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徹武侯王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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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毅交出郎中令的印綬之後,便離開了章台宮。
    殿內重新恢複了近乎凝滯的寂靜,唯有燭火跳躍,在堆積如山的簡牘文書上投下晃動的光影。
    趙淩的目光並未收回,仿佛穿透了緊閉的宮門,他指尖輕輕敲擊著冰冷的禦案,發出有節奏的篤篤聲,片刻後,那敲擊聲戛然而止。
    “宣徹武侯王賁,即刻入宮覲見。” 趙淩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中。
    侍立在陰影處的內侍無聲領命,迅速退下。
    趙淩重新拿起朱筆,卻並未蘸墨,隻是凝視著筆尖,思緒翻湧。
    徹武侯王賁可是他的親舅舅!
    圍困鹹陽、兵臨城下那日,這位舅舅在局勢尚未分明的情況之下依舊帶兵力挺他,立下了無可爭議的從龍首功!
    這份血脈相連的親情與在關鍵時刻鼎力相助的恩義,趙淩從未忘卻。
    然而,當上皇帝之後,他不得不考慮更多。
    王家,一門兩侯,位極人臣!更有皇太後出自王家,母儀天下。
    外戚之勢,已然煊赫至極!
    這半年來,趙淩刻意未將最核心的權柄交予王家,甚至讓王賁這位戰功赫赫的猛將交出了兵權,未嚐沒有一絲平衡與壓製的帝王心術在其中。
    他需要觀察,需要確認。
    然而王家所展現出的姿態,堪稱明哲保身的典範。
    王翦早已功成身退,悠遊林泉,不問世事,更是力挺趙淩,勸諫皇太後。
    王賁交出兵符後,竟真如閑雲野鶴,不是去尚學宮給那些年輕的士子們講講兵法韜略,便是尋一處清幽水畔,執竿垂釣,怡然自得。那份放下屠刀、甘於平淡的從容,絕非作偽。
    這姿態,還不夠明顯嗎?他們已然在用行動向新帝表明:王家無意攬權,更無恃寵而驕之心,所求不過家族安寧,子孫綿長。
    趙淩放下朱筆,心中那最後一絲因外戚而起的顧慮,也隨之消散。
    他並非刻薄寡恩之君,豈能因王家功勞太大、血緣太親,便去刻意打壓?
    豈不寒了功臣之心,冷了血脈之情?
    俗語有雲:最香不過龍肉,最親不過娘舅!
    這份骨肉親情,在冰冷的權力場中,顯得尤為珍貴。
    讓舅舅“歇息”了半年,既是觀察,也是保護。
    如今塵埃漸定,是時候讓這位定鼎江山的功臣,重新肩負起應有的重任了。
    還有什麽位置,比掌控皇宮禁衛,這座帝國心髒的最後屏障更能體現絕對的信任?
    唯有將這把守護身家性命的利劍,交到血脈至親,且深諳進退之道,忠誠無可置疑的王賁手中,才是真正的萬全之策!
    不多時,殿外傳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宮門開啟,一道身影步入殿中。
    來人並未身著甲胄,而是一襲深沉的玄色常服,腰間束著玉帶,雖無鋒芒畢露的殺伐之氣,但步履間自帶一股久經沙場沉澱下的沉穩如山的氣度,正是徹武侯王賁。
    他行至禦階之下,拱手躬身,聲音洪亮而恭謹:“臣王賁,拜見陛下!陛下萬年!”
    趙淩並未端坐受禮。
    他立刻從禦座上起身,快步走下丹陛,親自伸手扶住了王賁欲拜下的手臂,臉上帶著真誠的笑意:“舅舅快快請起!此處並無外人,何須如此多禮?”
    這一聲“舅舅”,喚得自然親熱,瞬間將君臣的距離拉近至血脈親情。
    王賁順勢起身,臉上也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但眼中依舊保持著臣子的恭謹:“陛下深夜召見,可是有要事吩咐?”
