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省親禍——抱琴自述
字數:10074 加入書籤
省親那夜,元妃望著跪地的父親,突然輕笑:“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地方,何必又接我出來?”
父親當場暈厥。
她不知自己封妃是因皇帝器重林如海,隻為賈府是她的靠山。
挪用林如海遺產修大觀園,花盡黛玉嫁妝。
打壓黛玉,力促金玉良緣。
直至黛玉淚盡而亡。
皇帝震怒,下旨抄家那日,元春才知:
她親手葬送了賈府。
……夜風帶著初春的寒意,拂過大觀園新栽的翠竹,枝葉摩擦出細碎沙響,如泣如訴。省親的燈火煌煌,將亭台樓閣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卻驅不散這深宮別苑骨子裏透出的幽冷。香氣,濃得化不開的龍涎與名貴花木的混合氣息,沉甸甸地懸浮在每一寸空氣裏,吸一口,肺腑都似被這無形的奢華堵住。
我,抱琴,垂首侍立在元妃娘娘身側,半步不敢遠離。娘娘一身明黃鸞鳳宮裝,華貴得令人不敢逼視。她端坐於正殿主位之上,腰背挺得筆直,如白玉雕成的塑像,隻有指尖微微撚動著一串冰涼的翡翠佛珠,泄露著水麵下的暗流。
殿下,黑壓壓跪伏著一片。賈政老爺在最前頭,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身軀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我能清晰看到他官帽下露出的幾縷白發,在輝煌的燈火下顯得格外刺眼。
殿內靜得可怕,唯有燭火燃燒時偶爾爆出的輕微“嗶剝”聲。這死寂,比任何喧嘩都更令人窒息。空氣像是凝固的油脂,粘稠地裹纏著每一個人。娘娘的目光緩緩掃過跪地的眾人,那目光裏,有審視,有威儀,更深處,卻翻滾著一種我無法言喻的複雜情緒——是久別重逢的恍惚?是高處不勝寒的孤寂?抑或是……一絲被深深壓抑、此刻卻再也按捺不住的怨毒?她朱唇微啟,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又歸於沉默。
“父親……” 娘娘終於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如冰珠砸落玉盤,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大殿,“起來說話罷。” 她的語調,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屬於上位者的溫和,然而那溫和之下,卻藏著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涼意。
賈政老爺的身軀幾不可察地一震,叩謝皇恩的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顫抖:“臣,賈政,叩謝娘娘隆恩。” 他費力地想要直起身,那動作遲緩而僵硬,仿佛身上壓著千斤重擔。旁邊的太監欲上前攙扶,卻被他一個極輕微的手勢製止了。他掙紮著,終於站直了,然而頭顱依舊謙卑地低垂著,目光隻敢落在娘娘裙裾下方寸之地。燭火的光暈在他臉上跳躍,那皺紋深刻的臉上,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隻有一片被巨大惶恐浸透了的灰白。冷汗,細細密密地從他鬢角滲出。
娘娘的目光停駐在他臉上,久久未動。殿內落針可聞。那翡翠佛珠在她指尖撚動的速度,悄然快了幾分。空氣似乎凝固成了堅冰,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我屏住呼吸,一股不祥的預感悄然爬上脊背。
終於,娘娘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勾勒出一個奇異而冰冷的弧度。那笑容裏沒有半分暖意,隻有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嘲弄與決絕。她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仿佛夢囈般的飄忽,卻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鑿進這片死寂裏:
“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地方……”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回蕩在雕梁畫棟之間,帶著令人牙酸的寒意。
“……”
殿內所有跪伏的人,頭顱瞬間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金磚的縫隙裏。賈政老爺猛地抬起頭,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唰”地褪盡,隻剩下一片駭人的死灰。他的眼睛驚恐地瞪大到了極致,死死盯著娘娘,仿佛看到了什麽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何必又來接我?”
最後幾個字,輕飄飄地落下。
“噗通!”
一聲沉悶的重響。賈政老爺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官帽滾落一旁,花白的頭發散亂地鋪開。他雙目緊閉,麵如金紙,已然人事不省。
“老爺!”
“父親!”
