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誌，我娘真等不及了......”宋成軍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仿佛下一秒就會因一口氣接不上而倒下。
    這個年僅三十歲的機修工，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歲。眼底沉澱著長年熬夜的烏青，自打父親下放後，全家六口人便擠在無線電廠那僅有十六平米的筒子樓裏。母親身患肺癆，咳血不止；妻子在月子裏落下病根，至今未愈；三歲的兒子瘦得皮包骨頭，弟弟在外打零工，妹妹則在家照顧母親，一家人的生活實在是艱難到了極點。
    王德發捏著介紹信和電報的手指不由得緊了緊。他想起幾天前蔡廠長在開會時的訓話：“這些專家就是咱們廠的金疙瘩！要像保護精密儀器那樣保護他們！”
    轉身走進門崗，抄起值班電話時，他瞥見宋成軍正用充滿希冀的目光看著自己。透過窗口，遠處屋牆上“抓革命促生產”的標語映入眼簾，那底下還殘留著半幅沒撕幹淨的“反動學術權威”大字報。
    片刻後，隊長王德發讓隊員將宋從軍帶進了門崗。電話裏，幹校校長讓保衛先接待一下來人，他得將這情況上報之後再做打算。
    門崗外寒風刺骨，門崗內好歹有個煤火灶，至少能擋擋風。王德發的臉色緩和了些，見宋成雲一臉菜色，黑瘦得不成樣子，便倒了杯熱水，遞給已坐到灶邊上的宋成雲。接著，又從一個飯盒裏拿出兩個白麵饅頭，也在他身邊坐下，一邊烤著饅頭，一邊與宋從軍聊了起來。
    宋從軍見保安幹事們態度和善，不僅讓他烤火、遞茶，還說要烤饅頭給他充饑，心中不禁一陣感動。在聊天中，他也漸漸道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宋從軍在遼元市某廠工作，春節期間，接到了北機幹校的電報，這才知道了父親的下落。此前，他們根本沒資格知曉父親究竟被下放到了何處勞改。
    這次，他是以給母親去吉春拿藥的名義，向街道開具的介紹信，實則是想趕來告知父親母親病重的消息。他父親宋成雲，以前在遼元市無線十廠擔任技術科長，是半導體領域的專家，後遭審查下放，家庭也從此陷入了困境。
    宋成雲年前轉到了北機廠幹校，來到這裏後，便帶著幾個技術員一頭紮進了汽車電子設備的研究工作中。
    蔡曉光得知有人來找宋成雲時，已是一個小時之後。他剛從微卡車間回到辦公室，早已等候在此的幹校校長趕忙上前匯報。蔡曉光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心想這校長當得也太沒擔當了。
    他當即指示校長，先將人接到幹校接待室安頓好，可不能讓人受凍挨餓。他得先開個小會，再做定奪。
    在等待廠辦工作人員通知其他廠領導的時候，蔡曉光意識到，這絕非個例。這些專家，曾經都是各自家庭的頂梁柱，一旦被下放，整個家庭便會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壓力下陷入困境。如今，這些專家、科技人才正為北機廠的科研工作傾盡全力，絕不能因為家庭問題而讓他們分心，影響工作。周秉昆去廣州之前，也曾反複交待，一定要解決好專家們的後顧之憂。
    在北機廠的會議室裏，廠辦的幾位領導圍坐在一起，氣氛凝重。蔡曉光率先發言：“各位，咱們廠能有今天的發展，離不開這些專家學者的辛勤付出。就拿宋成雲同誌來說，他在汽車電子設備研究上已經取得了初步成果。可現在他家出了這麽大的事，如果不妥善解決，他肯定無法安心工作。咱們必須得想個周全的辦法，讓這些人才沒有後顧之憂。”
    一位副廠長點頭表示讚同：“廠長說得在理，我提議對這些專家的家庭情況進行全麵摸底，凡是家庭條件差的，以招工或者調崗的方式，把他們的家屬全部接到北機廠來。這樣一來，既能解決他們的家庭困難，也能讓專家們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
    其他領導們紛紛展開討論，最終一致通過了這個決定。在北機廠，沒人敢質疑蔡曉光的態度，雖說現在開會基本上走個形式，但蔡曉光還是一絲不苟地認真對待，因為這關乎政治正確。
    隨後，蔡曉光通知了北機廠幹校校長、後勤科以及人事科，讓他們負責處理此事。
    校長接到通知後，趕忙通知正在研究室忙碌的宋成雲到辦公室。宋成雲一臉疑惑地走進來，看到校長神情嚴肅，心裏“咯噔”一下。
    校長趕忙起身，微笑著安撫道：“老宋，別緊張。是這樣的，你兒子宋從軍來找你了，你愛人病重，他想把這消息告訴你。我們廠領導經過商量，決定讓你兒子帶著廠裏的兩輛拖拉機和兩名保衛科幹事一起回去接人。咱們一定會妥善安排好這件事的。”
    宋成雲聽到這個消息，先是一愣，眼眶瞬間紅了。他緊緊握住校長的手，聲音顫抖地說：“太感謝你們了！這些年，家裏實在是太難了，我在幹校一直擔心家裏，卻又無能為力……”
    校長拍了拍宋成雲的肩膀：“老宋，別客氣。你為廠子裏做的貢獻，廠領導都看在眼裏。蔡廠長剛開了廠辦會議，就是要解決你們的後顧之憂，現在咱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得互相幫襯。好了，你兒子現在就在校接待室，你快去跟他見個麵吧。”
    宋成雲匆匆趕到接待室，終於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兒子宋從軍。父子倆一見麵，宋成雲看著兒子那憔悴不堪的麵容，忍不住老淚縱橫。宋從軍也哽咽著說：“爸，媽她……她快不行了，家裏實在沒辦法……”
    宋成雲強忍著悲痛，說道：“軍兒，別擔心，廠裏領導已經答應幫忙了。咱們這就回去接你媽。”
    兩輛拖拉機在漫天風雪中緩緩啟動，宋從軍和兩名保衛科幹事坐在駕駛室裏。一路上，狂風呼嘯，雪花如鋒利的刀片般刮在車窗上。宋從軍心急如焚，望著窗外肆虐的風雪，心中默默祈禱著母親能撐到見到父親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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