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罪在當代,功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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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淩的話語,一字一句,精準地敲打在嬴政內心深處最沉重的那根弦上,道盡了這位開國帝王無人能解的無奈與孤獨。
    暴政?
    若無這鐵與血的淬煉,若無這嚴刑峻法的冰冷框架,這剛剛拚湊起來,名為大秦的龐然大物,恐怕早在六國舊貴族的反撲和底層積怨的怒火中分崩離析,化為齏粉。
    讓天下黔首休養生息?
    在那人心浮動,危機四伏的帝國初期,那無異於給蟄伏的六國餘孽遞上磨刀石,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積蓄力量,掀起新一輪的血雨腥風!
    如今是秦元年四十九年,距離嬴政橫掃六合,一統天下已過去整整十年。
    這十年,是帝國用鐵腕強行縫合傷口的十年。
    無數六國遺民倒在了嚴苛的秦律刑場上,更多的人則如螻蟻般消逝在修築萬裏長城和貫通南北秦直道的無盡勞役之中。
    十年!
    在這個人生七十古來稀,平均壽命不過三四十載的時代,那些曾在戰國烽煙中拚殺過的六國老兵,他們的血性,他們的仇恨,也終於隨著生命的流逝,被時光漸漸掩埋了大半。
    趙淩看著父親深邃的眼眸,語氣帶著一種承前啟後的鄭重:“父皇,朕今日能施以仁政,讓黔首稍得喘息,其根基全賴父皇您之前十年如一日,以嚴苛鐵腕鑄造的帝國框架和對反抗力量的無情鎮壓。”
    他直接點明了殘酷的現實。
    沒有嬴政的“暴”,就沒有他趙淩施展“仁”的空間。
    嬴政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這話聽著怎麽如此刺耳?
    趙淩敏銳地捕捉到父親臉上一閃而過的陰霾,立刻話鋒一轉,笑容裏帶著安撫和清晰的邏輯:“父皇您莫要誤會。朕的意思是,時至今日,天下黔首在嚴苛秦律,無休止的勞役和連年征戰的壓榨下,早已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瀕臨斷裂。若朕繼位後,仍延續父皇您那套鐵血手段,繼續施以重壓……”
    趙淩眼皮輕抬,做了一個繃斷的手勢,“父皇您強行縫合起這龐大帝國的線,恐怕會因用力過猛而徹底崩斷!屆時,民變四起,帝國根基動搖,可能短短兩三世便覆滅。”
    趙淩見嬴政還認真聽著,隨後笑道:“而朕繼位後,反其道而行之,施以仁政。減輕賦役,開設醫館學舍,讓黔首們能喘口氣,能看到一絲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希望。”
    “有了前後如此強烈的對比,從父皇您時代的水深火熱,到朕時代的稍見天光,他們便會真切地感受到變化!”
    趙淩說著,雙眼微微眯起,笑意耕濃了幾分:“他們會將這份改善的生活,歸功於朕!在他們眼中,朕就是將他們從深淵中拉出來的仁君!”
    “即便是那些殘存的六國遺民,他們祖祖輩輩何曾真正享受過太平與溫飽?”
    “朕給了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他們……還會拿起武器,去反那給了他們活路和希望的皇帝嗎?” 趙淩的分析,直指人心。
    天下黔首最樸素的訴求是什麽?
    生存與希望。
    他們隻是想活著,有口飯吃,有房子住罷了。
    嬴政沉默著。趙淩能理解他過去的“暴”,他深感欣慰。
    但此刻聽著兒子如此清晰地剖析他的暴政是趙淩後來仁政的鋪墊,心頭總縈繞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怪異感,仿佛自己成了兒子仁德之名的墊腳石。
    他嘴角勾起一抹帶著自嘲的冷笑:“照你這麽說,朕這暴君的名頭是鐵板釘釘,洗刷不掉了?非但如此,還要間接成就你一代仁君的賢名?”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曾經被鐵腕壓得喘不過氣的人,突然遇到一位仁慈的新君,那份感激涕零,可想而知。
    趙淩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卻帶著無比的真誠和更深的曆史視角:“父皇此言差矣!您隻是暴君,卻絕非昏君!這兩者,天壤之別!”