短暫的死寂後,壓抑的驚呼和混亂瞬間爆發。王夫人、賈寶玉等人的哭喊聲撕裂了凝固的空氣。太監宮女們驚慌失措地湧上前攙扶、抬人。整個大殿亂作一團,方才的莊嚴肅穆蕩然無存,隻剩下無措的驚惶。
在這片驟然爆發的混亂中心,娘娘依舊端坐著。那抹冰冷的笑意凝固在她唇邊,眼中翻湧的怨毒與快意,在搖曳的燭光下清晰得令人心悸。她看著父親倒下的地方,看著那片混亂,看著親人們驚恐的臉龐,仿佛在看一出與己無關的荒誕戲文。她微微揚起了下頜,姿態高傲得如同雲端的神隻,俯視著腳下螻蟻的掙紮。
我侍立在旁,手腳冰涼,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娘娘的目光掃過我,那裏麵沒有任何溫度,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我慌忙低下頭,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我知道,這句話,連同賈政老爺的昏厥,今夜之後,必將如長了翅膀的毒蛇,以最快的速度,無聲無息地遊入那九重宮闕的最深處。娘娘她……她親手點燃了一把火,而這把火,終將把所有人都燒成灰燼。
那夜的混亂與驚惶,隨著黎明的到來被強行按捺下去,如同水麵下的暗湧。賈政老爺被抬回榮禧堂,太醫進進出出,隻說是“急火攻心,需靜養”。娘娘在黎明前擺駕回宮,鳳輦駛離大觀園時,天色是沉沉的蟹殼青。她端坐其中,簾幕低垂,隔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隔絕了身後那一片狼藉的繁華與驚魂未定。
我隨侍在輦旁,宮牆夾道投下巨大的陰影,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娘娘封妃的“恩寵”,外人隻道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唯有我們這些日夜侍奉在側的宮人,才窺得一絲內裏的真相。那“賢德妃”的尊號,像一件華美卻不合身的戲服,突兀地罩在她身上。自冊封那日起,皇上便再未踏入過我們這處宮苑一步。內務府送來的份例,炭火總是半濕不燃的次等貨,冬日裏殿內冷得像冰窖;夏日裏供應的冰,也總是不足數,帶著一股可疑的土腥氣。連那些慣會捧高踩低的太監宮女,眼神裏也藏著不易察覺的輕慢。
我曾壯著膽子,在替娘娘梳頭時,借著銅鏡的微光,低聲提過一次炭火的事。她正對鏡描眉的手,驀地一頓。那支螺子黛在她指尖幾乎要被捏斷。銅鏡裏映出的那雙鳳目,寒光凜冽如刀鋒,直直刺向我。
“抱琴,” 她的聲音比殿內殘留的寒氣更冷,“這宮裏,能活下來的,要麽靠真本事,要麽靠真靠山。你記住,本宮的靠山,不在宮裏,在宮外。” 她放下眉黛,指尖輕輕拂過鬢邊一支赤金點翠的鳳釵,那冰冷堅硬的觸感似乎給了她某種支撐,“隻要榮國府一日不倒,隻要父親他們還在外麵撐著,本宮……終究還是賢德妃。”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篤信,仿佛在說服我,更在說服她自己。那一刻,我看著她鏡中蒼白卻極力維持著高傲的臉,心頭湧起的不是敬畏,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冰冷的悲哀。她把自己,連同整個賈府未來的命運,都押在了那座看似煊赫實則根基早已動搖的府邸之上。
這搖搖欲墜的“靠山”,很快便伸出了索取的手。榮國府為了省親修建大觀園,幾乎掏空了家底的消息,是王夫人借著一次難得的進宮請安機會,親口對娘娘哭訴的。那日,王夫人坐在下首的繡墩上,拿帕子不住地按著眼角,聲音帶著哭腔:“……娘娘您是沒瞧見,那銀子淌水似的花出去,賬麵上的窟窿越來越大,庫裏的老底子都翻騰了好幾遍……再這樣下去,怕是連府裏下個月的月例銀子都支應不上了……老爺愁得夜夜睡不著……”
娘娘端坐在上,手裏捧著一盞早已涼透的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瓷盞邊緣。她靜靜地聽著,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那雙眼睛,深得像兩口枯井。王夫人的絮叨停了,殿內隻剩下她壓抑的抽泣聲,一下下敲打著死寂的空氣。
過了許久,久到那抽泣聲都漸漸微弱下去,娘娘才緩緩抬起眼。她的目光掠過王夫人哭紅的雙眼,落向窗外庭院裏一株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淬了冰的針:
“林家姑爺……不是留下了偌大一份家私麽?都托付給了府裏照管。” 她頓了頓,端起那盞冷茶,湊到唇邊,卻又沒喝,隻是看著杯中浮沉的茶葉,“林丫頭年紀尚小,橫豎也用不著那些。府裏如今艱難,挪借些應應急,也是正理。總歸……是自家人。”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裏。王夫人臉上的悲戚瞬間凝固了,隨即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精光,連忙點頭:“娘娘說的是!還是娘娘思慮周全!到底是自家人,林丫頭孤身一個,她的便是府裏的,府裏的……自然也是娘娘的倚仗!”
