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道法與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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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愈發深沉。截天武館之內,那盞昏黃的油燈,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將對坐的二人身影投射在牆壁上,拉長,扭曲,仿佛正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峙。
殷長歌那番冰冷而又真實的“水患之論”,如同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擊碎了蒙奇·d·龍心中那份過於理想化的革命藍圖。毀滅之後,未必是新生,更可能是更大規模的混沌與災難。這個殘酷的可能性,像一條劇毒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了他那顆堅如磐石的革命之心,讓他第一次,對自己所選擇的道路,產生了最深層次的懷疑。
他沉默了。那雙總是深沉如烏雲、仿佛能倒映出整個世界痛苦的眼眸裏,此刻寫滿了掙紮與迷茫。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手中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被他無意識地攥緊,堅硬的白瓷杯壁上,竟被捏出了一道道細微的裂痕。
殷長歌沒有催促,也沒有追問。他隻是靜靜地,為自己續上一杯熱茶,將時間,完全留給了這位正陷入巨大思想衝擊的革命者。他知道,龍這樣的人,其道心之堅固,遠非常人可比。外力的勸說毫無意義,唯有讓他自己想通,自己勘破,才能真正地,讓那顆即將種下的種子,生根發芽。
一旁侍立的羅賓,更是早已被這場關乎世界命運的至高論道,震撼得無以複加。她看著那個傳說中“世界最凶惡的罪犯”,此刻竟在師尊幾句話之下,陷入了如此深沉的困惑,心中對師尊那洞悉萬物本源的無上智慧,愈發敬畏得五體投地。她小心翼翼地,連呼吸都放輕了許多,生怕打擾了這足以被載入史冊的、思想的交鋒。
許久,許久。
當窗外的雨勢,徹底停歇,一縷皎潔的月光穿透雲層,灑入庭院,為那滿樹的櫻花鍍上了一層如霜的銀邊時,龍才仿佛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來。他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那口氣息,悠長而沉重,仿佛將心中所有的迷茫與掙紮,都一並吐了出去。
他鬆開了那隻幾乎要將茶杯捏碎的手,看著杯壁上那清晰的裂痕,臉上露出了一絲自嘲的苦笑。
“先生說得對。”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比之前多了一分難以言喻的疲憊與……虛心,“龍……確實將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我隻看到了推翻暴政的必要,卻忽略了人性中那更為複雜的黑暗。若我的革命,最終隻是為這個世界帶來一場更大的災難,那我蒙奇·d·龍,便成了比天龍人更加罪無可赦的罪人。”
他抬起頭,那雙重新聚焦的眼眸裏,雖然依舊帶著掙紮,卻多了一分真誠的求教之色:“可是,先生,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天龍人那腐朽入骨的統治,就像一道無法掙脫的‘天命’,牢牢地鎖死了這個世界。他們視萬物為芻狗,視生命為玩物,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人’這個概念最極致的侮辱。若不用最酷烈的手段將其徹底摧毀,任何溫和的改良,都隻會被他們那絕對的權力,輕易地碾得粉碎。”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深深的無力感。這,或許才是所有革命者,最終都不得不選擇那條最極端道路的根本原因。
殷長歌聞言,卻是淡然一笑。他緩緩地搖了搖頭,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有星辰在生滅。
“你錯了。”他平靜地開口,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一種能夠撥開世間一切迷霧的力量,“天龍人的統治,非是‘天命’,而隻是……‘人禍’罷了。”
“人禍?”龍聞言一愣。
“然也。”殷長歌點了點頭,他伸出一根手指,蘸著桌上的茶水,在古樸的石桌上,緩緩地畫出了兩個充滿了道韻的洪荒文字——“天”與“人”。
“在貧道的故鄉,有一種說法,名為‘道法自然’。”他的聲音,悠遠而又玄奧,“何為‘道’?便是這天地宇宙運行的根本規律。日升月落,四季更迭,生老病死,皆是‘道’之體現。順應‘道’而行,便是順應天命。而天龍人的統治,是順應天命嗎?”
