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門江口，哈桑。
    西伯利亞的寒風依舊凜冽，刀子般刮過新落成的“自由港聯合辦公樓”巨大的玻璃幕牆。
    這棟四層高的鋼筋混凝土建築，棱角分明，矗立在新建的深水碼頭旁，如同一個沉默而強悍的哨兵，俯瞰著它腳下這片被徹底改寫的凍土。
    辦公樓頂層，最大的一間會議室裏，暖氣開得很足，隔絕了窗外的酷寒。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圖門江自由港工業區——一片在一年前還隻存在於瘋狂構想中的鋼鐵與混凝土的奇跡。
    會議桌呈深沉的胡桃木色，光可鑒人。三方代表分坐長桌兩側，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雪茄煙霧、高級皮革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新建築材料的冷硬氣息。
    毛熊“泛亞”公司代表格列斯夫·伏羅希洛夫坐在主位左側。
    他穿著剪裁考究的深灰色毛呢西裝，胸口別著閃亮的紅旗勳章，但臉色卻像窗外的凍土一樣陰沉。
    他粗壯的手指煩躁地敲擊著麵前一份攤開的、厚達幾十頁的文件，紙張邊緣被捏得發皺。
    “砰！”格列斯夫終於忍不住，一掌重重拍在桌麵上，震得水晶煙灰缸嗡嗡作響。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帶著壓迫感，深陷的眼窩裏燃燒著疲憊與不甘的火焰，聲音如同受傷的棕熊在低吼：
    “看看這個！”他
    抓起那份文件，紙張在他手中嘩啦作響，幾乎要被他撕碎，“一年！僅僅一年！我們‘泛亞’調動了整個遠東建設局、動用了軍區工程兵三個滿編師、征調了西伯利亞鐵路百分之九十的重載車皮！砸進去的鋼鐵、水泥、重型設備——推土機二千四百二十台！挖掘機一千兩百七十台！重型卡車五千九百輛！還有那些該死的、燒油像喝水的破冰船和挖泥船！”
    他幾乎是咆哮著，唾沫星子噴濺在光潔的桌麵上：“同誌們！我們動用了遠東百分之七十五的機械設施！七十五！紅牆內那些老爺們，拿著申請報告的手都在抖！他們問我，格列斯夫，你是不是把半個西伯利亞的礦藏都埋進這片凍土裏了？國內工程還要不要幹，我們付出還不夠嗎？”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目光掃過對麵鷹醬代表威爾遜·伯林頓，“伯林頓先生，你們的糧食，喂飽了百萬張嘴，可我們‘泛亞’的鋼鐵長城，都快被這無底洞壓斷了！你們還要我抽調工程機械……”
    威爾遜·伯林頓端坐在格列斯夫對麵。這位曾經像布滿裂紋的石膏像般的紡織業巨子，如今穿著一身熨帖的深藍色條紋西裝，稀疏的白發梳理得一絲不苟。
    他臉上深刻的皺紋似乎被某種東西熨平了不少，渾濁的老眼裏閃爍著鷹隼般的精光。
    他慢條斯理地端起麵前精致的骨瓷茶杯，抿了一口滾燙的紅茶，才將目光投向激動不已的格列斯夫，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矜持的弧度。
    “伏羅希洛夫同誌，”威爾遜的聲音不高，帶著老牌資本家的從容，卻又像淬了冰，“賬，要算長遠，別忘了當初是你們承諾的有工程機械的，何況我們可是付了租金……。”
    他理直氣壯的開口，“你們不能因為龍國人為了施工進度，過度使用機械而生氣。我們伯林頓聯合體牽頭，十七家核心夥伴，這一年投入的糧食、美元和金條……”
    他微微側頭，身旁一位戴著金絲眼鏡、表情刻板的財務副手立刻翻開一份燙金的文件摘要，用毫無感情的語調清晰地報出數字：“各類穀物總計一千兩百四十七萬噸，食用油脂一百三十五萬噸，肉類罐頭及凍品二十八八萬噸。
    直接現金投入及設備預付款項，折合美元，十七億三千五百萬。另，用於支付你們的保證金及緊急敏感物資采購的黃金，以噸計。”
    每一個數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會議室的空氣裏。
    威爾遜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穿透雪茄的藍色煙霧，聲音陡然變得如剃刀般鋒利：