自家人……這三個字像沉重的枷鎖,無聲無息地套在了那個寄居瀟湘館、日漸沉默消瘦的少女身上。林家幾代積累的財富,那本該是林黛玉安身立命、甚至風光出嫁的倚仗,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挪借”了,化作了大觀園裏一磚一瓦、一花一木的奢靡。
而娘娘的目光,似乎也隨著這筆巨款的注入,更加“長遠”地落在了賈寶玉的婚事上。她開始頻繁地召見薛姨媽和薛寶釵。薛寶釵每次入宮,總是儀態萬方,言語得體,進退有度。娘娘看著她,臉上會露出難得一見的、帶著真正讚許的笑容,拉著她的手,說些體己話,賞賜也格外豐厚。金項圈、玉如意、宮緞……一件件流水般地送入薛家暫居的梨香院。那“金玉良緣”的傳言,在娘娘刻意的推波助瀾下,如同春日裏瘋長的藤蔓,在賈府上下悄然蔓延開。
與之相對的,是林黛玉徹底的沉寂。娘娘幾乎從未單獨召見過她。偶爾在闔府女眷入宮請安的場合,黛玉安靜地坐在角落,身影單薄得如同一抹隨時會消散的青煙。娘娘的目光偶爾掠過她,那眼神裏,除了疏離,似乎還藏著一絲極難察覺的……忌憚?仿佛那個沉默的孤女,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威脅。
有一次,宮裏的老太監來傳話,無意間提及前朝事,說皇上在禦書房批閱奏折時,曾對著林如海生前遞上的一份關於江南鹽務的條陳,沉默了許久,末了歎息一聲:“林卿……實乃國之幹城,可惜了。”
這話本是老太監隨口閑談,娘娘當時正倚在榻上翻看一本詩集。那薄薄的書頁在她手中猛地一顫,發出一聲輕微的撕裂聲。她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電,直直刺向那老太監。殿內的空氣瞬間凝滯。老太監嚇得撲通跪倒,連連磕頭告罪。
娘娘沒有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他,臉色在瞬間變得雪白,握著書頁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許久,她才慢慢收回目光,揮了揮手,聲音幹澀:“下去吧。”
老太監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殿內隻剩下我們兩人。死一般的寂靜裏,我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娘娘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一動不動。過了很久,她才緩緩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在那本詩集上,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被她撕裂的書頁邊緣。那頁上,正巧是李商隱的一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她的眼神空洞地望著那行墨字,唇邊慢慢浮起一絲極其古怪的、混雜著自嘲與冰冷的笑意。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她對黛玉那份莫名忌憚的根源——那個女孩身上,流淌著她父親林如海的血脈,承載著皇帝口中“國之幹城”的追憶。這份追憶,像一根無形的刺,深深紮在娘娘那建立在賈府權勢之上的虛幻自信裏。她可以輕易動用林家的財富,卻無法抹去皇帝對林如海的器重與懷念。這懷念,讓她恐懼,讓她嫉妒,讓她無法容忍黛玉的存在本身。
瀟湘館的噩耗,是在一個深秋的午後傳來的。那日天色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宮牆的飛簷,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濕冷的、令人窒息的土腥氣。
一個麵生的小太監,臉色慘白,跌跌撞撞地衝進殿門,撲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娘娘……娘娘……不好了!林……林姑娘……歿了!今兒早上……瀟湘館的人發現時……已經……”
“轟隆——!”
