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紫菱洲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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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紫菱洲,湖水泛著凜冽的寒光。賈迎春獨坐窗前,手中捧著一本《太上感應篇》,目光卻飄向遠處。這是她出嫁前的最後一個秋天,她卻不知,自己正站在命運的懸崖邊上。
    “二姑娘,太太請您過去一趟。”門外傳來小丫鬟的聲音。
    迎春緩緩起身,整了整素雅的衣裙。她生得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隻可惜,這般的容貌氣質,在偌大的賈府中,卻如同牆角默默開放的小花,少有人駐足欣賞。
    王夫人房中,熏香嫋嫋。見迎春進來,王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盞,露出慈愛的笑容“迎丫頭來了,快坐。”
    迎春恭敬地行禮,方才在繡墩上淺淺坐下。這些年來,她早已將王夫人視為自己的依靠。生母早逝,嫡母邢夫人冷漠,唯有這位嬸娘,時常過問她的衣食起居,讓她在賈府中感受到一絲溫暖。
    “今日叫你過來,是有件喜事要與你商量。”王夫人語氣溫和,“你父親為你定下了一門親事,是孫紹祖指揮使。孫家世襲官爵,與你正是門當戶對。”
    迎春的手指微微顫抖,她垂下眼簾,輕聲道“全憑父親和嬸娘做主。”
    王夫人滿意地點頭“好孩子,就知道你最是懂事。你放心,孫家那邊我已經打聽過了,是個好人家。你過去了,定不會受苦。”
    迎春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希冀“嬸娘既這麽說,迎春就放心了。”
    她哪裏知道,此刻王夫人心中正在盤算別的事。賈赦欠下孫家五千兩銀子,用女兒抵債的主意,王夫人早就知曉。但她沒有阻止,一來不願為此事與賈赦衝突,二來也覺得迎春性子懦弱,早點嫁出去也好省心。
    婚事定得倉促。迎春出嫁那日,賈府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探春特地來送她,握著她的手道“二姐姐,此去若有什麽不順心,定要捎信回來。咱們賈家的女兒,不能任人欺負。”
    迎春眼中含淚,卻強笑道“三妹妹放心,我省得。”
    她蓋上紅蓋頭,由人攙扶著上了花轎。轎簾落下的一刹那,她忽然感到一陣心悸,仿佛有什麽不好的事即將發生。
    孫府的宅邸宏偉氣派,卻透著一股肅殺之氣。新婚之夜,迎春獨自坐在新房中,等到深夜才聽見踉蹌的腳步聲。
    孫紹祖滿身酒氣地闖進來,一把扯下她的蓋頭,粗魯地抬起她的臉端詳。
    “嘖嘖,賈府的千金,也不過如此。”他冷笑一聲,“你父親欠我五千兩銀子,將你抵給了我。從今往後,你最好乖乖聽話,否則”
    迎春嚇得渾身發抖,她從未見過這般粗野的人。
    婚後的日子如同噩夢。孫紹祖酗酒好賭,稍有不順便對迎春拳打腳踢。府中的丫鬟媳婦,但凡有幾分姿色的,都難逃他的魔爪。迎春試圖規勸,卻換來更凶狠的虐待。
    “你算什麽東西?不過是你爹用來抵債的貨品!”孫紹祖常這樣辱罵她。
    最讓迎春心痛的是,孫紹祖竟連她的累金鳳都不放過。那是她及笄時賈母賞賜的禮物,如今卻被他強行奪去,說是抵償利息。
    深夜裏,迎春常常獨自垂淚。她想起在賈府的日子,雖然無人重視,但至少衣食無憂,姐妹相伴。如今身處狼窩,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這日,孫紹祖又醉酒歸來,見迎春正在窗前垂淚,頓時大怒。
    “哭什麽哭?看見你就晦氣!”他一把揪住迎春的頭發,“整日擺著張哭喪臉,難怪老子賭錢總是輸!”
    迎春忍痛求饒“夫君息怒,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不敢?”孫紹祖獰笑,“你們賈家的女人,一個個裝得貞潔烈女似的,背地裏不知多麽淫賤!你那個堂妹元春,在宮裏不知伺候過多少男人;還有那個王熙鳳,與賈蓉賈薔那些小子眉來眼去”
    “求求你別說了”迎春捂住耳朵,淚水漣漣。
    孫紹祖越發得意“怎麽?我說錯了嗎?你那個好嬸娘王夫人,表麵吃齋念佛,背地裏不知害死多少人命!金釧兒是怎麽死的?晴雯又是怎麽被攆出去的?你以為她真是什麽善茬?”