    “我的的自的是什麽？是我們被腳盆雞奪走的北美紡織市場訂單，回來了百分之三十！是我們卡農的毛巾和床單，重新擺上了西歐百貨公司的貨架！是我們伯利恒的鋼梁，重新撐起了中東油井的鑽塔！更是我們在這裏——”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落地窗外那片望不到邊際的鋼鐵叢林、密集的廠房、高聳的煙囪和蛛網般延伸的銀色輸電線，“在這裏，用腳盆雞做夢都想不到的成本，生產出的絞索！是要套在東京那幫矮子脖子上的絞索！是給他們準備的、最厚實的棺材板！”
    他身體向後靠回椅背，恢複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傲慢，嘴角的冷笑帶著徹骨的寒意：“而你們？伏羅希洛夫同誌，想想你們‘泛亞’那些沉睡在瑞士銀行賬戶裏的數字，想想你們那些在巴黎、在羅馬新購置的別墅和遊艇……統統是我們買單！而這不正是你們想用權利變現的途徑，
    單然，如果你們覺得不劃算，我相信龍國，還有我們國內的工程機械設備商很樂意合作……，嗯，我們付了多少租金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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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列斯夫被他這番赤裸裸的、帶著巨大利益誘惑的搶白噎得一時語塞，臉漲得通紅，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卻又無法反駁。德米特裏和安德烈臉色鐵青，娜塔莉婭翻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會議桌另一端，周秉昆沉默地坐著。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有些發白的深藍色中山裝，領口緊扣。
    與一年前相比，他臉頰更加瘦削，顴骨凸出，眼窩深陷，裏麵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如同幹涸河床的裂紋。
    那是無數個不眠之夜和巨大壓力刻下的印記。他麵前的桌麵上，隻放著一個深棕色的、毫不起眼的硬殼文件夾。
    當格列斯夫的咆哮和威爾遜冰冷的算計在會議室裏激烈碰撞時，周秉昆緩緩地伸出手，動作沉穩得如同移動一座山。
    他打開了那個文件夾。
    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報表，不是數據圖，而是一份名單。紙張是普通的白色道林紙，上麵用遒勁工整的鋼筆字，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名字。
    名字後麵，跟著簡單的籍貫和日期。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個永遠沉睡在這片凍土下的年輕生命。
    名單的標題沉重如鐵——《自由港建設犧牲人員名錄1969年11月1970年12月）》。
    犧牲人數：一千四百三十七人。
    周秉昆的目光在那份名單上停留了幾秒鍾，指腹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摩挲過紙張的邊緣，仿佛在感受那些冰冷名字下曾經滾燙的溫度。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後，他沉穩地將這份沉重的名單輕輕推到一邊，露出了下麵那份文件。
    文件的標題是：《北機廠1970年第四季度生產及自由港工業區一期運行簡報》。
    簡報的內容，簡潔得近乎冷酷：北機廠本部龍國境內）：
    中型卡車斯圖貝克奔馳款）：月產量突破一萬一千台。
    重型卡車自主設計）：月產量穩定在三千五百台。
    圖門江自由港工業區一期建成投產區域）：
    “寶馬”轎車項目：一期流水線全麵貫通，首月1970年12月）下線合格整車兩千一百輛。二期生產線設備已全部進場安裝，預計三月後產能翻倍。
    “路虎”suv項目：總裝車間完成設備調試，首批五十輛試裝車通過鷹方嚴苛質檢標準，具備小批量生產能力。
    伯林頓聯合紡織廠群：二十萬平方米廠房全麵投產，月均消耗毛熊國羊毛、棉花原料八千噸，產出各類坯布、成品麵料一千二百萬碼，鷹醬國品牌標簽縫製中。
    卡農紡織生活品廠： 毛巾、床單、窗簾生產線全速運轉，月產量突破五百萬件套），七成訂單來自北美、西歐。