一聲驚雷毫無征兆地在頭頂炸響,震得殿宇似乎都晃了晃,瞬間吞沒了小太監後麵的話語。慘白刺目的電光撕裂了濃雲,透過高窗,將殿內照得一片妖異的青白。
娘娘正端著一盞參茶,送到唇邊。那驚雷炸響的瞬間,她渾身猛地一顫,手中那盞價值不菲的甜白瓷蓋碗,“哐當”一聲脆響,跌落在地毯上,摔得粉碎。滾燙的參湯潑濺出來,汙了華貴的裙裾,也燙紅了她裸露的腳踝。她卻渾然未覺,隻是僵直地坐在那裏,眼睛死死盯著地上跪著的小太監,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幹幹淨淨,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殿內死寂得可怕,隻有窗外瓢潑大雨驟然傾瀉而下的嘩嘩聲,如同天河倒灌。那股令人作嘔的土腥氣,混合著潑灑的參湯味道,愈發濃烈地彌漫開來。
小太監伏在地上,抖如篩糠,不敢抬頭。
不知過了多久,娘娘才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將視線從太監身上移開,轉向窗外那片被暴雨衝刷得模糊不清的天地。她的眼神空洞得嚇人,沒有悲痛,沒有震驚,隻有一片死寂的茫然,仿佛魂魄早已被那道驚雷劈散。她放在膝上的手,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個深紅的月牙痕。
就在這死寂之中,殿外遠遠地,傳來一聲悠長而淒厲的唱喏,穿透了嘩嘩的雨幕:
“聖——駕——到——!”
那聲音如同冰錐,刺破了殿內凝滯的空氣。
娘娘空洞的瞳孔驟然一縮,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她猛地扭過頭,望向殿門的方向,臉上那最後一絲茫然瞬間被一種巨大的、本能的恐懼所取代。那恐懼如此強烈,甚至壓過了剛剛聽聞黛玉死訊的衝擊。她的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緊了裙裾昂貴的錦緞,指節捏得咯咯作響。
皇帝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玄色常服被外麵的風雨氣息浸染得有些沉重。他沒有帶儀仗,隻帶著幾個貼身的大太監,腳步沉穩地走了進來。雨水順著他的袍角滴落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留下幾道深色的水痕。
殿內所有宮人,包括我,早已齊刷刷跪倒在地,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麵,大氣不敢出。死寂重新降臨,比剛才更甚,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皇帝的目光並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徑直走向僵坐著的娘娘。他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我能感覺到,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棱,落在了娘娘身上。
“賈元春。” 皇帝的聲音不高,平靜無波,卻像重錘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林如海之女,林黛玉,於榮國府病逝了。”
他直接用了“賈元春”這個全名,而非“愛妃”或“賢德妃”。冰冷的話語如同判決,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裏。
娘娘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麽,想擠出一點哀戚的表情,然而在皇帝那洞悉一切、毫無溫度的目光注視下,所有的偽裝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最終,她所有的力氣都消失了,隻是癱軟在座位上,麵無人色,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泥偶。
皇帝的目光在她那張失魂落魄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失望,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與……厭惡。如同看著一件早已蒙塵、如今更是徹底碎裂的器物。
他不再看她,目光緩緩掃過跪了一地的宮人,最後,落在了我身上。那目光如有實質的冰水,瞬間將我浸透。
“抱琴。” 他叫了我的名字,聲音依舊平靜,“即日起,你近身侍奉賢德妃。寸步,不得離。” 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森然。
我的心猛地沉到了穀底。這哪裏是侍奉?這是最嚴密的監視!我重重叩首,聲音幹澀:“奴婢……遵旨。”
皇帝不再言語,轉身,玄色的袍角劃過一個決絕的弧度,帶著一身風雨的寒氣,離開了這座驟然變得如同冰窟般的宮殿。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肆虐的風雨,也將殿內最後一絲生機徹底掐滅。