    趙淩引著王賁在禦階旁新設的錦墩上坐下,自己則隨意地坐在他對麵,姿態放鬆,如同尋常人家的晚輩與長輩敘話。
    “確有一事,需舅舅為朕分憂。” 趙淩開門見山,目光坦誠,“朕想請舅舅兼任郎中令一職,執掌宮禁宿衛,護衛朕躬與皇宮安危。”
    王賁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微微蹙眉:“陛下,郎中令一職,不是由蒙毅將軍擔任嗎?蒙將軍年輕有為,行事穩重……”
    他並非推諉,隻是確實不解。
    “蒙毅確為良才,” 趙淩微笑著解釋,語氣平和,“然他身兼廷尉要職,執掌刑獄司法,近來又奉旨與禦史大夫馮劫共查朝中貪墨大案,案牘勞形,分身乏術。朕方才已準其所請,免去其郎中令之職,以便他專心署理廷尉事務。”
    他頓了頓,看向王賁,眼神中充滿了信任與托付:“宮禁宿衛,關乎社稷根本,朕之安危係於此職。思來想去,唯有將此重任交托於舅舅之手,朕方能真正安心。”
    王賁沉默了片刻,臉上並未流露出欣喜,反而浮現出一絲複雜的神色。
    他深知這職位的分量,更明白皇帝對他的信任。
    然而,他沉吟著,最終還是緩緩搖頭,語氣懇切:“陛下厚愛,臣感激涕零。”
    “隻是臣已卸去軍務,半年來閑散慣了,垂釣講學,倒也逍遙。況且,臣年事漸高,精力恐有不濟。這郎中令職責重大,需時刻警惕,日夜操勞。”
    “臣恐難勝任,反誤了陛下大事。陛下何不另選年富力強,心思縝密之良將擔此重任?”
    他的推辭,既是謙遜,也隱含著一絲對外戚掌禁軍可能引發非議的顧慮,更是延續了王家一貫低調、不攬權的作風。
    趙淩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絲洞察人心的了然,他身體微微前傾,用一種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語氣說道:“舅舅如此推辭,莫非是怪朕未曾給你裂土封疆?朕可要喊冤了!”
    “‘廢分封,行郡縣’,此乃大秦立國之核心國策,更是父皇與朕兩代帝王力推之根本!便是親如舅舅,朕亦不能破例封賞土地啊。”
    他話鋒一轉,語氣無比誠摯,目光灼灼:“然,除封地之外,舅舅若有所求,但憑開口!金銀珠玉,榮華富貴,朕無不應允!隻求舅舅,莫要再推卻這郎中令之職!”
    王賁連忙擺手:“陛下言重了!臣絕無奢望封地之心!此乃國策,臣深以為然!隻是這郎中令……”
    “舅舅!” 趙淩不等王賁說完,忽然再次開口,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推心置腹的真誠。
    他目光直視王賁,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這裏沒有外人!”
    “朕這身家性命,這大秦的宮闕禁苑,唯有交到舅舅手中,由舅舅親自執掌這柄守護之劍,朕才能徹夜安眠,高枕無憂啊!”
    這已不再是君臣之間的任命,而是血脈至親之間最深沉、最直接的信任托付!
    趙淩將“外人”二字咬得極重,更將自身安危與大秦宮闕的守護,直接係於王賁一身,其意已不言而喻。
    在趙淩心中,王賁不僅是臣子,更是無可替代、值得托付性命的至親長輩!
    王賁的身體猛地一震!他抬起頭,迎上趙淩那雙充滿信任與期盼、甚至帶著一絲晚輩依賴的眼眸。
    那聲“舅舅”,那句“沒有外人”,那份將身家性命相托的沉重信任……
    如同暖流,瞬間衝垮了他心中所有關於外戚、關於避嫌、關於明哲保身的藩籬。
    他看到了新帝超越帝王心術的、源自血脈深處的真誠。
    良久,王賁臉上的複雜神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磐石般的堅定與不容置疑的忠誠。
    他緩緩站起身,不再推辭,而是對著趙淩,深深地一揖到底,聲音沉穩有力,如同金鐵交鳴:“陛下……既以性命相托,臣王賁!”
    “萬死不辭!”
    “這宮門內外,陛下寢臥之側,但有臣一口氣在,絕不容半分差池!此乃臣對陛下,亦是對大秦列祖列宗之誓言!”
    燭火下,王賁的身影如山嶽般挺立,昔日的垂釣閑情已盡數化作了此刻的肅殺與忠誠。
    趙淩看著王賁眼中那熟悉的、屬於百戰名將的銳利光芒重新燃起,臉上終於露出了釋然而欣慰的笑容。
    宮禁之鑰,終歸至親之手,他心中最後一塊懸著的石頭,也悄然落地。
    王家依舊可用啊!
    【注:王賁在秦朝是被封徹武侯,漢朝因避諱漢武帝劉徹,史書寫通武侯,所以有些史料稱王賁為通武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