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宮內，燈火依舊明亮，但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妙氣氛。
    嬴政那近乎逼婚的話語，像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了層層漣漪。
    嬴政的目光從趙淩臉上移開，重新落回依舊單膝跪地的阿青身上，語氣帶著一種深沉的探究：“禹青，方才我與皇帝在殿內的談話，你站在門外，想必是聽得一清二楚了吧？”
    他也是故意點破了這層心照不宣的窗戶紙。
    阿青的頭埋得更低了，聲音卻依舊清朗而堅定，帶著護衛的忠誠與自覺：“回陛下，民女身為護衛，職責所在，當寸步不離，耳聽八方，以策萬全。民女也謹記本分，陛下與始皇陛下所談，無論何事，入民女之耳，便止於民女之心，絕不泄露分毫。”
    嬴政心中了然。
    趙淩在殿內一聲呼喚，阿青便能立刻推門而入，反應如此迅捷，若無高度專注，豈能做到？
    趙淩對她毫無避諱，這份信任，早已超越了主仆。
    嬴政故意板起麵孔，聲音帶上了一絲冷意：“終究而言，你尚是外人。帝王心術，天下機密，有些事，本不該是你所能窺探知曉的。”
    阿青的身體明顯繃緊了一瞬，依舊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沉默無言，像一尊凝固的石像，承受著無形的壓力。
    嬴政不等她回應，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意味深長：“不過……若你嫁入皇室，成為皇帝身邊之人，那便是一家人。”
    “既是家人，知曉些家事，自然也就不成問題了。”
    這近乎赤裸的暗示，讓整個大殿的溫度都仿佛升高了幾分。
    趙淩站在一旁，張了張嘴，喉頭滾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老頭子這哪是暗示？
    分明是赤祼祼的逼婚！
    他感覺額角似乎有汗意滲出。
    而跪在地上的阿青，露出的半截白皙脖頸和耳根，瞬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了濃重的紅暈，如同滴入水中的朱砂，迅速蔓延開來。
    她將頭深深地埋下去，幾乎要抵到冰冷的地麵，仿佛一隻受驚後拚命想把腦袋藏進沙子裏的鴕鳥，身體微微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嬴政看著阿青這副羞窘至極的模樣，知道再逼問下去也問不出什麽，便不再為難她。
    他銳利的目光重新鎖定趙淩，帶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冷聲道：“倒是你！堂堂一國之君，這種事，難道還要等人家女娃子主動開口不成？”
    “方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你對她，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趙淩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複翻騰的心緒。
    他早已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身為帝王，更應懂得克製。
    他望向大殿中央那個依舊深深低垂著頭、身影顯得格外單薄又倔強的女子，聲音低沉卻又有些無奈：“阿青，起來吧，別跪著了。”
    阿青的身體微微一震，這才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來，但依舊垂著眼簾，不敢與趙淩的目光接觸，仿佛地上有什麽極其吸引她的東西。
    趙淩的目光在阿青身上停留了片刻，帶著複雜難言的情緒，最終轉向嬴政，緩緩開口，道出了心中積壓已久的顧慮：“父皇，朕是喜歡阿青。她性情灑脫，如林間清風，山澗流雲，本該自由自在。朕不願……也不忍將她硬生生圈禁在這皇宮牢籠之中。”
    趙淩眉頭緊皺，聲音帶上了一絲凝重，“宮闈深深，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那些無形的暗箭，有時比宗師高手的刀鋒更為致命。阿青心思純淨，隻懂手中的劍，不擅此道，朕隻怕護她周全不易，反讓她陷入險境。”
    “再者，朕身為一國之君，當以國事為重，社稷為先。兒女情長，若沉溺其中，恐亂了朕的心神，誤了天下蒼生。”
    這是他的真心話，也是他長久以來用以說服自己的枷鎖。
    嬴政聽完，卻隻是從鼻腔裏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既然喜歡，那便娶她！給她名分，給她尊榮！”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近趙淩，目光如同利劍，直刺趙淩心底的軟弱：“你說不想圈禁她，卻又讓她時刻護衛在你左右，形影不離！這分明是你不忍放她離去，貪戀她的陪伴！卻又因著那些可笑的顧慮，不敢給她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
    “趙淩，你這是在懦弱地逃避自己的本心！”
    嬴政的聲音更冷了幾分，帶著雷霆般的訓斥：“身為帝王，連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情感都不敢直麵，不敢承認，你將來又如何有勇氣去直麵這天下紛繁複雜的局麵，去承擔那萬鈞重擔？！連自己的心都看不透，又如何能看清天下人心？！”
    “無情最是帝王家！” 嬴政的語氣帶著一種曆經滄桑的悲涼與洞察，“正因如此，若能得一心愛之人常伴左右，知你冷暖，懂你心意，那才是上天莫大的恩賜！你卻因為那些所謂的帝王責任、宮闈險惡，將自己喜歡的女子拒之門外，何其愚也！”
    他猛地轉頭，目光如炬地看向一旁局促不安的阿青，語氣又轉為一種欣賞與肯定：“朕看這女娃，英氣勃勃，眼神清澈，是個至誠至性之人！你不是一直擔心外戚勢力坐大，幹預朝政嗎？阿青這丫頭，孤身一人跟隨你，無根無基，無家族牽絆！她的一切榮辱皆係於你一身，你還有何可憂？”
    嬴政甚至替趙淩規劃好了未來，眼中閃過一絲促狹卻又不失帝王心術的光芒：“若封她為皇後，執掌後宮。以她的身手和這份赤誠之心，後宮之中，但凡有誰敢興風作浪，耍弄心機，正好讓那些奸佞小人好好見識見識，什麽叫大秦劍神的雷霆手段！豈不美哉？”
    嬴政雖未見過呂雉，但他對人心的洞察，早已登峰造極。
    眼前這兩個年輕人之間湧動的情愫，他們欲言又止的糾結，那下意識流露的關切與守護，如何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甚至能猜到，阿青那一聲聲“民女”背後，或許藏著對身份差距的自卑。
    但在帝王家，皇帝心之所向，便是最尊貴的身份！
    他一生未曾立後，與扶蘇生母的複雜關係，昌平君的背叛，讓他對情愛，對與楚國的聯姻充滿了戒備與疏離，最終將那份帝王的孤獨刻進了骨子裏。
    如今看著兒子同樣因為帝王的身份而躊躇不前，他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情緒。
    帝王也是人，為何不能擁有真心？
    帝王手握天下權柄，難道還護不住一個心愛的女子？
    他最後的目光如重錘般落在趙淩身上，那眼神仿佛在質問，你是我嬴政的兒子，是大秦的皇帝！
    你的顧慮，究竟是對阿青的保護，還是對自己帝王之心的不自信？
    章台宮內的燈火，將三人的身影拉長，也照亮了趙淩眼中那翻騰不息的掙紮與阿青低垂眼簾下，那微微顫動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