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井畔、江邊與瀟湘館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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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井台的寒
    那口井,在賈府後園最偏僻的東南角,青石井欄被歲月磨得光滑,卻也沁著常年不見日頭的陰冷。平日裏,隻有粗使的婆子們會來這裏打水漿洗衣物,喧嘩過後,便是死寂。這個五更天,一個打水婆子的尖叫聲,像一把鈍刀子,劃破了賈府黎明虛假的平靜。
    金釧兒投井了。
    消息像帶著井水的寒氣,悄無聲息地鑽進各房各院的窗縫。下人們交頭接耳,眼神裏藏著恐懼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但更多的,是噤若寒蟬。誰都知道,金釧兒是王夫人房裏“得臉”的大丫頭,前幾日剛被太太盛怒之下攆了出去,緣由……無人敢深究,隻隱約與寶二爺有關。
    王夫人坐在炕上,手裏撚著一串佛珠,指尖卻冰涼。她素日裏吃齋念佛,最重“慈善”名聲。此刻,她心裏像塞了一團濕透的棉絮,又沉又悶。金釧兒那日跪地哭求的樣子還在眼前,自己當時怎就那般大的火氣? “教壞了爺們”的罪名扣下去,竟是逼得一條鮮活的生命走上了絕路。她怕,怕這“逼死人命”的汙名,怕多年經營的仁厚形象毀於一旦。窗外的日頭漸漸升高,她卻覺得渾身發冷。
    二、 蘅蕪君的“熨帖”
    便是在這時,薛寶釵來了。她穿著家常的藕荷色綾襖,青緞掐牙背心,步履從容,神色一如往常般端莊寧靜。她是來給姨娘請安的,仿佛並未聽見府裏那些暗流湧動的風聲。
    一進門,寶釵便察覺出王夫人神色不對。她也不急著問,先規規矩矩行了禮,才柔聲問道“姨娘今日氣色似乎不佳,可是昨夜沒歇息好?”
    王夫人正愁無人可說,見寶釵來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拉她坐下,未語先歎氣“唉,你可知道,昨日出了一件大事……金釧兒那丫頭,忽然投井死了!”
    寶釵聞言,臉上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隨即斂容,輕聲安慰道“這也奇了。好端端的,怎麽就投井了呢?”
    王夫人絮絮叨叨,將那日如何看見金釧兒與寶玉玩笑(她自然略去了寶玉主動招惹的細節),自己如何生氣將她攆出去的事說了,言語中不免帶著幾分懊悔與自辯“我也是一時氣急了,誰知她氣性這麽大,就……”
    寶釵靜靜地聽著,眼神溫和而專注,等王夫人說完,她才微微頷首,語氣沉穩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麽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
    王夫人抬起眼,像是期待著她的下文。
    寶釵繼續道,聲音平穩,不帶一絲波瀾“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這番話,如春風化雨,悄然滲入王夫人焦灼的心田。
    “顛倒黑白”嗎?在寶釵看來,這或許是當下最“妥當”的解釋。將自盡說成意外,能最大限度地保全王夫人的名聲,也免去了府中更多不必要的猜忌和流言。至於金釧兒所受的屈辱和絕望,在維護大局穩定麵前,似乎變得無足輕重。
    “貶低生命”嗎?或許在寶釵的價值體係裏,一個因為“區區”被攆之事就放棄生命的丫頭,確實不夠“明智”。賈府這樣的鍾鳴鼎食之家,規矩體麵重於一切。個體的情感和尊嚴,在家族整體利益和主子的顏麵前,需要讓步。她說“不為可惜”,並非真的冷血,而是用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來消解悲劇帶來的情感衝擊,從而快速找到解決問題的路徑。
    果然,王夫人眉頭稍展,卻仍有些不安“話雖如此,到底我心裏不安。”
