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金陵繡春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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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捏著那隻繡春囊,指尖發白。金線繡成的鴛鴦交頸圖案在燭光下泛著刺眼的光,仿佛在嘲笑著賈府百年清譽。她抬眼看向垂手侍立的王善保家的,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淩:“從哪裏得來的?”
“回太太,是在大觀園山石後頭撿的。”王善保家的壓低聲音,“這樣的汙穢之物,若是傳出去,賈家的臉麵可就......”
“夠了。”王夫人打斷她,將繡春囊攥在手心,起身時裙裾帶起一陣風,“隨我去見璉二奶奶。”
夜色中的榮國府格外寂靜,隻有巡夜婆子的燈籠在遠處若隱若現。王夫人的腳步又急又重,身後的王善保家的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鳳姐院裏還亮著燈。平兒正伺候鳳姐卸妝,見王夫人這個時候突然到來,心下詫異,忙上前行禮。
“你們都出去。”王夫人看也不看平兒,直盯著鏡前的鳳姐。
鳳姐使了個眼色,平兒會意,帶著小丫頭們退下,自己卻守在門外。
“母親這個時候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鳳姐起身相迎,話音未落,那隻繡春囊已經摔在她麵前的妝台上。
“你做的好事!”王夫人聲音發顫,“賈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鳳姐先是一怔,待看清那物事,反而鎮定下來。她拈起繡春囊仔細看了看,忽然笑了:“母親這是從哪裏得來的?做工倒是精致,就是針腳粗了些,金線也用得俗氣。”
王夫人沒料到她是這個反應,一時語塞。
鳳姐卻不急不緩地繼續說:“這樣的東西,別說我不會用,就是用了,也不會隨意丟在大觀園裏任人撿去。母親細想,若真是我的,何不藏在箱底,偏要扔在外頭讓人抓把柄?”
王夫人沉默片刻,語氣稍緩:“當真不是你的?”
“母親明鑒,”鳳姐正色道,“我縱有千般不是,也不會這般不知輕重。這分明是有人要陷害咱們賈家,或是衝著我來的。”
王夫人這才坐下,眉頭卻皺得更緊:“若不是你,那會是誰?”
這時,外頭傳來王善保家的聲音:“太太,可查出來了?”
王善保家的進來,眼神在鳳姐和王夫人之間轉了轉,試探著問:“可是二奶奶的?”
鳳姐冷笑一聲:“媽媽這話奇怪,怎麽一口咬定是我的?莫非媽媽親眼見了什麽?”
王善保家的忙賠笑:“老奴不敢,隻是這園子裏的人,能有這個膽子又有這個條件的,除了二奶奶,老奴實在想不出第二個。”
鳳姐正要反駁,王善保家的又接著說:“說起來,頭一個可疑的倒是寶玉屋裏的晴雯。那丫頭長得妖妖喬喬,平日裏張狂得不得了,眉眼間又有些林姑娘的模樣,保不齊就學了些什麽不三不四的勾當。”
王夫人猛地抬頭:“你說的可是那個削肩膀、水蛇腰的丫頭?”
“正是呢!”王善保家的見引起了主意,越發添油加醋,“那模樣,那做派,活脫脫就是......”
王夫人突然打斷她,轉頭問鳳姐:“上次在院子裏碰見的那個削肩膀、水蛇腰、眉眼長得像你林妹妹的可是她?”
鳳姐心中一震。王夫人這話問得突兀,表麵上問的是晴雯,可那“眉眼長得像你林妹妹”幾個字,分明另有所指。她垂下眼,含糊道:“太太說的倒像是她,那天的情形我也記不大清了。”
王夫人冷笑一聲:“帶我查出這件事,再去處理我們家這幫妖精!”