    美g鋼鐵uss）特種鋼材加工中心：一期投產，月處理毛熊國粗鋼坯料三萬噸，產出符合北美汽車、機械行業標準的特種鋼材一萬八千噸。
    伯利恒鋼鐵結構件廠：承接中東油井平台大型構件訂單，首批五千噸鋼結構已裝船發運。
    配套產業，建成投產汽車零部件廠含發動機缸體、變速箱、電氣係統）十七家，家電廠主要為洗衣機、收音機）九家，半導體封裝測試廠三家技術來源鷹醬轉移）……
    簡報末尾，一行加粗的數字如同鋼印：
    自由港工業區一期建成一萬平方公裏核心區）綜合工業產值1970年1012月）：折合美元，十五億七千萬。
    產業人數職工，六十五萬四千……。’
    周秉昆將這份簡報輕輕推到長桌中央。沒有激昂的陳詞，沒有刻意的強調。他隻是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目光平靜地掃過格列斯夫因憤怒和利益糾結而扭曲的臉，掃過威爾遜那精明算計、隱含貪婪的眼，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了那份壓在簡報最下方的、露出一角的犧牲者名錄上。
    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下，是圖門江工業區壯闊而冰冷的全景。
    目光所及，是望不到盡頭的、被水泥和瀝青覆蓋的深灰色大地。
    一萬平方公裏！曾經的凍土荒原，被縱橫如棋盤般的道路網格切割成無數巨大的方塊。每一個方塊內，都矗立著或龐大或密集的廠房。
    這些廠房如同鋼鐵澆築的森林，連綿不絕，一直延伸到地平線模糊的盡頭。巨大的煙囪林立，有的正噴吐著滾滾白煙，融入鉛灰色的天空；有的則沉默地指向蒼穹，像一支支蓄勢待發的標槍。
    在這些鋼鐵巨獸的頭頂和間隙，是另一張令人窒息的巨網——由無數粗壯的水泥杆塔和閃爍著寒光的銀灰色輸電線纜編織而成的龐大電網。它籠罩著整個工業區上空，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澤，如同為這片工業怪獸之地注入了永不停歇的血液和神經。
    視線拉近港口。嶄新的深水碼頭如同巨人伸出的鋼鐵臂膀，深深探入尚未完全解凍的日本海。碼頭上，數十台高達數十米的龍門吊如同鋼鐵鑄就的森林，巍然聳立。它們巨大的鋼鐵桁架在寒風中勾勒出冷硬的幾何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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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數台龍門吊正揮舞著巨臂，將印有“北機重卡”標誌的嶄新重型卡車、堆積如山的集裝箱箱體上刷著“cannon is”、“burington”的商標），以及覆蓋著防水帆布的巨大機械設備，穩穩地吊裝進停泊在泊位上的幾艘萬噸巨輪那深不見底的船艙。
    海浪拍打著巨大的混凝土堤岸，發出沉悶而永恒的轟鳴。巨輪粗獷的汽笛聲撕裂了海空的寂靜，悠長而雄渾，宣告著又一次遠航的開始。
    海風卷起鹹腥的氣息，裹挾著碼頭特有的鐵鏽、柴油和海水混合的味道，猛烈地灌進會議室敞開的半扇窗戶。
    寒風撲麵而來，帶著海水的鹹腥和鋼鐵的冰冷氣息，瞬間吹散了室內繚繞的雪茄煙霧，也吹動了周秉昆額前幾縷過早染霜的灰發。他巋然不動，深陷的眼窩裏，那布滿血絲的瞳孔深處，映照著窗外那片由百萬雙手、無數鋼鐵與滾燙鮮血澆築而成的、冰冷而強悍的工業圖景。
    那目光，沉靜如凍土下奔湧的暗河，卻比腳下承載萬噸巨輪的混凝土碼頭更加堅硬，比海天之際那劈波斬浪的鋼鐵船艏更加銳利，無聲地刺向灰蒙蒙的日本海深處，刺向那片隔海相望、曾將他們逼入絕境的島嶼。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隻有窗外巨輪啟航的汽笛聲，如同一聲跨越時空的、沉重而悠長的戰吼，在西伯利亞的寒風中，久久回蕩。
    今天是利益衝突的一天，毛熊國的人從來都是這樣，貪婪無此境，幸好，這裏權利牢牢掌握在自已手中，三萬多的保安力量已全部訓練成軍，己不懼任何危脅。
    他的目光又看向更北方，那裏農場建設兵團還在持續擴張中，一定要將這二十萬土地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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