    寶釵見話已奏效,便給出了更務實的方案“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仆之情了。”
    用銀子來撫平人命關天的波瀾,在寶釵看來,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既體現了主家的“恩典”,又實際解決了金釧兒家的困難,還能迅速將此事翻篇。她的思維模式,始終圍繞著“實際效用”和“最小化損失”展開。
    王夫人聽了,長長舒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她拉著寶釵的手,連連稱讚“好孩子,還是你想得周到。我一時沒了主意,虧得你來開解我。” 當下便吩咐人取了五十兩銀子,又安排後續事宜,心頭的陰霾似乎散去了大半。
    寶釵安靜地陪著,臉上帶著得體而溫和的微笑。她成功安撫了未來的婆婆,維護了賈府和王夫人的“體麵”。在這個過程中,她展現出了超越年齡的成熟、冷靜和解決問題的強大能力。然而,這份“體貼”和“周全”,如同她常服的“冷香丸”,是以一種抽離了個人情感的“冷”為底色的。那井台下的冤屈和生命的重量,在她精密的權衡中,被巧妙地置換成了銀兩和一句“糊塗”的定論。
    三、 水仙庵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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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寶玉得知金釧死訊時,正和姐妹們說笑,頓時如遭雷擊,魂飛魄散。他癡癡傻傻,滿心都是金釧兒往日嬌嗔的笑語和最後被攆時絕望的眼神。是他,是他害了她!這股錐心的痛悔和無力感,幾乎要將他撕裂。
    王熙鳳生日那天,府中張燈結彩,鑼鼓喧天,一派喜慶。寶玉卻坐立難安。他謊稱要去北靜王府吊唁一位去世的王爺,換了一身素服,帶著小廝茗煙,偷偷溜出了府。
    他沒有去北靜王府,而是直奔城外荒涼的水仙庵。這庵裏供奉的是洛神,庵後也有一口深井。在寶玉看來,“天下水總歸一源”,祭奠一個投水而死的人,在哪裏都是一樣的,重要的是那份真誠的哀悼之心。
    他在井台邊焚香默禱,心中泣血。他不敢提金釧的名字,隻說是祭奠一位亡故的親人。望著幽深的井口,他仿佛能看到金釧兒最後決絕的身影。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深深一拜,將所有的愧疚、悲傷和無力,都寄托在這無聲的祭奠中。茗煙雖不解,卻也機靈地幫著禱告,隻求那“女兒神”早升天界。
    寶玉的祭奠,是情感的、是發自肺腑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純真與笨拙。他無法像寶釵那樣用理性去“解決”問題,他隻能用這種近乎儀式化的行為,來安撫自己備受煎熬的靈魂。這份心意,與寶釵的“銀子發送論”形成了鮮明對比。
    四、 戲台下的機鋒
    祭奠完畢,寶玉匆匆趕回府,正好趕上鳳姐生日宴的高潮——看戲。戲台上正演著《荊釵記》裏的一出《男祭》。講的是書生王十朋誤以為妻子錢玉蓮投江自盡,跑到江邊悲慟祭奠的故事。
    台上,王十朋聲淚俱下,悲悲切切。台下,賈母、王夫人等看得唏噓不已。寶玉觸景生情,想起方才井邊的祭奠,心中正是五內摧傷,神情便有些恍惚。
    林黛玉就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她的目光似乎落在戲台上,眼角的餘暉卻將寶玉的失魂落魄盡收眼底。她何等聰慧,聯想起日前金釧兒投井的傳聞,以及寶玉今日莫名的外出,心中便已猜到了八九分。
    這時,戲文正到動情處。黛玉忽然轉過頭,看向身旁同樣在看戲的薛寶釵,嘴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近處幾個人的耳中
    “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裏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麽!”
