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周誌剛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女兒周蓉。冬天的黔省山區，那濕冷的氣候，遠比北方的幹冷更讓他牽腸掛肚。他常常暗自思忖，要是當初女兒能聽勸，跟著去兵團插隊該有多好啊。
    迷迷糊糊間，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女兒的成長歲月。曾經，女兒可是他心尖上的寶貝疙瘩，真真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每次辛苦上班回到家，隻要一看到女兒那可愛的模樣，渾身的腰酸腿疼瞬間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不知不覺中，女兒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從那時起，周誌剛便時常琢磨，到底是哪個幸運的小子，能有這般福氣成為女兒的丈夫。
    後來，他也曾試探著詢問女兒對未來愛情的想法。周蓉一臉認真地回答：“我將來的愛情，一定要自己做主，希望爸媽能給我充分的自由和尊重。”
    他當場便毫不猶豫地表態：“給！給！絕對給！爸才不會替我閨女包辦婚姻呢。這可是新社會，你爸我可是第一代建築工人，也是領導階級的一員，咱得講民主、講平等。”
    盡管如今女兒的做法違背了他當初的意願，但時間一長，他心裏對女兒的想念愈發濃烈。上個月，他又分別給家裏和大兒子寫了信，急切地詢問周蓉的地址。
    周誌剛以前在掃盲時期，才勉強學會寫幾個字。來到川省後，為了能給女兒寫信，他又參加了工人掃盲班。現在，簡單說些事情，不涉及太複雜的心理變化和情感表達，倒也勉強能夠應付。
    他滿心期盼著家裏能早點收到信，趕緊把周蓉的地址寄給他。如此，他便能和女兒通上信，也好稍稍緩解這如影隨形的思念之苦。
    此時，周誌剛寄回去的信，正展開在鄭娟手上。李素華更願意讓鄭娟給她讀信，自家小兒子有點不靠譜，向來報喜不報憂，總喜歡糊弄她。
    當暮色裹挾著嫋嫋炊煙，緩緩漫進周家小院時，鄭娟正就著煤油燈讀信。火苗在搪瓷燈罩裏歡快地跳躍著，將信紙上的字跡映得忽明忽暗。李素華坐在炕沿，正搓著玉米，金黃的玉米粒簌簌地落進笸籮，可在聽到鄭娟讀出“周蓉”二字時，她的動作驟然停住。
    “素華：見字如麵......”
    鄭娟清亮的嗓音裏，不自覺地摻了三分遲疑。她望著信紙上洇開的墨團，猜想那大概是寫信人駐筆思索太久留下的痕跡。窗欞外，北風呼嘯著，卷著雪粒子撲簌簌地響，灶上燉酸菜的白鐵鍋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給這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幾分煙火氣。
    李素華的粗布圍裙上沾著玉米須，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笸籮邊沿的竹篾。當聽到“貴州山區也冷”這句話時，她像是突然回過神來，猛地起身，掀開炕櫃，抱出一個藍印花布包袱。包袱裏頭整整齊齊地碼著三雙棉鞋，最底下那雙滾著紅邊的，針腳明顯比其他兩雙更為細密，一看便是傾注了許多心血。
    素華：
    見字如麵。
    我從黔省“大三線”調到川省這邊的“大三線”了。這邊冬天也冷，一下雨濕冷濕冷的，難受得很。
    我一直惦記著咱閨女周蓉。之前在貴州就收到家裏信，知道她幹的糊塗事，當時把我氣得不行。我給家裏和秉義兵團都寄了信，想問周蓉插隊的地方，可惜還沒收到回信就調走了。
    你要是知道周蓉在貴州山區插隊的地址，趕緊給我寄過來。我實在放心不下她，這大冬天的，貴州山區也冷，也不知道她過得咋樣。
    咱大兒子秉義在兵團，我不太擔心，他和冬梅那孩子看著就讓人踏實。小兒子有你在身邊，我也沒啥不放心的。
    你在家別太累著，光字片那些家長裏短的事兒，能少管就少管點。我在這邊挺好的，就是太想你們，尤其是咱閨女。
    盼回信，務必把周蓉地址給我。
    誌剛
    1968年冬
    鄭娟一口氣讀完這僅有一頁紙的信，見周母正愣愣地出神，便沒有打擾她，而是悄悄把信放在桌麵上，輕手輕腳地出了門，徑直走向廚房。她得準備做晚飯了，心裏還琢磨著，也不知道秉昆今天要不要加班。
    這段時間，北機廠忙得不可開交。有時候周秉昆都不回來，她就隻能陪著周母一起睡。要是他回來得早，飯後，周秉昆便會送她回鄭家；要是太晚了，她心疼秉昆辛苦，就不讓他送，依舊跟周母睡在一起。她呀，總是處處替別人著想。
    今天，她在醬油廠轉崗了，調到醬油廠曲書記身邊當秘書。這可比在勞保倉庫強太多了，把廠裏好些人羨慕得眼珠子都紅了。她還想著等周秉昆回來，問問他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幫著醬油廠進行設備升級改造，可惜直到現在，他還沒到家。
    在晚飯快做好的時候，周母才從自己房間走出來，幫著鄭娟一起把菜端到桌上。端菜的功夫，周母還略帶歉意地跟鄭娟解釋：“娟子，剛才我有點失神了，他實在是太久沒來信了……”
    “大姨，不用解釋。”鄭娟輕聲安慰著周母，細語溫柔，“隻要知道大姨父平安就好啦。等秉昆回來，得告訴他，信裏還問二姐的地址呢。”
    “吃飯，吃飯。看來秉昆今天又得加班，哎，怎麽他們現在這麽忙，難道廠裏缺了他還不轉了不成。”周母不想再提周蓉的事，趕忙轉移了話題。
    兩人在飯桌前坐下，鄭娟廚藝還是不錯的，一碗熱氣騰騰的燉酸菜，這酸菜是自家醃漬的，白菜幫子燉得軟爛，酸香開胃，上麵還零星漂著幾塊白花花的豬油渣，看著就讓人食欲大增。
    旁邊是一碟涼拌蘿卜絲，蘿卜切成細細的絲，拌上點鹽、醋和幾滴香油，清爽解膩。主食則是幾個玉米麵窩窩頭，顏色金黃，個頭不小，實實在在的。
    鄭娟拿起一個窩窩頭遞給周母，笑著說：“大姨，吃個窩窩頭，您嚐嚐，今天蒸得可香了。”周母接過窩窩頭，輕輕咬了一口，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娟子，你這手藝是越來越好了，這窩窩頭蒸得又軟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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