這話說得極重,鳳姐心裏明鏡似的。王夫人哪裏是要查晴雯,分明是借題發揮,要將黛玉也牽扯進來。她想起中秋宴上黛玉當眾給寶玉喂酒的情形,當時王夫人的臉色就十分難看。如今借這個繡春囊,是要一石二鳥了。
“既如此,”王夫人起身,“就命你帶人連夜查抄大觀園。從怡紅院開始,一個個院子查過去,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鳳姐心中叫苦,卻不得不應下:“是,我這就去辦。”
更深露重,大觀園裏燈火通明。鳳姐領著王善保家的和一眾婆子,先查了怡紅院。在晴雯的箱子裏翻出幾件鮮豔衣裳並一些胭脂水粉,王善保家的如獲至寶,立即命人將病中的晴雯拖起來回話。
鳳姐冷眼旁觀,心中卻飛快盤算。王夫人那句“眉眼長得像你林妹妹”的話在耳邊回響。這分明是暗示她,查完晴雯,下一個就是瀟湘館。王夫人是鐵了心要借這個機會,從黛玉那裏找出些“不該有”的東西來。
可是鳳姐自有主張。金玉良緣若是成了,寶釵那樣精明的人做了寶二奶奶,哪裏還有她璉二奶奶站的地方?倒不如成全木石前盟,黛玉性子淡泊,不管家事,於她反而有利。更何況賈母心中屬意的本就是黛玉。
想到這兒,鳳姐已經有了主意。
查完怡紅院,王善保家的果然提議:“二奶奶,既然查了寶玉屋裏,也該查查林姑娘那裏才是。林姑娘身子弱,保不齊有哪個丫頭不懂事,藏了不該藏的東西。”
鳳姐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媽媽說得是。隻是林姑娘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人,若是驚擾了她,老太太怪罪下來......”
王善保家的忙道:“咱們悄悄兒的,不驚動林姑娘就是。”
一行人來到瀟湘館外,但見竹影搖曳,窗內燭光已暗,想是黛玉已經睡下。
鳳姐故意提高聲音:“媽媽輕些,林姑娘這幾日咳嗽才好了些,若是吵醒了她,病又加重了,你我可擔待不起。”
王善保家的隻得放輕手腳,帶著婆子們進去搜查。
紫鵑早已被驚醒,披衣出來見這陣仗,又驚又怒:“這是做什麽?深更半夜的,姑娘才睡下!”
鳳姐拉過紫鵑,低聲道:“你且別聲張,原是太太得了件要緊東西,命我們來查一查。你隻管陪著林姑娘,不幹你們的事。”
正說著,忽聽王善保家的一聲低呼:“找到了!”
鳳姐心下一沉,快步過去,但見王善保家的從黛玉書匣底層翻出一個小小的香囊,上麵繡著並蒂蓮花,裏麵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何物。
王善保家的得意洋洋:“二奶奶請看,這香囊繡得精致,裏麵似乎還有東西。”
紫鵑臉色煞白:“這是......這是寶二爺前年送給姑娘的,裏麵裝的是梅花瓣兒......”
王善保家的哪裏肯信,伸手就要扯開香囊。
“慢著。”鳳姐接過香囊,仔細看了看,忽然笑道,“我當是什麽,原來是這個。這是寶玉小時候玩的玩意兒,那會子他喜歡收集花瓣香草,做了不少這樣的香囊送人。我記得林妹妹這個還是我親眼見他送的,那會子他們都還是孩子呢。”
王善保家的愣住:“可這並蒂蓮......”
“並蒂蓮怎麽了?”鳳姐挑眉,“小孩子家懂什麽?不過是看著好看就繡了。媽媽若是不信,明日可去問問老太太,寶玉那會子是不是做了好些個這樣的香囊,姐妹們人人都有。”
王善保家的語塞。她心知鳳姐在睜眼說瞎話,這香囊明顯是近年所繡,針線細密,絕非小兒玩意兒。可鳳姐抬出賈母,她也不敢硬頂。
鳳姐將香囊遞還給紫鵑,語氣輕鬆:“收好了,雖是舊物,到底是寶二爺的一片心。”
王善保家的不甘心,又命人仔細搜查,卻再找不到什麽可疑之物。隻得悻悻作罷。
出了瀟湘館,鳳姐故意歎道:“林妹妹這裏清清白白,倒是白跑一趟。媽媽回去稟告太太,也好叫太太放心。”
王善保家的哼了一聲,心裏明白鳳姐有意維護,卻苦於沒有證據。
次日一早,王夫人召鳳姐回話。聽聞瀟湘館一無所獲,王夫人臉色陰沉:“果真什麽都沒找到?”
鳳姐恭敬回話:“林妹妹那裏最是幹淨不過了。倒是幾個丫頭的箱子裏翻出些零碎東西,已經打發人牙子來領出去了。”
王夫人盯著鳳姐,忽然道:“我聽說找到一個香囊?”
