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明日一同回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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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冷的月華如水銀瀉地,鋪滿了河內郡這處簡樸宅院的小小庭院。
    石桌上,幾碟家常小菜冒著熱氣,一壺好酒散發著醇厚的香氣。
    這場景,在嬴政過往的人生中,堪稱奢侈的妄想。
    嬴政從來不是嗜酒之人。
    杯中物雖好,卻能麻痹神經,擾亂判斷。
    在鹹陽宮那至高無上的帝位上,有堆積如山的奏牘需要他朱筆親批,有牽動國運的決策需要他權衡定奪,有明槍暗箭的權謀需要他時刻警惕。
    他的神經如同繃緊的弓弦,無時無刻不處於極限狀態。
    懈怠?飲酒?
    那是帝王絕不能觸碰的奢侈!
    清醒,是他對帝國,對自身責任最嚴苛的戒律。
    唯有假死之後,遠離了那象征至高權力的章台宮,卸下了那副始皇帝的沉重鎧甲,他才真正嚐到了鬆弛的滋味。
    沒有無休止的朝議,沒有焚膏繼晷的批閱,沒有如影隨形的殺機……
    這遠離鹹陽的時光,竟成了他一生中最為愜意、最為自我的片段。
    而這份愜意的根基,最深層的安寧,恰恰源於那個他曾經不甚在意,如今卻撐起了整個帝國的兒子!
    在趙淩橫空出世之前,他如同一個永不疲倦的巨人,總想著在自己有限的生命裏,將千秋萬代的基業都夯築完畢,隻留給後人一個隻需守成的江山。
    如今,看著趙淩以遠超他想象的魄力與智慧開拓新局,他才真正領悟到,人有力窮時,一代人當盡一代人之責。
    他嬴政的時代,已完成了它最輝煌的使命。
    剩下的路,該交給那個更年輕,更有銳氣的繼承者了。
    而他,或許真的該……歇一歇了。
    嬴政的目光從清冽的酒液中抬起,落在對麵的扶蘇身上。
    他臉上竟罕見地浮現出一抹溫和僅屬於普通父親的笑容,指著桌上楚懸精心烹製的菜肴:“扶蘇,嚐嚐。楚懸這小子的廚藝倒是不錯,比鹹陽的禦廚厲害多了。”
    扶蘇握著竹箸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父皇……對他笑了?
    不是那種帶著審視,或是訓誡後略帶滿意的笑容,而是如此純粹的笑意?
    在他的記憶裏,父皇的笑容,如同沙漠中的甘泉般稀少。
    更多的是嚴厲的目光,冰冷的訓斥,以及那永遠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帝王威儀。
    這看似尋常的一句“嚐嚐”,一個笑容,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扶蘇心底巨大的漣漪。
    他癡癡地望著眼前這個卸下了帝王麵具,仿佛年輕了幾分的父親,不過半年光景,那個記憶中冷硬如鐵石的人,竟變得如此不同。
    “好……”扶蘇有些失神地應著,夾起一筷清蒸的鱸魚放入口中,魚肉鮮嫩,火候恰到好處,滋味確實上佳。
    他本想稱讚幾句楚懸的手藝,但在父親麵前,那份根深蒂固的拘謹又悄然浮現,話到嘴邊,終究隻是化作無聲的咀嚼和微微點頭。
    父子二人對坐,默默地吃著菜,氣氛一時有些微妙的靜默。
    隻有杯箸輕碰的細微聲響和遠處隱約的蟲鳴。
    忽然,嬴政放下酒樽,目光並未看向扶蘇,仿佛隻是隨口閑聊,語氣平淡地問道:“我聽說皇帝讓你在章台宮,替他批閱過文書?”
    扶蘇心頭微微一凜,但並未感到意外。
    他曾在章台宮見過那幾位如同影子般存在,連趙淩都無法完全驅離的密衛。
    鹹陽宮闈,在這位先帝眼中,何嚐不是透明的?
