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今天西府肯定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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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鹹陽,已初染秋意,天高雲淡,微風拂過城頭獵獵的黑色秦旗,帶來幾分清爽。
南門內外,甲士林立,戈戟如林,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百姓們早已被清場戒嚴,但仍有膽大的黔首遠遠躲在街巷拐角,翹首張望,竊竊私語,猜測著是哪位大人物即將入城。
一輛看似樸素,實則用料極為考究、裝飾著玄鳥暗紋的寬大馬車,在精銳衛士的簇擁下,慢悠悠地駛過厚重的城門洞,碾上了鹹陽城內筆直寬闊的朱雀大街。
車輪壓在平整堅實的路麵上,發出均勻的轆轆聲。
馬車簾幕微動,一道身著尋常青色深衣,卻難掩挺拔身姿的身影,如同遊魚般靈巧地鑽入了行進中的馬車內,動作流暢而迅捷,顯然身手極佳。
車內空間寬敞,小幾、書函、固定好的燈盞一應俱全。
“父皇,您可算回來了?”趙淩在嬴政對麵的錦墊上坐下,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笑意,仔細打量著眼前閉目養神的父親。
數月不見,嬴政的膚色明顯深了不少,那是嶺南強烈陽光和海風留下的印記,但他眉宇間的威嚴依舊,甚至因這趟遠行更添了幾分風霜磨礪後的硬朗。
隻是細看之下,眼角的皺紋似乎也深了些許,趙淩心中不免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楚。
嬴政緩緩睜開雙目,眸光如電,先在趙淩身上掃了一圈,見他精神飽滿,氣度沉凝,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笑意,旋即卻板起臉,從鼻子底下哼出一聲:“哼!為父本打算順道去巴蜀之地好生遊曆一番,看看李冰父子留下的都江堰,你這小子,一道接一道的詔令催命似的,催什麽催?”
此時的趙淩,在嬴政麵前仿佛徹底卸下了那身帝王的重鎧,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令行禁止的秦武帝,更像是尋常人家在老父親麵前偶爾會耍賴、會討巧的兒子。
他訕訕一笑,帶著點討好意味:“父皇,您想去巴蜀,兒子豈敢阻攔?隻是那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棧道險峻,車馬難行。您何等尊貴之軀,何必急於一時冒險?等過些年,朕定命人將那道路好生修繕拓寬,屆時您想去哪裏視察,都必定暢通無阻,安穩舒適,豈不更好?”
嬴政自然知道兒子是關心自己的安危和身體,方才那點不悅本就是佯裝,此刻便不再糾纏這個話題。
他神色緩和下來,語氣中帶著真正的讚許:“嶺南的局勢,打理得很不錯。你做的,比朕預想的還要好。”
他在南郡盤桓了近四個月,親眼見證了與百越關市的繁榮喧囂,諸子百家學者如何有條不紊地將大秦的文字、律法、農耕技藝潛移默化地傳播給越人,更登上了那如同水上堡壘,威懾力無可匹敵的巨大戰船,檢閱了士氣高昂的大秦水師。
在嬴政看來,趙淩這套“先教化,後武力威懾,殺雞儆猴”的組合策略,極大地減少了潛在的抵抗和動蕩,避免了無數不必要的傷亡,為徹底征服和消化百越之地,打下了極為堅實的基礎。
這手段,既顯仁德,又不失霹靂雷霆,他非常滿意。
聽到父親毫不吝嗇的誇獎,趙淩臉上笑容更盛,卻話鋒一轉,語氣誠摯:“嶺南再好,開發的成果再豐碩,在朕心中,也比不上父皇您身體安康,福壽綿長。”
嬴政聞言,故意把臉一沉,白了他一眼,語氣帶著幾分嫌棄:“你如今好歹也是一國之君,統禦四海,怎的也學得這般油嘴滑舌,淨撿好聽的說?”
但那微微上揚的嘴角,卻暴露了他心底受用的真實情緒。
趙淩見狀,更是放鬆,甚至擠眉弄眼起來,帶著點頑皮道:“這可不是跟下麵那些大臣們學的嘛!他們天天在朕耳邊這般說,朕耳濡目染,總得學個一兩句,用來孝敬父皇您啊!”
嬴政被他這憊懶模樣逗得無奈一笑,搖了搖頭,隨即想起一樁緊要事,神色一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趙淩:“少貧嘴。你之前信中信誓旦旦,說要讓為父早日抱上孫子,如今可有動靜了?”
皇族對於血脈延續、子嗣昌盛,有著遠超尋常百姓的執念,這關乎國本,關乎江山傳承。
趙淩笑著回道:“父皇放心,扶蘇兄長的五位嫂夫人,如今都已確認有了身孕。算算時日,您很快就要當爺爺了呢!這可是我大秦皇室的大喜事!”
嬴政聽到長子扶蘇的後院傳來如此佳訊,心頭自然是一喜,如同飲下一杯暖酒,熨帖舒暢。
皇家開枝散葉,總是吉兆。但他立刻追問道:“扶蘇的自然是好事。為父問的是你!”