鳳姐早料到有此一問,從容道:“是找到一個,不過是寶玉小時候送的玩意兒,裏麵裝的是梅花瓣兒,都幹成粉末了。我想著孩子們小時候互贈玩物也是常有的,不算什麽。”
王夫人冷笑:“你倒會替人開脫。”
鳳姐不慌不忙:“不是開脫,實在是這件事關乎林妹妹的名節,不得不慎重。若是單憑一個小兒玩物就疑心林妹妹,傳到外頭去,別說老太太不依,就是外人聽了,也要笑話咱們賈家沒事找事,糟蹋自家小姐的清白。”
一席話說得王夫人無言以對,隻得作罷。
從王夫人處出來,鳳姐徑直往賈母院中去。她知道王善保家的必定已經先去告了狀,不如自己搶個先機。
果然,賈母正歪在榻上吃茶,見鳳姐來了,似笑非笑:“聽說昨夜你們鬧得好大動靜。”
鳳姐忙上前,將繡春囊的事一五一十回了,又特意提到瀟湘館:“林妹妹那裏最是幹淨,連寶玉小時候送的一個香囊,我都替她解釋清楚了,免得叫人誤會。”
賈母點頭:“你做得很好。黛玉那孩子最是知書達理,斷不會有什麽不妥。倒是你婆婆,也太小題大做了。”
鳳姐笑道:“太太也是為家門清譽著想。隻是有時候太過謹慎,反而容易誤會了好人。”
從賈母處出來,鳳姐長長舒了一口氣。這場風波總算暫時平息,黛玉的名節算是保住了。但她知道,王夫人不會就此罷休。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明爭暗鬥,才剛剛開始。
經過這件事,鳳姐更加看清了王夫人的心思。那句“眉眼長得像你林妹妹”的話,分明是將對黛玉的厭惡擺在了明麵上。以後的日子,隻怕還要更多周旋。
夕陽西下,鳳姐獨自站在穿堂前,望著大觀園的方向。園中花木扶疏,樓閣掩映,看似平靜祥和,內裏卻暗流湧動。她輕輕歎了口氣,這深宅大院裏的明槍暗箭,比起外頭的生意場,隻怕還要凶險幾分。
“二奶奶在這裏發什麽呆?”平兒找了過來,“寶二爺和林姑娘在藕香榭作詩呢,請奶奶過去評評。”
鳳姐整了整衣袖,臉上又掛起往常的笑容:“這就去。這樣的太平日子,能過一日是一日罷。”
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心事。鳳姐的腳步頓了頓,終究還是朝著藕香榭的方向去了。
剛走進藕香榭,就聽見寶玉朗聲道:“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眾人皆讚好詩,黛玉雙頰緋紅,嗔怪道:“又在胡說了。”鳳姐笑著打趣:“寶兄弟這詩可是專為林姑娘所作?”眾人皆笑。正熱鬧間,小廝來報:“太太請寶二爺和林姑娘去一趟。”氣氛瞬間凝固,黛玉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寶玉忙安慰:“妹妹莫怕,有我呢。”
到了王夫人處,王夫人臉色陰沉,將一本手抄的《西廂記》扔在桌上:“這是在寶玉屋裏搜出來的,你們看看這成何體統!”寶玉嚇得跪地:“母親息怒,是我一時貪玩,與林妹妹無關。”黛玉也忙解釋,王夫人卻不聽:“你們這般不知檢點,成日在園子裏混,傳出去賈府的臉麵何存!”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隻聽得一陣拐杖拄地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眾人循聲望去,隻見賈母步履蹣跚地走了過來,她麵色凝重,顯然是被這陣仗驚動了。
賈母一到,眾人紛紛行禮問安,賈母擺了擺手,徑直走向那本書,拿起來翻看了幾頁,然後笑著說道:“我當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呢,孩子們讀些閑書,也是常有的事,何必如此大驚小怪呢。”
王夫人聽了賈母的話,臉色有些尷尬,但她也不敢再多說什麽,隻得起身向賈母行禮,然後默默地站在一旁。
賈母把書放回原處,看了看眾人,接著說道:“你們啊,就是太緊張了,孩子們正是長知識的時候,讀些閑書也能開闊眼界,隻要不耽誤正事兒就行。”說完,賈母又叮囑了幾句,便轉身離去了。
眾人見賈母走了,這才鬆了一口氣,各自散去。然而,鳳姐卻注意到王夫人的臉色依然陰沉,她心裏暗暗叫苦,知道王夫人心中的不滿隻怕是更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