    迎春猛地抬頭“不許你汙蔑嬸娘!”
    這是她第一次頂撞孫紹祖。孫紹祖先是一愣,隨即暴怒,一巴掌將她扇倒在地。
    “好你個賤人!竟敢頂嘴!”他抄起桌上的雞毛撣子,狠狠抽打在迎春身上。
    迎春蜷縮在地上,任疼痛如雨點般落下。她的心比身體更痛,孫紹祖的話像一把刀子,剖開了她一直以來的信仰。
    不會的,嬸娘待我那麽好,怎麽會是那種人?她心中反複念叨,試圖說服自己。
    次日起床,迎春渾身疼痛難忍。她望著鏡中憔悴的自己,忽然下定了決心她要回賈府,向嬸娘求救。嬸娘一定會幫她的。
    好不容易等到孫紹祖出門,迎春悄悄溜出孫府,雇了一頂小轎直奔榮國府。
    一路上,她心中忐忑。這些日子賈府似乎也不太平,元妃失勢的消息隱隱傳來,但她顧不了這許多了。她隻知道,再在孫家待下去,她一定會死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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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轎子在榮國府角門停下。迎春急匆匆地下轎,守門的小廝見是她,麵露驚訝“二姑娘怎麽回來了?”
    迎春無暇解釋,徑直往王夫人院中跑去。一路上,她發現府中氣氛凝重,下人們行色匆匆,見到她也隻是草草行禮。
    王夫人正在佛堂誦經,聽說迎春來了,眉頭微蹙“她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
    玉釧兒低聲道“看二姑娘的樣子,像是受了委屈。”
    王夫人歎口氣“讓她進來吧。”
    迎春一進門就撲倒在王夫人腳下,泣不成聲“嬸娘救我!孫紹祖他不是人,整日打我罵我,還汙蔑我們賈家我實在活不下去了!”
    王夫人扶起迎春,看到她臉上的傷痕,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好孩子,快起來說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迎春將孫紹祖的惡行一一道來,說到傷心處,幾乎哭暈過去。
    王夫人聽完,沉默良久,方才緩緩道“迎丫頭,你既已出嫁,就是孫家的人了。夫妻之間有些摩擦也是常事,你要學會忍耐。”
    迎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嬸娘,不是一般的摩擦!他往死裏打我,還搶走了我的累金鳳”
    “夠了!”王夫人突然提高聲音,“這些閨房瑣事,也值得你大驚小怪?孫家是官宦人家,最重體麵。你這樣跑回娘家,成何體統?”
    迎春愣住了,她呆呆地看著王夫人,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可是可是當初是嬸娘說孫家是好人家”迎春哽咽道。
    王夫人神色冷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你質疑?你父親既然將你許配給孫家,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且回去,好生伺候丈夫,別再使小性子。”
    迎春的心徹底冷了。她終於明白,孫紹祖說的都是真的。王夫人從來就沒有真正關心過她,那些慈愛和關懷,都隻是表麵功夫。
    “嬸娘”迎春跪在地上,扯著王夫人的衣角,“求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我吧!我願意回來做牛做馬,隻要別讓我再回孫家”
    王夫人甩開她的手,語氣嚴厲“胡說八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哪有回來的道理?你若是執意如此,不但自己名聲盡毀,還會連累賈府其他姑娘。探春馬上就要出嫁,你忍心耽誤她的前程嗎?”
    迎春癱坐在地上,淚水模糊了雙眼。她看著王夫人冰冷的側臉,忽然想起很多往事金釧兒投井那日,王夫人也是這般冷漠;晴雯被攆出去時,王夫人連一件冬衣都不許她帶
    原來,她一直都看錯了這個人。
    “我明白了。”迎春緩緩起身,擦幹眼淚,“迎春告退。”
    王夫人似乎有些過意不去,緩和語氣道“你且回去,我會讓人送些藥材過去。若是孫指揮使問起,就說回娘家取些東西。”
    迎春沒有回答,隻是深深看了王夫人一眼,轉身離去。
    走出榮國府,迎春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深秋的寒風吹在她臉上,她卻感覺不到冷,因為心已經死了。
    轎夫問道“二姑娘,回孫府嗎?”
