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她熬死了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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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母死前三個月,王夫人不動聲色調走了她房裏的大丫頭襲人。
    賈母摔了茶盞:“好!好個孝順媳婦!”
    王夫人低眉順眼:“老太太息怒,不過一個丫頭。”
    沒人看見她袖中佛珠撚得飛快——快了,就快了。
    她熬了三十年,熬到丈夫早亡,熬到賈母眼花耳背。
    她推侄女王熙鳳管家,自己吃齋念佛。
    元春封貴妃那日,王夫人終於挺直腰板。
    賈赦討要鴛鴦時,賈母破口大罵後給了八百兩銀子。
    王夫人知道,婆婆開始怕了。
    她暗中攪亂賈府規矩:趙姨娘鬧事,抄檢大觀園,姑娘清譽掃地……
    賈母最後放不下的,是寶玉與黛玉。
    王夫人偏要毀了這念想。
    鳳姐天天嚷著“寶二爺要娶林妹妹”,王夫人冷著臉不接話。
    直到她請動元春下旨賜婚寶釵。
    紅綢掛滿榮國府那夜,賈母房中的燈,再沒亮起。
    賈母死前三個月,王夫人做了一件事。
    她不過是輕描淡寫地對老太太房裏管事的賴嬤嬤提了一句:“襲人那丫頭,我看著穩重妥帖,我這邊缺個可靠人兒,讓她挪過來吧。” 語氣是請示,動作卻是不容置疑的指令。隔日,花名冊上,襲人那一欄的隸屬,已悄無聲息地從“老太太房”劃掉,改成了“太太房”。
    消息遞到賈母耳朵裏時,她正由琥珀伺候著喝一盞溫熱的參湯。琥珀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潑灑出來。賈母臉上的皺紋像是被瞬間凍結的湖麵,僵了片刻。她沒看琥珀,渾濁的目光直直投向窗外那株落盡了葉子的老梧桐。良久,她猛地抬手,將那盞描金繪彩的薄胎蓋碗狠狠摜在地上!
    “哐啷——!” 一聲脆響,碎瓷片混著溫熱的參湯濺了一地。
    “好!好個孝順媳婦!” 賈母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過堂屋每一寸角落,凍得滿屋丫頭婆子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屏住了。
    消息傳到王夫人耳中時,她正跪在佛堂的蒲團上。屋裏隻點了一盞小小的長明燈,光線昏昧,檀香沉鬱得有些窒息。她對著那尊金身菩薩,低眉垂目,仿佛入定。待來回話的周瑞家的忐忑地說完,王夫人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淡淡地應了一聲:“知道了。下去吧。”
    佛堂的門輕輕合上。昏暗中,唯有那串掛在腕上的烏沉木佛珠,在她攏起的寬大袖子裏,被枯瘦的指頭撚得飛快,幾乎要擦出火星來。快了,她心裏有個冰冷的聲音在默念,快了。
    這“熬”字訣,她足足用了三十年。從新婦熬成了寡婦,熬走了丈夫賈政,熬得自己兩鬢也見了霜色,終於也熬得那尊壓在她頭頂幾十年的“老封君”,眼花了,耳背了,精神氣兒一日不如一日。她王夫人,終於嗅到了那權力腐朽邊緣散發出的、誘人的甜腥氣。
    這三十年,她把自己活成了榮國府裏一尊泥塑木雕的菩薩像。爽利?那是什麽?她早忘了。眾人眼裏,她是那“沒嘴的葫蘆”,整日裏不是吃齋念佛,就是念佛吃齋。管家?那等既得罪人、又勞心勞力、還容易折壽的苦差事,她推得幹幹淨淨。誰來接手?自然是她那風風火火、八麵玲瓏的親侄女——王熙鳳。
    王熙鳳管家,賈母看著歡喜。鳳丫頭伶俐,會討巧,老太太願意放權給她,圖個眼前清靜舒坦。鳳姐操持得風生水起,賈母在背後撐腰也撐得徹底。王夫人冷眼瞧著,唇角偶爾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權?那權不過暫時寄存在鳳丫頭手裏罷了。老太太一旦蹬腿閉眼,她王夫人隻需伸伸手,便能輕輕巧巧地收回來。鳳姐,不過是她借來的一把刀,一把能暫時迷惑對手、還能替她擋掉明槍暗箭的好刀。
