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一切皆在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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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人性本質的宏大思辨餘韻未消,蕭何心中對陛下駕馭人心的能力已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敬畏。
    然而,他心中那塊關於西、孟二人聲望過重的巨石,雖被哲學的清泉衝刷,卻並未完全移開。
    他依舊垂首恭立,等待著陛下對那他剛才問題的回答。
    趙淩似乎看穿了他這份潛藏的憂慮,將話題從玄奧的哲學高空,穩穩地拉回了現實的朝堂大地。
    他神色從容,目光平靜地看向蕭何,語氣沉穩地說道:
    “探討完人性善惡的根本之論,現在,我們再來具體說說西文彥和孟巍然這兩人。”
    他並不否認蕭何觀察到的事實,坦然承認:“誠如愛卿所見,此二人如今在民間,的確是聲望頗高,甚至可稱得上是如日中天。”
    他的話語中並無絲毫忌憚,反而帶著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繼續分析道:“但愛卿也需看到,他二人如今所行之事,無論是開倉放糧,還是修建醫館、學堂,樁樁件件,皆為實實在在的善舉,惠及了無數黔首。”
    趙淩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朕登基不過一載,天下初定,人心思安,更需要的是引導與希望。此時此刻,天下需要這樣兩個活生生的、被萬眾矚目的‘善人’作為表率!”
    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有力,帶著一種教化天下的使命感:“朕需要讓天下萬千黎庶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都明明白白地懂得,他們二人如今所做的這些事,便是‘善’!是值得稱頌、值得效仿的行為!”
    “朕更要讓天下黔首從心底裏相信,這個世界,是真有‘善’存在的,並非一片灰暗!隻要他們願意,隻要他們跟隨這樣的榜樣去行善事,那他們,也便是善人!”
    這便是樹立典型,塑造楷模!
    趙淩的目的,是要將西文彥和孟巍然塑造成帝國需要的道德符號,通過他們實實在在的“善行”,向天下人昭示一條可見、可學的向善之路,以此潛移默化地引導民風,教化萬民。
    蕭何聽明白了陛下深遠的教化意圖,這與他儒家出身的理念亦是相符。
    但他身為治栗內史,更著眼於現實的權力平衡與政治風險,他沉吟片刻,還是忍不住將那份最深的憂慮問出了口:
    “陛下聖慮深遠,臣能領會樹立表率之重要性。然則……陛下當真絲毫不擔心,待他二人聲望累積到一定程度,乃至……功高震主之時嗎?”
    “民心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啊!若這水過於集中於某兩葉扁舟之上,恐非國家之福。”
    趙淩聞言,非但沒有不悅,反而朗聲笑了起來,那笑聲中充滿了洞悉世情的自信。
    他站起身,繞過禦案,緩步走到殿中,聲音清晰地在殿內回蕩:
    “愛卿啊,你隻看到了聲望帶來的光環與力量,卻未看清這光環本身,亦是最堅固的枷鎖,這力量,亦是最鋒利的雙刃之劍!”
    他停下腳步,拍了拍蕭何的肩膀:“聲望這東西,能將其捧上雲端,也能令其摔得粉身碎骨。”
    “西、孟兩家如今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早已被這滔天聲名所累,如同身負千斤重擔,行差踏錯一步,便是萬劫不複!”
    他進一步解釋道:“你想想,如今他們被朕立為天下善人的楷模,受萬民敬仰,鹹陽城內每日有多少百姓對著他們的雕像焚香禱告?”
    “與此同時,禦史大夫的官員與科農院的吏員,正在各郡縣嚴密監察,所有與西、孟兩家沾親帶故、有所牽連之人,無不被無數雙眼睛緊緊盯著!他們敢不自我約束嗎?他們敢行惡事嗎?”
    趙淩的語氣帶著一種冰冷的譏誚:“名望這東西,最是幹淨,也最是髒不得!”
    “它需要小心翼翼地嗬護,容不得半點瑕疵。”
    “西文彥和孟巍然兩人,好不容易才搏得這‘名垂青史’的機會,贏得了鹹陽乃至天下百姓的真心愛戴,你以為……他們會容忍他們家族中,或是與他們有任何關聯的人,去玷汙,去抹黑這來之不易的‘金身’嗎?”
    說著,趙淩轉身回到禦案前,從堆積如山的文書中,精準地抽出了一份異常厚重的卷宗。
    他並未立刻打開,隻是用手輕輕拍了拍那卷宗的封麵,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敲擊在人的心坎上。
    “愛卿不妨看看這個。” 趙淩將卷宗遞向蕭何,語氣平淡,嘴角含笑,“這是禦史大夫馮劫,近幾個月來,奉命暗中查訪、匯總的文書。”
    蕭何心中一凜,連忙上前,雙手接過那份沉甸甸的文書。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目光甫一接觸上麵的字跡,瞳孔便驟然收縮!
    這哪裏是什麽普通的文書?
    這分明是一本記錄著罪與罰的生死簿!