    他替趙淩批閱奏章這等隱秘之事,傳到嬴政耳中,實屬平常。
    “確有此事。”扶蘇坦然承認,不再有絲毫遮掩。
    嬴政依舊垂著眼簾,手指摩挲著溫潤的酒樽,聲音卻倒也平靜:“身為皇帝,竟敢讓你代批奏章?當真是膽大妄為啊!”
    扶蘇是誰?
    是曾經最有資格繼承大統的長公子!
    是趙淩帝位最有力的潛在挑戰者!
    趙淩此舉,無異於將國之重器交予對手!
    若非扶蘇自己識破趙淩裝病之計,後續的文書豈非還要由扶蘇染指?
    這份信任,在嬴政看來,近乎魯莽!
    若是換作以前,嬴政說到這個事情,肯定免不了一陣發怒,但如今他真的麻木了。
    對趙淩所做的事情,他生不了一點氣。
    扶蘇放下竹箸,竟然露出了笑容:“陛下的膽子,確實很大。大到常人難以想象。”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欽佩,“但父皇,您可曾想過?或許在陛下眼中,這一切都隻是理所當然之事。”
    “他的掌控力,他的自信,早已超脫了帝王的猜忌之心。正如現在,他命我來此迎您回鹹陽,在旁人看來亦是驚世駭俗之舉,但於陛下而言,或許不過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家事罷了。”
    庭院中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月光穿過稀疏的枝葉,在嬴政低垂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扶蘇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直視著嬴政,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父皇,陛下讓兒臣轉告您一句話。”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父親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探尋的眼眸。
    “他說——”
    扶蘇的聲音很輕,卻如同驚雷般在寂靜的庭院中炸響:“他想你了。”
    他想你了?!
    嬴政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瞬間鎖住扶蘇,眉頭緊蹙,下意識地追問:“就隻有這一句?再無其他?”
    扶蘇肯定地點頭:“僅此一句。”
    “……”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嬴政握著酒樽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微微泛白。
    他怔怔地看著扶蘇,又仿佛透過扶蘇看向了虛空。
    那雙閱盡滄桑,洞悉人心,曾令六國君王戰栗的眼眸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在劇烈地翻湧、碎裂、然後悄然融化……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毫無征兆地、洶湧地衝撞著他那早已冰封多年的心防!
    身為帝王,富有四海,坐擁天下。
    卻獨獨匱乏最尋常的親情。
    嬴政的童年,是在趙國邯鄲冰冷的質子府中度過的。
    恐懼、屈辱、朝不保夕是常態。
    他的父親異人,為了活命和前途,可以毫不猶豫地拋下他們孤兒寡母,獨自逃回秦國。
    他視作依靠的母親趙姬,為了情人嫪毐,竟不惜背叛他,甚至欲置他於死地。
    他曾經信任倚重的表叔昌平君,最終也在楚國故土舉起了反秦的旗幟……
    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與傷害,如同冰冷的刻刀,早已將他心中對親情的最後一絲渴望與信任,徹底剜去。
    他的心,早已在權力的巔峰凍成了堅硬的頑石。
    他稱孤道寡,並非僅僅是帝王威儀,更是內心深處對孤家寡人宿命的絕望認同。
    他早已習慣了冰冷,習慣了猜忌,習慣了用無上的權威去填補情感的空洞。
    然而此刻,這句從千裏之外,由另一個兒子口中轉述而來最樸素不過的話語。
    “他想你了。”
    這句話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暖陽,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量,猛然刺穿了那層厚厚的冰殼!
    那個他五年多未見,幾乎在記憶中模糊了麵容的孩子……說想他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暖意,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間席卷了嬴政的四肢百骸。
    他試圖維持住慣常的威嚴表情,但眉眼間那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卻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不受控製地流淌出來,浸染了他整張臉龐。
    嬴政此刻的眼眶竟有些發紅,他起身轉過身去,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毫無感情:“明日一同回鹹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