自那日起,這座曾經象征著無上恩寵的宮苑,徹底變成了一座華麗的囚籠。無形的枷鎖套在了每一個人的脖頸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娘娘終日枯坐,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日漸蕭瑟的庭院。皇帝再未踏足半步。內務府送來的份例,連那些半濕的炭火和不足數的冰都徹底斷了。深秋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絲絲縷縷地鑽進殿宇的每一個角落,滲入骨髓。
我日夜守在娘娘身邊,寸步不離。皇帝的命令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在宮牆之外,無數雙眼睛正緊緊地盯著這裏,如同黑暗中的鷹隼,等待著獵物最後的掙紮。風聲,一日緊過一日。
那終結一切的喪鍾,終於在一個朔風凜冽、滴水成冰的清晨敲響。急促、沉重、毫無節奏可言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粗暴地踏碎了宮殿死水般的沉寂。殿門被轟然撞開,裹挾著外麵刺骨的寒風和雪沫,瞬間卷走了殿內最後一絲可憐的暖意。
闖入的並非傳旨太監,而是一隊身著玄色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他們麵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身上帶著濃重的煞氣和風雪的寒氣。為首一人,身形高大,麵容冷硬如鐵石,手中捧著一卷明黃色的聖旨,目光如電,掃過殿內驚惶失措的宮女太監,最後,釘在了麵無人色、癱軟在鳳座上的娘娘身上。
“聖旨下!賈氏元春,跪聽宣讀!” 聲音洪亮,帶著金鐵交鳴般的冷酷,震得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娘娘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掙紮著想站起身,雙腿卻軟得不聽使喚。兩個小宮女驚恐地上前攙扶,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她弄下座位,勉強跪在那冰冷刺骨的金磚地上。她的頭深深垂下,散亂的發髻遮住了大半張臉,隻能看到劇烈起伏的肩膀和攥得指節發白的手。
那錦衣衛千戶麵無表情,刷地一聲展開聖旨,聲音冰冷,一字一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賢德妃賈氏元春,恃恩而驕,德不配位……其父賈政,治家無方,縱容子弟……其家賈府,奢靡僭越,貪瀆國帑……更兼私德有虧,苛待孤女,致林氏如海遺女黛玉,夭亡府中……實乃辜負天恩,罪無可逭!著即褫奪賈元春賢德妃封號,貶為庶人,幽禁冷宮!其父賈政,革職拿問!榮寧二府賈氏一幹人等……即刻鎖拿,家產抄沒!欽此——!”
每一個罪名,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娘娘身上。尤其是那句“苛待孤女,致林氏如海遺女黛玉夭亡府中”,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直刺要害!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娘娘猛地抬起頭,臉上是徹底崩潰的絕望和瘋狂,她尖利地嘶喊起來,聲音刺耳欲裂,“是林丫頭自己命薄!是府裏那些人……是他們!皇上!臣妾冤枉!臣妾都是為了賈家啊!皇上——!”
她掙紮著想要撲向那宣讀聖旨的千戶,卻被兩個如狼似虎的錦衣衛死死按住。她華麗的宮裝被扯得淩亂不堪,發簪散落,狀若瘋婦。她嘶喊著,辯解著,涕淚橫流,將所有的責任推向府裏,推向早已死去的黛玉,唯獨沒有她自己。
那錦衣衛千戶冷冷地看著她歇斯底裏的模樣,眼中沒有一絲波瀾,隻有毫不掩飾的鄙夷。他收起聖旨,如同收起一張廢紙,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庶人賈氏,遵旨吧。帶走!”
兩名錦衣衛毫不憐惜地架起癱軟如泥的娘娘,如同拖拽一件破爛的行李。她的雙腿無力地拖在地上,金磚冰冷,映出她絕望扭曲的臉。她還在徒勞地掙紮、哭喊,聲音淒厲得如同夜梟:“賈家!我的賈家!我的靠山啊……你們害了我!是你們害了我啊——!”
那淒厲絕望的哭喊聲,隨著她被粗暴地拖出殿門,迅速被外麵呼嘯的寒風吞沒,最終消失在了深宮重重疊疊的宮牆盡頭。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隻剩下幾個嚇得魂飛魄散的宮女太監癱軟在地,瑟瑟發抖。寒風卷著雪沫,從未關嚴的殿門灌進來,打著旋兒,吹散了娘娘方才掙紮時掉落在地的一支鳳頭金步搖。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仿佛連血液都已凝固。那支步搖在冰冷的地麵上滾了幾滾,最終停在角落的陰影裏,金鳳的翅膀折斷了一隻,黯淡無光。
殿外,寒風嗚咽,如同無數冤魂的慟哭,在空曠死寂的宮苑上空盤旋不去。這富麗堂皇的牢籠,終於迎來了它注定的結局。而那高踞鳳座、自以為手握靠山、翻雲覆雨的人,最終,用她的愚蠢和貪婪,親手掘開了埋葬整個家族的墳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