他看向龍,反問道:“他們的統治,是源於萬民的擁戴嗎?非也。是源於他們自身的賢明與德行嗎?更非也。他們的統治,僅僅是源於八百年前一場血腥的篡奪,以及一個建立在謊言之上的、所謂‘造物主後裔’的荒謬名號。他們不行仁政,不施恩德,反而以奴役眾生為樂,以踐踏生命為榮。此等行徑,早已是逆天而行,與‘道’背離,業力纏身,又何談‘天命’二字?”
“他們,不過是一群竊據了世界權柄,犯下了滔天罪行的……‘人’罷了。既然是人犯下的禍患,那便是‘人禍’。而人禍,自然也當由人,去了結。”
這番“天命”與“人禍”之論,如同一道劃破永恒黑夜的閃電,瞬間照亮了龍那片被“宿命論”所籠罩的、黑暗的內心世界!
是啊!他豁然開朗!
他一直下意識地,將天龍人那看似不可動搖的統治,視為一種必須用生命去抗爭的、沉重的“命運”。卻從未想過,從根源上,對方的統治,就根本不具備任何的“合法性”!他們不是神,甚至連合格的王都算不上!他們隻是一群犯下了滔天罪行的……罪人!
而他所領導的革命,並非是逆天而行的“叛逆”,而是順應人心、了結“人禍”的……天誅!
想通了這一點,龍隻覺得壓在自己心頭多年的那座無形大山,瞬間被搬開了一大半!他那顆因“水患之論”而動搖的革命之心,在這一刻,重新變得無比堅定!
“多謝先生指點!龍……明白了!”他猛地站起身,對著殷長歌,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一躬,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感激與敬佩。
殷長歌坦然地受了他這一禮,臉上卻並沒有露出太多的喜色。他隻是平靜地看著龍,繼續說道:“人禍當由人了。但如何了,卻又是一個新的難題。”
他指了指石桌上那個充滿了力量感的“人”字,聲音變得意味深長。
“在貧道的故鄉,亦有另一種說法,名為‘人定勝天’。”
“人定勝天?”龍的眼中,再次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這四個字,簡直就是為他這樣的革命者,量身定做的一般!
“沒錯。”殷長歌點了點頭,“此話之意,是說人的智慧與力量,在某些時候,足以戰勝自然規律,改變既定的命運。你欲以革命之火,燒盡舊世界的罪惡,便是這‘人定勝天’最極致的體現。這,亦是你的道。”
他頓了頓,話鋒卻陡然一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愈發洞悉人心。
“但是,龍,你要記住。‘人定勝天’,是一柄雙刃劍。”
“它能賦予你斬斷一切枷鎖的勇氣,卻也能讓你,在斬斷枷鎖之後,忘記了對‘天’,或者說,對‘道’、對‘自然規律’的敬畏。”
“你以暴力推翻暴政,固然是了結了一樁‘人禍’。但若在事成之後,你不能建立起一套順應‘人性’、順應‘自然’的新秩序,而是任由那‘人定勝天’的欲望無限膨脹,任由那勝利的火焰燒盡一切,那你所行的,不過是‘以暴製暴’。你所創造的,也不過是另一場由你自己親手開啟的、新的‘人禍’罷了。”
“到那時,你與你所推翻的那些罪人,又有何異?”
這番話,如同一盆最冰冷的、夾雜著冰錐的雪水,將龍那剛剛因“人禍”之論而燃起的萬丈豪情,再次澆得冷靜了下來。
是啊……
推翻“人禍”,卻又創造出新的“人禍”。這,或許才是曆史上無數革命,最終都走向悲劇的根本原因。
“道法自然”與“人定勝天”,看似矛盾,卻又相輔相成,共同構築成了一個完整的、關於“革命”的哲學閉環。
龍怔怔地看著殷長歌,他感覺自己今夜所學到、所思考的東西,比他過去數十年的人生加起來,還要多,還要深刻。眼前這個男人,已經不僅僅是在與他“論道”了,而是在為他,為整個革命軍,指明一條……通往真正“成功”的、唯一正確的道路。
月光,透過敞開的大門,灑在庭院的青石板上,也灑在了這對奇特的“師”與“友”身上。
龍知道,今夜的這場驚心動魄的論道,該結束了。他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他那顆革命之心,在經曆了“毀滅”與“重建”的反複淬煉之後,已經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堅定,也更加……清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