    真正的轉機,在宮裏的元春身上。當那封宣告“賈氏元春,晉封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的煌煌懿旨,帶著皇家特有的威壓與熏風,降落在榮國府正堂時,王夫人挺直了那彎了不知多少年的腰板。那沉甸甸的誥命服冠壓在頭上,竟讓她覺得無比輕鬆。巨大的狂喜像滾燙的岩漿在血脈裏奔突,她麵上卻隻是恰到好處地顯露出激動與恭謹,在震耳欲聾的“娘娘千歲”呼聲中,穩穩地叩拜下去。
    那是她王夫人此生未曾有過的高光時刻。她終於有了足夠的底氣,不必再在賈母麵前唯唯諾諾,連大氣都不敢喘。
    底氣足了,小動作便無需再藏著掖著。襲人?那隻是個開始,一個微不足道的信號,一次小心翼翼的試探,試探賈母那看似依舊威嚴、實則早已千瘡百孔的權柄,究竟還剩下幾分斤兩。她王夫人身為兒媳婦,不經婆母點頭,徑直撬走了老太太房裏排得上號的大丫頭,這無異於一記耳光,響亮地抽在了賈府森嚴的等級規矩上。
    府裏那些生了七八個心眼的奴才們,眼珠子轉得比陀螺還快。風向,悄然變了。果然,沒多久,她那荒唐好色的大伯子賈赦,竟也腆著臉,親自跑到賈母跟前,涎皮賴臉地討要起老太太身邊最得力的臂膀——鴛鴦。
    賈母當場就炸了。積壓的怒火、被冒犯的尊嚴、還有對王夫人那點陰微心思的洞悉,瞬間爆發出來。她指著賈赦的鼻子,用盡全身力氣破口大罵,罵他不孝,罵他荒唐,罵他豬油蒙了心!整個榮禧堂都回蕩著她嘶啞卻依舊銳利的斥責聲。罵到最後,老太太氣得渾身發抖,幾乎背過氣去。
    然而,令人玩味的是,這場風暴過後,賈母竟破天荒地命人給賈赦送去了八百兩白花花的銀子。
    王夫人聽著下人的回稟,端坐在自己房中,慢條斯理地撥弄著茶盞蓋子,發出清脆的磕碰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屋裏顯得格外刺耳。她臉上沒什麽表情,心裏卻雪亮一片:老太太這是心虛了,是理虧了,是怕了!那八百兩銀子,就是堵嘴的銀子,是無可奈何的補償!她王夫人撬走襲人時,賈母那雷霆震怒是衝誰來的?衝她王夫人!如今賈赦討要鴛鴦不成,挨了罵卻得了實惠,這口氣,賈赦能不記在賈母頭上?兄弟之間這堵牆,算是被她王夫人輕輕一推,又添了道深深的裂痕。
    這禮崩樂壞的序曲一旦奏響,便再也停不下來。王夫人如同一個隱在幕後的操線人,一根根地挑動著賈府這架龐大機器上早已鏽蝕的弦。趙姨娘因襲人喪葬費之事大鬧怡紅院,撒潑打滾,嚷著“正經生養的姨娘還不如個丫頭體麵”,鬧得沸反盈天,下人們交頭接耳,規矩體統碎了一地。王夫人隻是皺眉斥責趙姨娘“不知體統”,卻並未深究其根源——正是她親手抬舉襲人,壓低了姨娘地位,才埋下的禍根。
    更大的風暴,是她親自下令的“抄檢大觀園”。王善保家的那起子蠢婦,如狼似虎地衝進一個個清淨女兒家的閨房,翻箱倒櫃,肆意踐踏。司棋的私情物件被翻出,晴雯被無端誣蔑,連病弱垂死的林黛玉都沒能幸免。姑娘們的清譽、尊嚴,如同被扔在泥地裏任人踩踏。消息傳到賈母耳中時,老太太閉著眼,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榻沿,胸口劇烈起伏,半天才發出一聲渾濁而沉重的歎息。那歎息裏,是深深的無力,還有對王夫人那點心思洞若觀火卻已無力阻止的悲涼。王夫人呢?她端坐正堂,聽著各處回報,一臉肅殺,口口聲聲“清理門戶”、“整肅家風”,仿佛這攪得闔府不寧、女兒們清名受損的鬧劇,與她全然無關。
    賈母是真的老了,像一盞油盡燈枯的孤燈。府裏的事,她管不動了,也不想管了。唯一還懸在心尖上,放不下、舍不了的,隻剩下那兩個玉兒——她的心頭肉寶玉,和她那孤苦伶仃的外孫女黛玉。她隻盼著在自己閉眼之前,能看到這兩個苦命的孩子有個依靠。
    於是乎,王熙鳳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那最為活躍的“磕學家”。隻要一有機會,她就會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立刻抓住不放,然後對寶玉和黛玉進行各種打趣。她的話語半真半假,讓人難以分辨真假,但那響亮的嗓門卻仿佛生怕全府上下沒有人能聽見似的。
