步虛浮地穿過熟悉的、散發著黴味的回廊。推開那間屬於我的、冰冷空寂的房門時,一陣劇烈的眩暈猛地襲來,眼前驟然一黑,身體再也不受控製,像一截被驟然砍斷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
    冰冷堅硬的地麵撞擊著額頭和身體,帶來短暫的、尖銳的痛感。但這痛感隨即被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麻木和昏沉所取代。黑暗溫柔地包裹上來,意識如同沉入無底的冰湖,不斷地下墜,下墜……身體輕飄飄的,仿佛掙脫了所有沉重的枷鎖,卻又被一種徹骨的寒意緊緊攫住,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耳邊似乎有模糊的聲響,是風穿過破敗窗欞的嗚咽?還是遠處傳來的、不知所謂的囈語?聽不真切了。隻有一種奇異的寧靜,在這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黑暗中彌漫開來。原來這就是盡頭。沒有想象中的恐懼,隻有一片荒蕪的平靜。繡橘…我來尋你了…這念頭像水中的泡沫,輕輕浮起,又無聲地破滅。
    不知在這片混沌的黑暗中漂浮了多久,一股濃烈刺鼻的酒氣混合著令人作嘔的汗味,如同一隻粗暴的手,猛地將我殘存的意識從深潭裏撈了出來。沉重的眼皮像是被黏住,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掀開一道縫隙。
    昏黃的燭光跳躍著,勾勒出一個巨大的、扭曲的陰影,覆蓋在我身上。是孫紹祖。他顯然喝了不少,臉色赤紅,眼珠裏布滿了通紅的血絲,像兩團燃燒的鬼火。他正俯身湊近,那張帶著獰笑、被酒氣蒸騰得油光發亮的臉,在我模糊的視野裏放大、變形,如同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他那隻粗糙、帶著厚繭的大手,帶著令人作嘔的溫度和酒氣,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劇痛讓我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
    “醒了?”他的聲音嘶啞渾濁,帶著濃重的酒意和一種毫不掩飾的、殘忍的興味,“還以為你這塊破抹布,終於要咽氣了呢!”他捏著我的下巴,強迫我仰起臉,對上他那雙充滿惡意的眼睛。
    “嘖,”他咂了咂嘴,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我枯槁如鬼的臉上逡巡,“看看你這副尊容…公侯千金?公侯家的喪門犬還差不多!”他猛地湊得更近,濃烈的酒氣噴在我臉上,“知道爺為什麽敢這麽對你嗎?”
    他頓了頓,似乎很享受我眼中那點微弱的、瀕死的驚懼,臉上的獰笑越發擴大,帶著一種扭曲的快意,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落下來:
    “要是你那個貴妃姐姐元春還在,爺我自然把你當尊菩薩供起來!好吃好喝地養著,哄著!可惜啊——”他拖長了調子,語氣陡然變得無比輕蔑和刻毒,“她死了!死得透透的了!你們賈家那點遮羞布,早他娘的爛成泥了!”
    捏著我下巴的手驟然收緊,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黑。他俯下身,那張猙獰的臉幾乎貼到我的鼻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錐,帶著一種宣布最終判決般的冷酷:
    “如今,你連當初抵債的那五千兩銀子…都不值了!廢物!賤命一條!”
    “五千兩銀子…都不值了…”這最後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帶著他口中噴出的酒氣腥臭,狠狠燙穿了我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身體深處,那早已崩斷的弦,在這一刻,被這極致的輕蔑和徹底的否定,徹底碾成了齏粉。
    一股滾燙的腥甜猛地衝上喉嚨,壓也壓不住。
    “噗——!”
    一口溫熱的、帶著鐵鏽味的液體,不受控製地從我口中噴湧而出,濺在孫紹祖那張獰笑的臉上,也濺落在我自己冰冷的衣襟上。是血。暗紅的,粘稠的,帶著生命最後一點餘溫的血。
    孫紹祖猝不及防被噴了一臉,驚怒交加地怪叫一聲,猛地鬆開鉗製我下巴的手,像被燙到一樣跳開一步,嫌惡地用手背狠狠擦拭著臉上的血汙,嘴裏不幹不淨地咒罵著:“晦氣!晦氣!真他娘的晦氣!來人!快來人!把這快斷氣的髒東西給爺弄幹淨!”
    他的咒罵聲,婆子們驚慌跑來的腳步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毛玻璃,遙遠而模糊。我的視線迅速被一片濃重的、溫熱的紅霧所籠罩。孫紹祖那張因憤怒和嫌惡而扭曲變形的臉,在紅霧中晃動、溶解。
    身體的感覺在飛快地抽離,沉重感消失了,隻剩下一種奇異的輕盈。冷,徹骨的冷,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向心髒收縮。在那片不斷彌漫的紅霧盡頭,恍惚間,仿佛有一線微弱的光亮了起來。光暈裏,一個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裏,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襖子,背對著我,似乎正焦急地等待著誰。
    “繡橘…”一個無聲的名字在我幹涸的心底泛起。
    紅霧徹底吞噬了最後的光影,也吞沒了一切聲響。無邊無際的黑暗溫柔地覆壓下來,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永恒的、冰封般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