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要從根源上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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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個——遺禍蒼生啊!”
    趙淩的笑聲驟然在章台宮內響起,清越而響亮,打破了因馮去疾那句近乎指控的話語所帶來的死寂。
    那笑聲並非歡愉,反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荒謬感與淩厲鋒芒的意味。
    馮去疾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竄而上,瞬間浸透了後背的衣裳!
    果然……果然還是觸怒龍顏了!
    馮去疾心中叫苦不迭。
    皇帝年紀輕輕,便已登臨這九五至尊之位,執掌乾坤,放眼四海,皆是歌功頌德之聲,萬民敬仰之態。
    自己竟在此時,說出“遺禍蒼生”這等重話,簡直是……簡直是老糊塗了!
    冷汗涔涔而下,馮去疾連忙補救,,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陛下息怒!臣……臣絕非此意!臣隻是……隻是覺得陛下雄才大略,手段通天,既能洞察百年之後可能出現的隱患,不如……不如便趁陛下在位,乾坤獨斷之時,將這些潛在的問題一並解決,掃清障礙,也好為後世子孫,留下一個更加穩固、更加清明的江山基業啊……”
    他自以為這番解釋合情合理,將皇帝捧到了有能力解決一切問題的高度。
    然而,趙淩的笑聲卻戛然而止。
    他目光銳利如電,如同看一個稀罕物件般上下打量著馮去疾,臉上浮現出一種極其古怪的的神情,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馮愛卿,你要不要聽一聽,你自己方才究竟在說些什麽?”
    “……”馮去疾被問得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
    自己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皇帝您有能力,有手段,趁著大權在握,把那些後世可能遇到的麻煩提前清理幹淨,這難道不是一位雄主應該做的嗎?
    為子孫計,為江山謀,這有何問題?
    他的眼神中滿是困惑。
    君臣二人,四目相對,思維仿佛處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趙淩看著馮去疾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不由得嗤笑出聲,那笑聲短促而冰冷,他索性將馮去疾話語中隱含的邏輯,用最直白的方式剖開:
    “馮愛卿的意思是,讓朕嘔心瀝血,披荊斬棘,把未來所有可能出現的艱難險阻、魑魅魍魎,統統掃蕩幹淨。”
    “然後……讓朕的後世子孫,安安穩穩地坐在朕為他們打造好的,一塵不染的溫床之上,做一個隻需按部就班,墨守成規的……守成之君?便可高枕無憂,坐享其成?”
    馮去疾聞言,幾乎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語氣肯定:“若能如此,自是極好!後世皇帝隻需做個守成之君,便足以保我大秦江山無恙,社稷永固!”
    “守成之君?朕把什麽隱患都給他解決了?”趙淩重複了一遍,語氣中的冷意更甚。
    馮去疾再次點頭,在他看來,這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突然,趙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淩厲無匹的氣勢,厲聲質問道:
    “憑什麽?!”
    “憑——什——麽?!”
    這三個字,如同三把重錘,狠狠砸在馮去疾的心頭,將他徹底砸懵了!
    “啊?”馮去疾張大了嘴巴,臉上寫滿了巨大的茫然與荒謬感,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什……什麽憑什麽?
    那皇位將來不都是要傳給你兒子的嗎?
    你為你自己的血脈、為你趙氏的江山掃清後患,鏟除障礙,這……這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這還需要問憑什麽?!
    看著馮去疾那幾乎石化般的表情,趙淩忽然意識到,他們之間的思想觀念,存在著一條幾乎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輕輕歎了口氣:“馮老啊,民間有句俗語,叫做‘兒孫自有兒孫福’。”
    “這話,朕是認同的。但朕還想再加一句——兒孫,也不能盡享父輩之福,更不能隻躺在父輩的功勞簿上度日!”
    他頓了頓,開始闡述他那套在馮去疾聽來近乎離經叛道的繼承者培養理念:
    “朕問你,倘若朕真的如你所願,將前路上所有的荊棘、所有的挑戰、所有的潛在敵手,都替他砍伐幹淨,清掃一空。”
    “那麽,朕的兒子,未來的皇帝,他登基之後,還能做什麽?”
    “他無所事事,終日麵對著一個已經被朕完美解決、毫無波瀾的天下,他當這個皇帝,還有什麽意思?還有什麽挑戰可言?”
    “人,一旦徹底閑下來,內心便會滋生可怕的空虛與妄念!”
    “更何況是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無人能夠製約的九五至尊!皇帝一旦閑下來,他就會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會去追求極致的享樂,會去折騰一些勞民傷財,甚至huo國殃民的事情來填補那份空虛!”
    “而偏偏,皇帝無論想幹什麽,下麵的人,大多隻會順從,隻會想方設法地去滿足他!”
    趙淩的聲音愈發嚴厲,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連珠炮般轟向馮去疾:
    “若他登基之初,便發現這天下一點困難都沒有,一片祥和,萬事無憂!那麽,朕問你,他憑什麽來坐穩這個皇位?”
    “他有什麽資格來擔當這江山社稷之重?!難道就憑他是朕的兒子嗎?然後讓他坐在那龍椅之上,心安理得地荒淫無度,肆意揮霍朕,以及朕的臣民們辛苦創下的基業嗎?!”
