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他還是那個扶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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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的宅院並不算大,頂多算一個富商的規格。
    扶蘇與夏無且已在庭院中等候多時。
    與之前在鹹陽宮時那份刻骨的拘謹不同,此刻的扶蘇,雖依舊保持著儀態,卻也隨意了許多。
    若換作以前,在嬴政未歸時,他前來拜見,肯定會站在院中,像個泥塑木雕般僵立原地。
    今日他卻在這不算寬敞的庭院中踱步,目光掃過院中景致。
    這宅邸樸素無華,遠非鹹陽宮闕的恢弘,卻透著一股難得的煙火氣。
    院中值守的密衛皆認得這位昔日的大秦長公子,見他走動,一個膽大些的護衛便默默跟在他身後幾步遠處,既不敢阻攔,又不敢失職。
    扶蘇的目光落在那棵老槐樹下的一張寬大“老爺椅”上。
    扶蘇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心中泛起一絲奇異的暖意。
    看來父皇的日子,倒也過得閑適起來了。
    趙淩也曾送了他一張同樣的椅子,坐在上麵的確能讓人卸下幾分疲憊。
    這微小的相似,仿佛在父子兄弟間係上了一條無形的細線。
    他的腳步不自覺地移向了書房的方向。
    那扇虛掩的門扉,如同一個無聲的誘惑。
    扶蘇還了解的他父皇如今的點滴。
    然而,就在他欲伸手推門之際,身後跟隨的密衛猛地搶前一步,單膝跪地,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惶恐:“長安侯!請留步!書房重地,非先生允許,小人等萬不敢……”
    扶蘇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
    他沒有發怒,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名護衛,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本候無意使你為難,退下。”
    他深知自己的行為已是僭越,但他也想看看,這新生的勇氣能支撐他走多遠。
    趙淩也說了,他太謹慎了,太在乎規矩了。
    扶蘇想要有所改變。
    那密衛額頭滲出冷汗,卻依舊硬著頭皮,聲音顫抖地懇求:“長安候明鑒!先生治下極嚴!若侯爺此刻擅入書房,先生歸來,我等等恐難逃責罰!”
    “求侯爺體恤!不如……等先生回府,再……” 他不敢說下去,但那未盡的恐懼已溢於言表。
    “責罰……” 這兩個字如同冰冷的針,刺破了他剛鼓起的勇氣!
    眼前密衛那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身影,與記憶深處某個絕望的畫麵驟然重疊。
    當年被嬴政禁足之事再度浮現在眼前。
    那是鹹陽宮冰冷的禁宮高牆下,跪了一地的侍女太監,他們涕淚橫流地哀求:“長公子!您不能出去啊!陛下有令!您若踏出此門一步,奴婢們……都得死啊!”
    為了不牽連無辜,他那點微弱的反抗之心瞬間熄滅,最終連宮門都未能踏出,更遑論為母後求情……
    何其相似!
    趙淩那帶著幾分嘲諷,幾分惋惜的話語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兄長,你的仁,太重,太重了……重到能壓垮你自己,也壓垮你想保護的一切。”
    扶蘇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一股強烈的屈辱和無力感攫住了他。
    他很想對著眼前這個卑微的護衛吼出那句冷酷的話:“爾等生死,與本候何幹?!”
    這似乎是帝王應有的決斷,若是趙淩,他或許會毫不猶豫做出的選擇。
    然而,當他冰冷的目光對上密衛那雙充滿恐懼、甚至帶著一絲哀求的眼睛時,那冷酷的話語卻卡在喉嚨裏,怎麽也吐不出來。
    那眼神,像極了當年那些在宮牆下瑟瑟發抖的宮人。他內心的堤壩,在名為不忍的潮水衝擊下,轟然坍塌。
    他終究……還是那個扶蘇。
    “罷了!” 一聲帶著濃濃疲憊的歎息從扶蘇唇邊溢出,仿佛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緩緩收回了邁向書房的腳步,轉身走向庭院中央,重新站定。
    “本候……就在此等候。” 扶蘇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密衛如蒙大赦,重重叩首,慌忙退到一旁,大氣不敢出。
    嬴政尚未歸來,庭院中的寂靜卻已化為無形的牢籠,將扶蘇困在其中。
    內心的天人交戰遠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他以為自己這半年待在趙淩身邊,看多了他的殺伐決斷、雷厲風行,耳濡目染之下,心性已有所改變。
    可當同樣的考驗再次降臨,他悲哀地發現,自己骨子裏的“仁”,依舊如同鐐銬,將他死死鎖在原地。
    他終究……放不下對他人生死的顧慮。
    一月底的夜風帶著料峭寒意,一輪清冷的孤月悄然爬上樹梢,灑下銀輝。
    扶蘇筆挺地站在院中,額間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在月光下閃爍著微光。
    他閉上眼,一個無比尖銳的問題在腦海中反複叩問著他。
    若時光倒流,回到那上郡的絕望時刻。
    沒有趙淩橫空出世,隻有趙高、李斯那道冰冷的矯詔。
    在明知蒙恬手握三十萬雄兵,足以清君側、挽狂瀾的情況下……
    他扶蘇,能為了自己的性命,為了所謂的“撥亂反正”,而置邊境安危於不顧,挑起大秦內戰,讓萬千將士血染疆場嗎?
    答案如同冰冷的鐵錘,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還是不能!
    即便再給他一百次機會,他依然會選擇自刎而死!
    為了邊境的安寧,為了不使帝國陷入內亂,為了不牽連蒙恬和那三十萬將士……
    他依然會做出那個讓趙淩嗤之以鼻的選擇!
    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
    他做不到趙淩那般,以霹靂手段行菩薩心腸,將“仁”建立在絕對的掌控和必要的犧牲之上。
    他的仁,是優柔,是枷鎖,是足以葬送帝國生機的軟弱!
    他……不配!
    不配執掌這個需要鋼鐵意誌和雷霆手腕的龐大帝國!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刺骨的冰冷。
    就在扶蘇被這沉重的自我剖析壓得幾乎喘不過氣時,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庭院的死寂。
    嬴政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
    扶蘇如同被驚醒般,猛地轉身。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經過易容,略顯陌生的臉龐。
    然而,那高大挺拔的身姿,那無形中散發出的如同山嶽般厚重而威嚴的氣場,那深邃如淵,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
    僅僅是麵容的偽裝是騙不了扶蘇的!
    是他!
    是父皇!
    他真的還活著!
    雖然早已知曉答案,但親眼所見,又是另一回事。
    扶蘇與身旁的夏無且幾乎同時躬身行禮,動作帶著刻入骨髓的敬畏。
    嬴政隨意地擺了擺手,目光卻如同實質般落在扶蘇身上,沒有絲毫寒暄,開口便是直指核心,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是皇帝令你來的?”
    月光下,這對父子的目光在空中交匯,複雜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