    迎春沉默片刻,輕聲道“去紫菱洲看看吧。”
    紫菱洲依舊風景如畫,隻是人去樓空,顯得格外冷清。迎春獨自走在曾經熟悉的回廊上,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在這裏,她和姐妹們一起讀書作畫,一起賞花品茶;在這裏,她度過了人生中最寧靜的時光。
    “二姑娘?”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迎春回頭,隻見司棋站在不遠處,眼中含淚。司棋原是迎春的大丫鬟,後來因故被攆出賈府,如今在紫菱洲附近做些雜活。
    “司棋”迎春鼻尖一酸。
    司棋快步上前,看到迎春臉上的傷痕,頓時明白了什麽“二姑娘,您受苦了。”
    主仆二人相擁而泣。迎將心中的委屈盡數道出,司棋聽後憤憤不平“王夫人也太狠心了!明明是她默許這門親事,如今卻見死不救!”
    迎春苦笑“怪我太糊塗,一直看不透她。”
    司棋壓低聲音“二姑娘不知道,自從元妃失勢,賈府的日子也不好過。王夫人如今自顧不暇,哪還管得了您?我聽說,她正在為探春姑娘打點婚事,想要攀附南安王府呢。”
    迎春恍然。原來在王夫人心中,她永遠是一顆可以犧牲的棋子。
    離開紫菱洲時,迎春將腕上最後一支玉鐲塞給司棋“這個你拿去,好生過日子。”
    司棋推辭不過,含淚收下“二姑娘保重。若有機會逃走吧。”
    迎春笑了笑,沒有回答。她能逃到哪裏去呢?天下之大,竟無她容身之處。
    回到孫府,迎接她的是更凶殘的虐待。孫紹祖聽說她回了賈府,勃然大怒“賤人!竟敢回娘家告狀?看我不打死你!”
    這一次,迎春沒有求饒。她默默承受著拳腳,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
    當夜,迎春發起高燒,渾身疼痛難忍。她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恍惚間仿佛看到了生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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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她喃喃自語,“女兒來找您了”
    三日後,孫府傳來消息賈迎春病逝,年方十七。
    賈府派人來吊唁,王夫人看著迎春冰冷的遺體,歎了口氣“這孩子就是太懦弱,若是能忍耐些,何至於此?”
    邢夫人倒是落了幾滴淚,但很快就開始關心迎春的遺物該如何處置。
    唯有探春,遠嫁前聽聞迎春的死訊,獨自在房中痛哭一場。她命人備下祭品,為迎春燒了許多紙錢。
    “二姐姐,來世不要再做侯門女了。”探春望著嫋嫋青煙,輕聲祝願。
    迎春的葬禮辦得簡單潦草。孫紹祖很快又娶了新婦,仿佛從未有過這個妻子。
    隻有紫菱洲的湖水,依舊靜靜地流淌,映照著天邊的殘月,仿佛在訴說著一個無人記得的故事。
    迎春的一生,如同秋日裏的一片落葉,悄無聲息地凋零。至死她才明白,自己所以為的依靠,從來都不是真正的避風港。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在那深宅大院之中,女子們的命運就如同被囚困的鳥兒一般,無法自由翱翔。她們的人生軌跡往往早已被家族、社會和傳統所劃定,無論怎樣掙紮,都難以逃脫那既定的宿命。
    迎春,便是這眾多女子中的一個。她的一生,宛如一朵在寒風中凋零的花朵,短暫而淒美。她的悲劇,並非個例,而是無數個類似故事的縮影。在那個封閉的世界裏,女子們的地位卑微,權利被剝奪,她們隻能默默承受著命運的擺布。
    迎春的死,對於這個深宅大院來說,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的離去,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和波瀾,很快就被人們遺忘在塵埃之中。然而,對於迎春本人來說,這卻是她生命的終結,是她所有夢想和希望的破滅。
    唯有那本《太上感應篇》,還靜靜躺在紫菱洲的舊居中,書頁間夾著一朵幹枯的茉莉花,散發著最後的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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