    “……”馮去疾徹底啞口無言,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一生所思所慮,皆是民生經濟、朝局平衡、帝國安穩,卻從未從“繼承人培養”和“權力者心態”這個角度,如此深入地思考過問題。
    趙淩的這番話,如同在他固化的思維壁壘上,強行鑿開了一道裂縫,透入了他從未設想過的光。
    他不得不承認,皇帝想的,遠比他更深,更遠,也更……殘酷,卻更接近權力的本質。
    趙淩看著馮去疾那副備受衝擊、神魂動搖的模樣,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繼續施加壓力。
    他語氣稍緩,將話題拉回到了現實:
    “況且,朕如今連大婚都尚未舉行,子嗣更是還早,現在便空談百年之後如何如何,未免為時過早,徒耗心神。”
    他話鋒一轉,回到了馮去疾最初提出的商人問題上來,語氣變得冷靜:
    “至於馮老所憂的商人問題,其實並非無解。首先,大秦律法本就以嚴苛著稱,體係完備。商人手中或許有錢,但他們手中無兵無權,缺乏最根本的暴力基礎。”
    “隻要律法森嚴,執行到位,他們想要如昔日世家那般明目張膽地壓榨黔首,並非易事。”
    馮去疾從方才的震撼中勉強回過神來,抓住了一個關鍵點,皺眉追問道:“陛下,律法雖嚴,但……官商勾結之事,自古皆然,幾乎無可避免啊!屆時,官借商之財,商借官之勢,層層盤剝,最終受苦的,依舊是底層黔首!”
    “官壓商,商壓民,這如同一個死結,如何能解?”
    趙淩聞言,冷冷一笑,那笑容中帶著看透世情的譏諷:
    “馮老,你說官商勾結,欺壓百姓。那朕問你,以前沒有大力扶持商人之時,那些盤踞地方數百年的世家門閥,難道就不是在欺壓黔首嗎?”
    “他們兼並土地,隱匿人口,操縱訟獄,與官吏勾結之深,恐怕比未來的商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他一句話,便將問題的本質點了出來。
    壓迫的本質未曾改變,隻是壓迫者的身份可能發生了變化。
    趙淩語氣平靜得令人心悸:“馮老,你需要明白一個現實。隻要這世間存在巨大的貧富差距,存在不受製約的權力……”
    “那麽,財富永遠都會流向不缺錢的人,權力永遠傾向於服務掌握權力的人。絕對的公平,自古至今,從未存在過。”
    “貪汙腐敗,如同附骨之疽,隻要有人,有欲望,有權力,就永遠無法被徹底掃平。”
    他直接點破了最核心的權力關係:“隻要這天下還有皇帝,還有如朕這般高踞禦座、掌控眾生之人,那麽,‘欺壓’本身,便永遠存在。區別隻在於程度、形式與範圍的不同。便如同……”
    “方才朕憑借皇權,可以輕易地決定西文彥、孟巍然的榮辱生死,這在某種意義上,不也是一種欺壓嗎?”
    “……”
    馮去疾隻覺得一股涼意瞬間凍結了他的思維,張了張嘴,卻發現任何語言在如此赤裸的真實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怎麽?
    難道要因此廢了皇帝?
    這天下若沒有皇帝,沒有這至高無上的權力核心,那還不得瞬間分崩離析,亂成一鍋粥?
    那將是比任何官商勾結、世家橫行都更加可怕的災難!
    趙淩看著馮去疾那副世界觀受到劇烈衝擊,幾乎要邏輯死機的模樣,知道有些更深層次的東西,無法在這個時代言明。
    他總不能現在就跟馮去疾大談什麽“社會主義”、“人人平等”、“權力製衡”那些遠超時代的概念。
    他收斂了那份過於超前的鋒芒,將話題重新拉回到可以操作,可以解決的現實層麵:
    “馮老,官商勾結一事,其根源複雜,但其中一個重要症結,便在於官吏的選拔與地域屬性。”
    “如今我大秦的官吏,多由地方舉薦,且多為本地人。本地為官,盤根錯節的人情世故便難以避免,地方上的小地主、小豪強,天然便會依附於本地官吏,形成利益共同體。普通黔首無錢無勢,自然成為被欺壓的對象。”
    “而這其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便是我大秦可用之才,實在是太少了!識字之人鳳毛麟角,選拔官員隻能嚴重依賴於舉薦製度,範圍狹窄,極易被地方勢力把持。”
    說到此處,趙淩嘴角微揚:
    “然而,此等局麵,已經開始改變!”
    “朕設尚學宮,匯聚天下英才,加以培養。”
    “更重要的是,學舍正在逐步遍布天下郡縣!假以時日,識字明理之人將千百倍於今日!待到人才輩出之時,朕便可著手改革官員選拔製度,不再僅僅局限於權貴舉薦,而是要開辟更多渠道,讓更多有才學的寒門子弟,亦有為國效力的機會!”
    “如此,從根源上拓寬官吏的來源,打破地方勢力的壟斷,再輔以嚴格的監察與律法,馮老所憂的官商勾結、欺壓百姓之痼疾,雖不能根除,但形勢必定會比如今好上十倍、百倍!”
    馮去疾靜靜地聽著,心中的驚濤駭浪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明悟。
    他原本以為皇帝是灑脫不管身後事,如今才明白,皇帝並非不管,而是以一種更加根本的方式在布局!
    他並非將爛攤子留給後人,而是在為後人打造一套更能抵禦風險的帝國運行體係!
    從教育入手,從製度革新,這才是真正的“為萬世開太平”!
    他深吸一口氣,將所有複雜的情緒壓下,整理好衣冠,對著禦座之上的年輕帝王,心悅誠服地、深深地躬下身去。
    “陛下聖明!思慮周詳,布局深遠,老臣……茅塞頓開,佩服之至!”
    他隱約趙淩口中所說的那一條路。
    想要約束可能尾大不掉的商人,必須先打造一支更加高效、廉潔、來源廣泛的官僚隊伍。
    而這支隊伍的來源,便在於那遍布天下的學舍,在於那打破門第的選拔製度。
    皇帝,早已看清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