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義的臉一下子就黑了下來，根本沒看她伸到眼前的駕駛證。可正在興頭上的郝冬梅，壓根沒察覺到他臉色的變化，還在滔滔不絕地訴說著經過。
    “我和衛紅學得可辛苦了，學理論的時候還好，到了維修實踐課程，那些零件搬起來就夠嗆，爬到車底擰螺絲，手酸痛了好幾天……”
    話還沒說完，兩人就已經走到了路口的拖拉機旁。董衛紅也上前跟周秉義打招呼，她和郝冬梅一樣，還沉浸在喜悅的興奮之中。
    周秉義圍著拖拉機轉了好幾圈。這拖拉機外表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可仔細打量，那些脫漆開裂的地方，都焊接得十分牢固，還用膩子打了底漆，隻是沒再刷上新漆而已。車廂上的農機也是如此，鏽跡斑斑，但損壞的地方都維修加固過了。
    周秉義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這凜冽的朔風裏。他繞到車頭，用指節叩了叩重新鉚接的引擎蓋，金屬的回聲震得他心頭發顫：“這些……都是秉昆弄的？”
    “可不是嘛！”董衛紅跺著凍麻的腳湊了過來，“蔡曉光主任特批的報廢農機，秉昆帶著技術科的人維修改裝了好久……”話還沒說完，周秉義猛地轉身，軍大衣的下擺甩出一個淩厲的弧度。
    “秉昆說了，這輛拖拉機和這些農機都是廠裏報廢的，歸他們技術科練手用。他現在是技術科的科長，蔡曉光又是拖拉機廠的革委會主任，修好後，就讓我們開回來支援農村。”郝冬梅滿心期待著回村後，看到村幹部、村民和知青們大吃一驚的模樣，想想就覺得好笑。
    周秉義終於在車頭前站定，轉過身來，朝著帶著笑意的郝冬梅說道：“你們開著拖拉機到這兒來，是想向我炫耀嗎？”他的語氣裏，滿是濃濃的諷刺。
    可沉浸在喜悅中的兩人，壓根沒聽出他言語裏的譏諷，隻當他是在羨慕她們的好運氣。
    “當然來這找你有事啦，等下你帶我去師部油料站辦一下手續，以後拖拉機的用油可全指望你們建設兵團了。”郝冬梅說著，伸手去拉周秉義的胳膊。
    “胡鬧！”周秉義眼底原本的溫柔瞬間凝成了冰棱，“你知道現在抓了多少‘盜賣國家資產’的典型嗎？”
    他壓低聲音，話語裏還帶著後怕的顫抖，“你們開著拖拉機招搖過市，是想讓保衛科請你們去喝茶嗎？”
    郝冬梅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記憶裏，周秉義還是那個在知青點滿懷激情朗誦《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青年，可此刻，他卻像被什麽東西緊緊勒住了脖頸，連眼角的細紋都繃得筆直。
    遠處高音喇叭傳來廣播聲，正播送著最新的社論，每個字都像鉛塊一樣，沉甸甸地砸在雪地上。
    沒想到周秉義又往後退了一步，語氣變得愈發嚴厲起來：“你們知道一台拖拉機多少錢嗎？我們兵團向廠裏購買，每台六千，還不包括農機。哼，哼，你們可真大膽，找的借口倒是好聽，說是報廢的。明眼人不用想都知道，你們這就是以權謀私！周秉昆這是職務侵占，而你們倆就是同謀！”
    說到最後，周秉義幾乎有點歇斯底裏了。他痛心疾首地看著郝冬梅，壓低聲音吼道：“你還指望我幫你們弄柴油？想得可真美！你們這不僅毀了自己的人生，還想把我也搭進去！”
    周秉義是真的害怕了。他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個弟弟怎麽就這麽大膽。他女朋友雖說以前是高官子弟，可現在身份還是黑五類，怎麽就不能夾著尾巴，低調點做人呢？
    還敢這麽明目張膽地開著所謂報廢的拖拉機回來，就算真的報廢了，那也不該流到私人手上啊。簡直就是一群蠢笨到家，被物質衝昏頭腦的傻蛋！
    郝冬梅和董衛紅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怒火給震住了，怎麽也沒想到平日裏溫文爾雅的周秉義，竟然發這麽大的火。
    董衛紅趕忙上前解釋：“周哥，這車可是在廠裏報備過的，手續都是正規的……”說著，她從兜裏摸出蓋著鮮紅印章的證明，牛皮紙在風中嘩啦嘩啦地響著。
    “正規？”周秉義突然冷笑一聲，扯開領口，露出裏麵洗得發白的襯衣，“去年三團的助理員就收了老鄉兩斤黃豆，現在還在勞改農場挑糞呢！”
    他指著拖拉機擋泥板上模糊的“東方紅”標誌，說道：“這是私人能擁有的嗎？周秉昆還真以為當了個官，就能搞定所有手續？別忘了，這事兒一旦被舉報，就別想翻身，說不定還得吃槍子兒！”
    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接著說道：“你們趕緊調頭回吉春，把拖拉機還回去，要不然，我們都得完蛋！你……”周秉義伸手抓住郝冬梅的胳膊，就要把她往車上推。
    寒風呼嘯，卷走了他未盡的話語。郝冬梅望著愛人泛青的胡茬，不禁想起周秉昆當時把拖拉機手續給她，並詳細的向她解釋清楚的情景，打消了她所有的疑慮。
    可眼前的愛人，自己的男朋友，周秉義卻如此武斷，自以為是地大發雷霆，把她們的解釋當成耳邊風。
    雪粒子突然變得密集起來。董衛紅被嚇住了，悄悄地退到車鬥邊，望著崗亭裏持槍的戰士，周秉義的話讓她突然覺得，那些農機具就像刑場上的鐵枷，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郝冬梅卻笑了，她輕輕地掰開周秉義那緊緊鉗住自己的手指，“哎……你真厲害！”她失望地看了一眼有點發狂的周秉義。
    她沒再理會周秉義，側身吩咐董衛紅道：“你守好車，別讓人把車偷了。我自己去辦手續。”說完，不再言語，轉身朝著師部大門走去。
    “你瘋了？”周秉義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人感覺生疼，“馬上把這堆鐵疙瘩開回吉春！”
    郝冬梅猛地一甩手腕，她的力道也不小，毫無防備的周秉義踉蹌著後退了半步。他眼角的餘光掃到師部門口兩邊牆上“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標語，那紅色，此刻顯得格外刺眼。
    風雪中，拖拉機斑駁的外殼在殘陽的映照下，宛如一具燃燒殆盡的軀殼。而他的冬梅，正一步步走在光裏，鬢角的白霜漸漸融成水珠，一滴一滴，滾落在兩人之間那已然裂開的縫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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