    上麵一條條、一樁樁,清晰地羅列著與西家、孟家有著千絲萬縷聯係之人,所犯下的種種罪行。
    “西文彥之侄西某,於隴西郡倚仗族勢,強奪民田百二十畝,逼死佃農一人……”
    “孟巍然昔日門生,某縣縣令張某,收受地方商賈賄賂,枉法裁判,致使冤獄……”
    “孟家旁支子弟,於南陽郡欺行霸市,壟斷鹽市,毆打良民……”
    “西家故吏,某郡郡丞,勾結豪強,侵吞朝廷賑災錢糧……”
    厚厚的一遝文書,密密麻麻的字跡,記載了不下百條觸目驚心的罪證!
    每一樁,都足以讓涉事者受到律法的嚴懲。
    而每一條,也都像一根無形的繩索,纏繞在西文彥和孟巍然的脖頸之上!
    蕭何看得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隻覺得手中的卷宗重若千鈞,幾乎要拿捏不住。
    他仿佛看到了隱藏在那些光鮮亮麗的“善舉”背後,世家大族那盤根錯節的勢力網絡與難以根除的積弊。
    趙淩將蕭何的反應盡收眼底,語氣依舊平靜:
    “看明白了?西文彥和孟巍然,他們二人或許為了名聲,暫時收斂,行了些善事,博得了如今名動天下的聲望。”
    “但他們出身百年世家,樹大根深,其家族勢力、門生故吏遍布我大秦各郡各縣!”
    “這些人,借著他們的名頭,或是自覺有所依仗,所行下的這些罪惡,一旦公之於眾,天下人會認為這隻是他們個人的行為嗎?”
    他冷笑一聲,答案不言自明:“不!這些賬,最終都會算在他們這兩個‘大善人’的頭上!是他們管教不嚴,是他們縱容包庇,甚至……是他們偽善麵具下的真實寫照!”
    趙淩踱步到窗邊,望著窗外鹹陽城的輪廓,聲音帶著一種運用輿論的嫻熟:“如今,《大秦日報》已步入正軌,發行天下,通達郡縣。”
    “若他二人,或者他們背後的家族,有任何不臣之心,有任何不安分的舉動,朕甚至無需動用刀兵,隻需將這些罪證稍加整理,擇其要者登報公布於眾……”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銳利如刀,一字一句地說道:“那麽,他們耗費無數錢糧、苦心經營起來的‘純善’名聲,便會在一夜之間,轟然倒塌,化為齏粉!從萬民敬仰的活聖人,變成人人唾棄的偽君子!”
    趙淩的聲音帶著一種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回到了最初的話題:“朕方才說了,內心深處,朕更傾向於相信人性本惡。”
    “人們或許渴望光明,但往往更願意相信,甚至樂於見到光輝形象的崩塌。”
    “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在頂禮膜拜之時,內心深處或許更傾向於相信,這些世家大族,不過是打著善人的幌子,私底下依舊在做著肮髒齷齪的勾當?”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預言:“一旦汙名加身,信任破產,那便是牆倒眾人推,鼓破萬人捶!”
    說到這裏,趙淩也是忍不住譏諷地笑了:“真到了那一日,在街頭巷尾最用力唾罵他們的人,與今日最虔誠跪拜他們的,極有可能,就是同一批人!民心可用,亦可畏,正在於此。”
    蕭何手中緊緊攥著那份沉重的文書,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隻覺得喉嚨幹澀無比。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完全明白了皇帝的布局之深、思慮之遠!
    “原來陛下早已準備……”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那這些罪證,陛下是否打算擇機公布,以儆效尤?”
    趙淩緩緩搖頭,走回禦案後坐下,神態恢複了帝王的雍容與寬仁:“涉案犯罪之人,朕已命有司依律懲處,或流放,或囚禁,或罰沒家產,並未刻意牽連他二人。”
    “這份文書,隻需在合適的時機,讓他二人‘偶然’得知,或是朕‘輕描淡寫’地給他們看一看……相信以那兩隻老狐狸的心思,自然會明白該如何做。”
    “從今往後,他們隻會更加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更加嚴厲地約束家族子弟、門生故舊,不敢有絲毫懈怠,更不敢結黨營私,滋生事端。因為,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趙淩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文書上:“朕懸在他們頭頂的這把刀,若是落下,他們二人以及他們背後的家族,便會從如今‘名垂青史’的雲端,瞬間墜入‘遺臭萬年’的深淵!”
    “隻要朕想,他們苦心經營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相信他們,絕不會願意看到自己這麽久以來的努力,一朝之間,盡付東流。”
    他頓了頓,最後補充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當然,若非萬不得已,朕亦不想落下這一刀。畢竟,朕也需要讓天下人繼續相信,這世間,是真的存在這種近乎‘純善’的典範。這於教化民心,穩固社稷,大有裨益。”
    蕭何深吸了一口涼氣,仿佛要將胸腔中那股震撼與寒意一同壓下。
    他恭敬地將那份重若千鈞的文書,雙手捧還到禦案之上,然後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充滿了由衷的歎服:
    “陛下深謀遠慮,思慮周詳,環環相扣,臣五體投地,佩服之至!”
    直到此刻,他才徹底明了。
    皇帝陛下,早已將最鋒利的刀,悄無聲息地架在了西、孟兩家的脖頸之上。
    刀鋒冰冷,映照著帝王的無上權威。
    而這把刀,落與不落,何時落,如何落,盡在陛下的一念之間。
    所謂的聲望,在絕對的控製力麵前,不過是皇帝手中一件更加精致的工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