    “哎呀呀,依我看呐,咱們寶兄弟將來肯定是要娶林妹妹的喲!”她的聲音清脆而響亮,仿佛能穿透整個賈府的牆壁,傳達到每一個角落。
    “老祖宗您瞧瞧,這兩個玉兒站在一起,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啊!”她一邊說著,還一邊用手比劃著,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似乎對自己的這個發現感到無比自豪。
    王熙鳳如此這般地張揚,究竟是圖什麽呢?其實,她這麽做主要有兩個目的。其一,自然是為了揣摩賈母的心思,通過這種方式來討好老太太,讓她開心。畢竟,賈母可是賈府中的頭號人物,隻要能討得她的歡心,王熙鳳在賈府中的地位自然也就更加穩固了。
    而其二呢,則是因為王熙鳳真心實意地希望寶玉和黛玉能夠終成眷屬。她深知這對小情侶彼此相愛,也明白他們之間的感情是何等的深厚。所以,她願意盡自己所能,去成全這一對有情人,給風燭殘年的老祖宗一個安心。
    然而,鳳丫頭雖然精明得像隻猴子,但她難道真的看不出來自己那位親姑媽——王夫人的心思嗎?王夫人對黛玉那毫不掩飾的冷淡和排斥?她難道不知道賈母這棵大樹已是日薄西山?可她鳳辣子骨子裏,終究還存著那麽一點未泯的良心,一點對真情的顧惜。她看得分明,寶玉那癡兒離了林妹妹,怕是真的會出人命!每次瞧見寶玉因黛玉一句半句話或喜或悲、失魂落魄的模樣,鳳姐心裏都跟著揪一下。她鉚足了勁撮合,也是存了份私心,想保住表弟一條命。
    可惜,她那位親姑媽王夫人,永遠端著一張木頭臉,對鳳姐那熱辣辣的“寶黛cp宣言”置若罔聞,眼皮都懶得撩一下。鳳姐越是起勁地嚷嚷“林妹妹”,王夫人那張臉就越是沉得能擰出水來,仿佛那不是她親侄女在說話,而是什麽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
    王夫人心底那點執拗的恨意,早已燒得她心腸冷硬。婆婆賈母喜歡的,她王夫人偏要毀掉!黛玉?那個病歪歪、說話尖刻、又得老太太青眼的小丫頭?休想!她甚至覺得,連自己一手帶進來的侄女王熙鳳,如今也因為得了賈母的歡心,處處顯得那麽紮眼、那麽不討喜。倒是那個賈母不甚在意、清高孤僻的妙玉,王夫人反而覺得順眼幾分——至少,老太太不喜歡。
    她早已為兒子寶玉定下了人選——自己親妹妹薛姨媽的女兒,寶釵。那才是她心目中標準的大家閨秀,端莊、穩重、會持家。為了達成這個目的,為了徹底掐滅賈母最後的念想,她不惜動用那張最大的王牌——宮裏的貴妃娘娘。
    一封家書,幾番密奏,王夫人終於如願以償地請動了那道來自九重宮闕的旨意——賜婚旨意。這道旨意如同雷霆萬鈞,瞬間打破了榮國府的平靜,也徹底改變了寶玉和寶釵的命運。
    這門婚事,無論是老太太,還是寶玉本人,都已經無法再置喙半句。老太太即便心中再有不滿,也隻能默默接受這皇命難違的事實。而寶玉,那個曾經癡心妄想的少年,此刻也隻能無奈地放下對林丫頭的眷戀,去麵對這既定的婚姻。
    至於那林丫頭,她所有的指望都在這一刻化為泡影。她的淚水,她的哀怨,都無法改變這殘酷的現實。
    消息傳開的那一天,整個榮國府都被那刺目的大紅綢緞所淹沒。仆人們爬上爬下,忙碌地將這象征喜慶的顏色掛滿了府中的每一個角落,飛簷鬥拱、門廊梁柱,無一幸免。那紅,紅得像血,仿佛要將府中最後一絲清明的顏色都吞噬殆盡。
    王夫人站在廊下,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然而,她的眼神卻亮得驚人,那是一種冰封多年的夙願終於得償的亮光。她袖中的佛珠,也在這一刻停止了那日複一日、永不停歇的撚動。靜靜地垂著。
    這一夜,榮國府燈火輝煌,人聲喧騰,為即將到來的“喜事”忙碌著。唯有賈母所居的榮慶堂,早早便熄了燈。那扇曾經主宰著整個榮國府興衰榮辱的窗戶,一片漆黑,再無光亮透出。
    那盞熬盡了最後一點燈油的燈,終究是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