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隻賞不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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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朝的喧囂終於散去。
    趙淩踏出宏偉的鹹陽宮大殿,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心頭那場關於連坐的激烈交鋒餘波未平。
    他沒有停留,徑直走向了章台宮。
    嬴政獨自一人,躺在鋪著獸皮的老爺椅上。
    他背對著門口,正對著懸掛在牆上的那幅巨大的《坤輿萬國全圖》。
    “散朝了?”嬴政的聲音響起,平淡得像在問天氣,身體紋絲未動。
    趙淩走到他身側,同樣將目光投向那幅令人心潮澎湃的地圖。
    圖上,大秦的疆域被朱砂勾勒得格外醒目,如同一條蟄伏的巨龍。
    “嗯,散了。”趙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昨晚熬夜批文書,基本通宵,吃了點東西便上朝,能不累嗎?
    殿內陷入短暫的沉寂,隻有更漏滴水的聲音。
    嬴政依舊沉默,他的心思似乎還盤旋在那些山川河流,異域方國之上,並沒有再說什麽。
    趙淩深吸一口氣,打破了沉默,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殿內回蕩:“父皇,朕打算廢除連坐製度。”
    嬴政的眼皮終於微微動了一下,但依舊沒有看向兒子,隻是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哼,語氣淡漠得聽不出情緒:“如今你是皇帝,龍椅是你坐著。你想廢便廢,何必來與我說道?”
    趙淩眉頭下意識地皺緊。
    他是穿越者,腦子裏裝著後世更文明的律法理念,但他不是傻子。他深知曆史慣性,時代土壤的差異。
    直接把後世的“無罪推定”、“個人責任”那一套生搬硬套到剛剛統一,六國餘孽未靖,社會結構迥異的大秦?
    那絕對是災難性的。
    步子邁太大,會扯著帝國的蛋。
    “四種連坐,其實……朕認為長遠來看,都可以取消。”趙淩斟酌著詞句,語氣變得沉凝,“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連坐之製在大秦運行數十年,早已深入人心,成了維係帝國運轉的一根重要鏈條。若驟然一刀全斬斷,恐怕會引發難以預料的動蕩。”
    嬴政似乎對“廢除連坐”本身興趣缺缺,他緩緩轉過頭,那雙曆經滄桑、銳利不減當年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趙淩身上,帶著洞悉一切的光芒:“哦?聽你這意思,心裏頭……已經有打算了?”
    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趙淩做一件事,應該都是預謀挺久的吧。
    “是。”趙淩迎上父親的目光,坦然道,“朕想先從鄰裏連坐和官職連坐下手。這兩條涉及麵最廣,民怨最深,且最易被地方官吏濫用,成為勒索良善,製造冤獄的工具。”
    嬴政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沒笑出來。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老爺椅的硬木扶手,發出篤篤的輕響,目光卻像鷹隼般鎖住趙淩:“小子,你記住。在這片土地上拆掉一堵牆,光拆不行。你得趕緊找根新柱子,或者砌堵新牆,把窟窿補上!否則,房子遲早要塌!”
    “大秦,是靠什麽立起來的?靠的是軍令如山!律法就是放大了的軍紀!令行禁止,賞罰分明,一絲一毫都不能懈怠!”
    “正是這股子狠勁和執行力,才鑄就了今日的強秦!連坐,就是焊接這龐大帝國機器每一個齒輪的鐵箍!你貿然把它撬掉,卻不準備新的鉚釘?等著看機器散架嗎?”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過來人的冷酷和現實。
    趙淩卻堅定地搖了搖頭,眼神裏閃爍著一種與父親截然不同的光:“父皇,兒臣以為,未必就非要立刻補上一條新律法來替代!關鍵在於,要讓天下百姓覺得日子有奔頭,活得下去,活得好!”
    他向前一步,皺眉道:“您想想,告奸之賞難道還不夠豐厚嗎?告發犯罪行為,等同於在戰場上斬獲敵首,立下軍功!舉報者能拿到被告發者一半的家產,或者直接領賞金!舉報謀反,賞金千兩!舉報私藏兵器,賞百兩!生擒一個盜賊,等同於戰場上砍兩顆腦袋,賞十四金!這還不夠嗎?這些實實在在的重賞,足以讓任何知道內情的人動心!”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用連坐這把鈍刀子,去威脅,去株連那些可能毫不知情,隻想安穩種地的無辜鄰裏和親屬呢?難道重賞的吸引力,還比不上恐懼的鞭子嗎?”
    嬴政被兒子這番天真的言論給實實在在地氣笑了。
    他原本以為趙淩能說出什麽高深莫測、彌補漏洞的新製度,沒想到竟如此簡單粗暴。
    廢了就廢了,靠重賞激勵就夠了?