他的目光帶著審視和期待,牢牢鎖在趙淩身上。
趙淩收斂了些許玩笑之色,端正了坐姿,認真回答道:“父皇,朕尚未祭祖及冠,阿青也還未正式冊封為皇後。按照禮製,需等十月祭祖歸來,完成及冠之禮,再擇吉日與阿青大婚。大婚之後,延續血脈之事,自會盡早安排,不敢懈怠。”
嬴政聞言,眉頭微微蹙起,似乎覺得這過程有些漫長:“何必等這麽久?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當年可沒這麽多講究。
趙淩卻搖了搖頭,目光堅定,語氣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父皇,為了大秦今後皇位的順位繼承,避免不必要的紛爭,朕與阿青所出的第一個兒子,必須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而且,必須是朕與阿青大婚之後,堂堂正正懷胎十月所生。名分,絕不能有任何模糊之處,也不能給後世留下任何可能引發爭議的口實。此乃國本,不可不慎。”
這番話擲地有聲,嬴政聽完,先是微微一愣,隨即若有所思地緩緩點頭。
他深知權力交替時,名分大義的重要性。
趙淩此舉,思慮深遠,並非拘泥古禮,而是為了王朝的長遠穩定。
他眼中閃過讚賞之色,語氣也緩和下來:“嗯……你所慮,不無道理。名正言順,確是根本。”
他掐指算了算,“也快了,如今已是八月底,十月朔日便去雍城祭祖,隨後便是你的及冠禮與大婚,好事一件接著一件,倒也不錯。”
想到不久後就能看到兒子成家立業,正式執掌權柄,繼而開枝散葉,嬴政嘴角也是微微一揚。
車內沉默了片刻,嬴政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再次開口,語氣隨意如同閑話家常:“聽說你最近還任命扶蘇為宗正,並且將沿襲多年的宗正之法也改了?”
他雖然人在嶺南,但鹹陽朝堂的風吹草動,顯然都未能逃過他的耳目。
這套獨立於朝堂之外的信息係統,依舊在他的掌控之中。
趙淩對此毫不意外,坦然點頭:“原宗正屍位素餐,碌碌無為,隻會倚老賣老,於皇室子弟教化毫無建樹。此等要職,豈能讓一個草包擔任?”
“長安候乃朕之兄長,品性高潔,仁德寬厚,精通禮法,由他執掌宗正府,正好可以教導約束那些皇族子弟,讓他們明禮儀,知進退,修德行,免得他們依仗身份胡作非為,玷汙了贏氏皇族的聲譽。”
聽到趙淩如此安排,並如此評價扶蘇,嬴政心中不禁一暖,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自古以來,君王兄弟之間為了那張寶座,爭鬥何其慘烈殘酷,哪怕是他自己,當年與長安君成蟜也不免兵戎相見,骨肉相殘。
扶蘇的仁德,嬴政是全然認可的,之前隻是覺得他過於迂闊,太信奉儒家那套複古之論,擔心他上位後會重走分封製的老路,動搖大秦根基,故而遲遲未立他為太子。
但扶蘇在其他方麵的才能,尤其是品性,是毋庸置疑的。如今趙淩為帝,雄才大略,銳意進取,扶蘇為宗正,以仁德輔佐,教化宗室,兄弟二人各展所長,相輔相成,這實在是嬴政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局麵。
“如此甚好。”嬴政輕輕吐出四個字,包含了千言萬語。
他頓了頓,像是尋常父親關心兒子生活般問道:“最近這鹹陽城內,可有什麽趣事發生?說與為父聽聽。”
這純粹的父子閑聊,讓氣氛更加輕鬆。趙淩聞言,臉上露出一抹頗為古怪的笑容,帶著點看戲的意味,頓了頓才說:“趣事嘛……倒還真有一樁。就在今日,咱們那位新任的治栗內史蕭何,先是獨自去了孟府,過了不久,便與孟巍然同乘一車,又一起去了西府。而且,據密衛報,王綰當時也在西府之中。”
嬴政微微挑眉,略顯疑惑:“哦?這算什麽趣事?幾位大臣私下往來,也屬尋常。”
他一時未解其中關竅。
趙淩神情變得有些複雜,解釋道:“父皇您之前不是叮囑朕,看在西孟兩家昔日功勞和識時務的份上,給他們兩家留一條安穩的富貴之路嗎?”
“朕便將這夏日售冰的獨門生意交給了他們,並且特意囑咐,隻象征性地收取兩成稅收,意在讓他們得些實惠。”
“朕猜想,定是蕭何查閱賬目後,覺得這稅率定得太低,有損國庫收入,所以今日才親自登門,‘勸說’他們主動提高稅率去了。”
嬴政先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不由得撫掌哈哈大笑,聲震車廂:“哈哈哈哈哈!好!好一個蕭何!看來你選的這位治栗內史,還真是一心為公,錙銖必較,眼裏隻有國庫充盈啊!是個能臣幹吏!”
笑聲中充滿了暢快與賞識。
他自然明白,趙淩定下的兩成稅,是帶著施恩和安撫的性質,而蕭何去“加稅”,則是純粹從國家財政角度出發。
這兩種做法,站在不同的立場,都無可厚非,甚至在他看來,蕭何這種敢於“違背”皇帝私下意願而追求國家利益最大化的行為,更顯可貴。
笑罷,嬴政眼中閃過一抹促狹與深沉交織的光芒,悠然道:“既然如此,為父也去西家湊個熱鬧。看看這三位老頭子,是如何應對這位內史的。”
“啊?”趙淩聞言,真正地震驚了,瞪大了眼睛望著自己那似乎忽然起了玩心的父親,“父皇,您……您也要去?這……”
嬴政眼底含笑,帶著一種久居上位、洞悉人心的從容,擺了擺手,語氣不容置疑:“你就不必去了。你一去,皇帝駕到,場麵就太過正式,反而無趣,也真會嚇到那三個精明的老家夥。為父如今隻是帝師,閑人一個,正好去看看熱鬧,也順便……”
“幫你瞧瞧,這幾位我大秦的舊臣元老,如今的心思,到底還在不在該在的地方。”
話音落下,嬴政便揚聲吩咐車夫轉向,前往西府。
馬車在下一個路口穩健地拐了方向,趙淩下了馬車獨自留在原地,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臉上表情變幻,最終化為一聲苦笑。
他這位父皇,即便是退居二線,也絕非甘於寂寞之人啊。
西府今日,注定不會平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