    嬴政忍不住笑了:“暴君和昏君,又又何分別?”
    趙淩嘴角一揚:“昏君是庸碌無能,禍/國殃民。而您隻是選擇了最有效,也最殘酷的方式來締造和維係一個亙古未有的統一帝國!您的功業,不在當下,而在千秋!”
    他擲地有聲地拋出了那個詞:“您這也算是罪在當代,功在千秋!”
    “罪在當代,功在千秋?” 嬴政低聲重複著這八個字,每一個字都仿佛有著千鈞之重。
    他咀嚼著其中的意味,臉上那抹冰冷的自嘲終於緩緩化開,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真正感興趣,甚至帶著探究的笑容。“這八個字,何解?細說。”
    他並非真的不懂,但他想聽聽兒子如何詮釋這充滿矛盾的評價。
    趙淩笑道:“父皇,您這可就有點明知故問了呀!”
    嬴政卻搖搖頭,目光灼灼:“不,朕要聽你說!說清楚!”
    趙淩收斂笑容,神情變得莊重而充滿敬意,他掰著手指,如數家珍:“就單說您完成統一這一項偉業,就為後世萬代指明了一條不可逆轉的道路!”
    “您告訴所有後來者,分裂必弱,統一則強! 這是您用鐵與血刻在華夏大地上的鐵律!後世無論經曆多少戰亂,最終都會走向統一,因為您的成功,就是最光輝的榜樣!”
    “另外,您統一貨幣,統一度量衡,車同軌,書同文!這些舉措,在當世之人眼中,超前得令人窒息!”
    “阻力之大,難以想象!因為以前從未有人敢想、更無人有能力做到!”趙淩越說越激動,冷聲道,“便說那周天子?他空有虛名,連有效管理王畿之地都力不從心,遑論將如此遼闊的疆域納入一個高效運轉的郡縣製體係?”
    “是您建立了這套精密的國家機器框架!按照兒子的說法就是,你這叫中央集權製度……而其核心骨架,皆脫胎於您的手筆!”
    “父皇!”趙淩的聲音帶著由衷的激昂,“天下若無始皇帝,華夏萬古如長夜! 您就是撕裂那漫長分裂黑夜的第一道驚雷,是照亮整個華夏文明未來方向的永恒燈塔!是您,讓大一統從此成為華夏民族深入骨髓的信仰和不可動搖的追求!”
    趙淩的讚譽,沒有浮誇,句句落在嬴政畢生功業的實處,其馬屁功夫,早已登峰造極,令人無比受用。
    嬴政聽著,胸膛微微起伏,眼中閃爍著難以掩飾的光芒。
    趙淩繼續描繪著那跨越時空的圖景:“百年之後,千年之後!整個華夏大地,也必將奉您為祖龍!”
    “您已飛升為天帝,受萬世香火!華夏子民,無論身處何方,都將以血管裏流淌著秦人的血脈而自豪!他們會擁有強烈的民族認同感。”
    “後世之黔首,皆是大秦的子民!是始皇帝陛下的後人!”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嬴政,擲地有聲地反問:“您奠定統一之基,您創立萬世之法,您凝聚華夏之魂!這煌煌功業,澤被後世,永世不衰!難道,這還不是功在千秋嗎?!”
    車廂內,嬴政久久無言。
    昏暗的光線下,他威嚴的麵容上,仿佛有堅冰在緩緩融化,露出底下那被理解,被認同後的深沉慰藉。
    歡喜!
    十分的歡喜!
    趙淩的“罪在當代,功在千秋”八個字,如同一把鑰匙,為他沉重的一生,找到了一個足以告慰曆史的注腳。
    那“暴君”的沉重枷鎖,似乎在這一刻,被賦予了某種悲壯而崇高的意義。
    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音,仿佛也帶上了曆史的回響。
    嬴政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
    暴君?
    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