    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目光銳利如刀,直刺趙淩:“嗬!隻賞不罰?趙淩,你不覺得這想法……太可笑,太兒戲了嗎?”
    他直呼其名,顯露出內心的不滿。
    “為何不可?!”趙淩的聲音也陡然提高了幾分,“父皇!您睜開眼睛看看!這麽多年來,大秦的黔首過的是什麽日子?他們活在無時無刻的恐懼裏!”
    “出門怕鄰居犯事,回家怕親戚連累!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這根弦,繃得太緊了!太久了!是時候該讓他們喘口氣了,讓他們能安心地種地、生子、過日子!”
    “至於告奸,這習慣早就刻進他們的骨頭裏了!看到罪犯,知道舉報有大好處,他們自然會去告發!根本不需要再用連坐這把懸在所有人頭上的劍,去威脅那些隻想活下去的平民百姓!”
    趙淩越說越激動,胸膛起伏,他直視著嬴政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質問道:“父皇!您可曾算過?這麽多年來,因為這該死的連坐製度,有多少無辜之人枉死刀下?”
    “多少勤勤懇懇的農夫,可能隻是埋頭在地裏侍弄莊稼,就因為隔壁住了個膽大包天的家夥謀逆,結果全家老小,甚至三族之內,都被拖去砍頭!這些人,他們做錯了什麽?!就因為倒黴做了鄰居?就活該被牽連,被砍頭?您摸著良心說,他們不無辜嗎?!”
    嬴政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眼中寒光閃爍,他猛地一拍扶手,聲音冷得像冰渣子:“無辜?鄰裏謀反,豈是朝夕之間就能成事?既是朝夕相處的鄰裏,他又如何能全然不知情?”
    “知情而不報,便是同謀!便是心存僥幸,意圖觀望!這等行徑,與謀逆何異?談何無辜!”
    在嬴政的視角裏,帝國的穩固高於一切。
    為了維護大秦的統治,為了震懾潛在的叛亂,死一些可能知情的賤民,是必要的代價,是微不足道的犧牲。
    統治者的棋盤上,平民不過是隨時可以舍棄的棋子。
    趙淩看著父親冷漠的側臉,心中一片冰涼。
    他終於清晰地意識到,他和他父皇之間,隔著一條難以逾越的理念鴻溝。
    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絲悲憤和警告:“父皇!您有沒有想過,如果天下人永遠都生活在這樣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恐懼之中,就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弓弦!”
    “一旦……我是說一旦!帝國稍顯疲態,露出哪怕一絲虛弱的跡象,這根繃到極限的弦,會怎樣?它會嘣地一聲斷掉!”
    “那些被恐懼壓抑了太久的怨氣,會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他們會不顧一切地反抗!到那時,您引以為傲的連坐鐵律,非但沒能保護大秦,反而成了點燃燎原烈火的火星!”
    趙淩咬牙道:“打天下時,連坐製度像一副猛藥,能讓軍隊和百姓的執行力飆升到極致,無往不利!”
    “因為那時候,所有人都有個共同的目標!但如今呢?戰爭結束了!天下初定!我們需要的是長治久安,是休養生息!如果還把這副猛藥當飯吃,還讓所有人時刻處於戰爭的緊繃狀態,這無異於在帝國的根基下埋藏了一顆巨大的禍根!”
    “終有一天,它會炸毀您一手締造的大秦帝國!”
    這番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嬴政的心坎上。
    他不在乎個把黔首的死活,但他畢生的心血追求的目標。
    大秦的統一與千秋萬代的延續,是他的逆鱗,是他的命根子!
    趙淩的警告,精準地刺中了這個要害。
    嬴政沉默了。
    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長,都要深。
    他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裏,翻湧著複雜難明的情緒,有被冒犯的慍怒,有對兒子天真的不屑。
    但似乎……也有一絲被觸動後的深思。
    他依舊沒有明確認可趙淩的說法,但也沒有像剛才那樣激烈地反駁。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地、用一種聽不出喜怒的平淡語調開口,目光重新投向了牆上的《坤輿萬國全圖》,仿佛在對著那片遼闊的疆域說話:“你既已決定,那便試試吧。”
    在嬴政看來,隻是廢除鄰裏和官職連坐,而且隻在部分領域減輕株連,範圍有限,影響可控。
    就算真如趙淩所說,有點小亂子,以如今大秦的國力,也完全鎮壓得住。
    況且現在趙淩才是皇帝,今天能跟他講講這些,也是對於他這個父皇的尊重罷了。
    嬴政也想看看,這隻賞不罰的新路子,能走出個什麽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