    這話引得寶釵和鄰近的姐妹們都看向她。寶釵神色不動,隻靜靜聽著。
    黛玉頓了頓,仿佛在品味戲文,又仿佛在闡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繼續說道“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裏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
    話音落下,周遭有片刻的寂靜。
    這話,聽起來像是黛玉式的刻薄和挑剔,在點評戲裏人物的迂腐。但在場的明白人,如寶釵,如可能隱約知情的探春,甚至心神不屬的寶玉,都聽出了話裏的千斤重量。
    點明死因黛玉輕飄飄一句“江邊子”,瞬間將眾人的思緒從戲文的“江”,拉回到了賈府後院那口冰冷的“井”。王十朋為何去江邊?因為妻子投江。那麽,金釧兒呢?她死在了井裏。黛玉不動聲色地揭開了寶釵為王夫人編織的那層“失足落井”的薄紗,將“投井自盡”這個殘酷的事實,重新擺在了台麵上。
    生命的平等“天下的水總歸一源”——這是黛玉這番話的靈魂所在。她打破了江與井的界限,打破了高貴與卑微的等級。錢玉蓮投江是值得悲慟祭奠的悲劇,那麽,同樣死於水中的金釧兒,她的生命,她的冤屈,難道就不值得同等的哀悼和尊重嗎?這句充滿哲理的話,是對寶釵那句“糊塗人,不為可惜”最徹底、最有力的反駁。在黛玉看來,生命本身的價值,遠超於其社會地位和死亡形式。
    心意的本質黛玉強調“盡情”在於心意,而非外在形式。她看似在批評王十朋的死腦筋,實則卻是在為寶玉偷偷去井邊祭奠的行為,做了一個巧妙而深刻的注解。寶玉的祭奠,或許不合規矩,或許顯得笨拙,但那份真誠的悲憫和懺悔,恰恰是最珍貴的“盡情”。這比任何銀兩和官方說辭,都更貼近對逝者靈魂的安慰。
    薛寶釵的反應是——“不答”。
    她太聰明了,立刻聽懂了黛玉這看似隨意話語裏的機鋒。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向了她那套理性周全說辭下的脆弱之處。她無法反駁,因為黛玉站在了生命尊嚴和情感真實的道德高地上,用的還是戲謔調侃的語氣,讓她無從接招。任何辯解,都可能顯得虛偽或冷酷。她隻能選擇沉默,用沉默維持著體麵,也承受著這無聲一擊帶來的內心震顫。這份沉默,恰恰證明了黛玉話語的力量。
    而寶玉,在一旁聽得癡了。黛玉的話,如同一聲清磬,敲散了他心中的迷障。他祭奠金釧,原帶著幾分自以為是的隱秘和悲壯,此刻卻被黛玉點破,並賦予了如此深刻的意義。他望向黛玉,那個看似孤高刻薄的表妹,此刻在他眼中,卻成了唯一懂得他內心悲慟的知音。他的淚水再次湧上,但這一次,除了悲傷,更多了一份被理解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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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餘波不同的道路
    金釧兒的事件,如同一塊試金石,清晰地映照出薛寶釵和林黛玉靈魂底色的不同。
    薛寶釵是現實主義的典範。她深諳世故,一切行為都以維護秩序、平衡利益為準則。她的“好”,是一種被社會規則規訓後的“好”,是符合主流價值的“賢德”。在金釧兒事件中,她迅速判斷出什麽是對王夫人、對賈府最“有利”的做法,然後用冷靜到近乎冷漠的理性去執行。她安撫了活人,平息了風波,卻無意中踐踏了一個卑微生命的尊嚴。她的世界裏,整體的“和諧”遠大於個體的“悲鳴”。這種“顧大局”,成就了她“山中高士”的聲名,卻也讓她背上了“冷”的標簽。
    林黛玉則是理想主義的詩人。她敏感、率真,她的價值判斷基於內心的真實情感和對生命本真的尊重。她或許不擅處理世俗事務,但她擁有穿透表象、直抵本質的洞察力。她用自己的方式——一句機鋒、一個隱喻——來表達對弱者的同情和對不公的抗議。她的話,刺痛了“明白人”,也扞衛了生命的平等和情感的真誠。這份看似不合時宜的“孤傲”與“刻薄”,背後藏的是一顆未被世俗功利汙染的“赤子之心”。她的世界,情感的真實性高於一切虛偽的體麵。
    賈寶玉夾在這兩種價值觀之間。他本能地抗拒寶釵代表的那個冰冷現實的世界,而全身心地向往、依戀黛玉所象征的情感與靈魂的淨土。金釧兒之死,讓他更深刻地體會到了人世間的無奈與悲涼,而黛玉的理解,則成了他在這悲涼中唯一的溫暖和光亮。
    夜色漸深,宴席散去。瀟湘館內,竹影搖曳。黛玉臨窗獨坐,心中並無得意,反而有一絲淡淡的悲涼。她贏了這場機鋒,卻改變不了金釧兒的命運,也改變不了這府裏根深蒂固的規則。衡蕪苑中,寶釵或許正在燈下繼續做著女紅,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靜,隻是那句“天下的水總歸一源”,是否會偶爾在她心湖中,激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漣漪?
    那口井,終將被填平或被遺忘。但這一次事件在每個人心上刻下的印記,卻將隨著命運的洪流,滾滾向前,直至那“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結局。而關於生命、尊嚴、真情與世故的詰問,也如同井中泛起的漣漪,在這座繁華似錦的大觀園裏,幽幽地,擴散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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