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錢要這麽用才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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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宮側殿的書房內,燈火通明,將堆積如山的文書映照得一清二楚。
空氣裏彌漫著墨香。
趙淩端坐於寬大的紫檀木禦案之後,眉頭微蹙,正全神貫注地審閱著手中一份由科農院與農家聯合呈上的厚實文書。
窗外夜色已深,但他似乎毫無倦意。
這份文書詳細稟報了近半年來,帝國在各郡縣,特別是以往蝗災頻發地區,推行新型水利工程。
即通過科學規劃修建水壩、溝渠係統,主動調節河道與灘塗水位,以破壞蝗蟲滋生環境的進展與初步觀察。
字裏行間,充滿了農家學子與地方官吏實地勘察的數據、手繪的簡易水工圖,以及早期試點區域蝗害減輕的樂觀報告。
然而,在文書的最後部分,科農令也不無憂慮地指出:此法雖理論上可行,且初見成效,但工程浩大,全麵鋪開耗時漫長。
更重要的是,其耗費之巨,已遠超預期。
畢竟,趙淩登基僅一年。
想要憑借一紙新策,半年之功,便根除困擾華夏千百年的蝗災,無異於癡人說夢。
這注定是一場需要持續投入、耐心與巨大資源支撐的持久戰。
禦案之前,治粟內史蕭何垂手肅立,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許久,額角甚至滲出細微的汗珠。
他剛剛向皇帝詳盡匯報完畢這半年來,帝國在“治水防蝗”這一項新政上的具體開支明細。
此刻,他手中雖無文書,但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卻如同烙鐵般燙在他的心頭。
“陛下。”蕭何的聲音因沉重而顯得有些幹澀,他深吸一口氣,終於將斟酌已久的話說了出來,“治水防蝗,固是利國利民之長策。然……”
“然則工程靡費實在過巨。僅這半年,各地上報核準的水利款項,累計已逾二十萬金。”
“此數目非同小可。如今多處工程同時上馬,後續投入恐更是無底深淵。”
“臣鬥膽進言,是否……可否暫緩其餘未開工或非緊要之處,集中財力物力,先確保幾處要害工程?待國庫更為充盈,再徐徐圖之?”
二十萬金!
這個數字在蕭何口中吐出,仿佛讓書房內的空氣都凝滯了片刻。
他自己掌管國家錢糧,最清楚這筆錢意味著什麽。
按照當前大秦的貨幣兌換:一金值十銀,一銀值一千枚通行半兩錢。
往年,即便是在征戰頻繁的始皇帝時期,帝國一年的全部軍費開支,折算下來也不過十萬金左右。
而如今,皇帝為了治理水患、預防蝗災,半年時間就砸進去了相當於過去兩年軍費總和!
造成如此驚人耗費的最主要原因,並非材料或技術,而在於皇帝一項規定:廢止無償征發民夫(徭役)的傳統做法,改為以“雇傭”形式,有償征用本地及附近的青壯勞力參與工程建設。
朝廷不僅需負擔工程本身的所有材料、工具、技術指導費用,還需向這些雇傭工支付實實在在的工錢,並提供基本的食宿保障。
這在蕭何,乃至任何一位熟知曆代王朝治國之道的臣子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
自夏商周以降,乃至始皇帝修建長城、馳道、陵寢,動用民力何止百萬?
何嚐不是一道詔令,征發即至,自帶口糧,甚至生死不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為君王服徭役,是百姓的天職與本分。
即便偶有仁慈之主,也最多是在災年減免,或給予極少量的補貼,何曾像如今這般,將民夫視為“雇工”,明碼標價,按月付酬?
趙淩的目光從文書上抬起,看向一臉憂色的蕭何,臉上並無被巨額花費驚擾的怒意,反而露出一絲笑意:“蕭卿,你的擔憂,朕明白。二十萬金,確實不是小數目。”
他放下文書,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清澈而深邃:“但在朕看來,治水,絕不僅僅是疏通河道、修築堤壩那麽簡單。”
“治水,便是治國。”
“水患平,則良田得以保全,百姓家園無恙;蝗災抑,則糧倉充實,天下無饑饉之憂。”
趙淩說到這裏深深地看了蕭何一眼:“這兩件事做好了,天下黔首方能安居樂業,才有餘力去讀書、去經商、去追求更好的生活。這關乎帝國的根基,關乎萬民的福祉。故此,此事……緩不得,也省不得。”
蕭何見皇帝決心堅定,知道在做與不做的問題上已無法動搖,便話鋒一轉:“陛下聖慮深遠,臣豈敢不附。”
“然……這廢止征調,全麵雇募之法,是否……是否太過激進?”
“臣非是反對體恤民力,隻是認為,或可折中。”
“譬如,部分緊要工程、或路途遙遠艱險之處,方可采用雇募,給予優厚待遇……”
“其餘尋常水利,是否仍可沿用舊製征調?本地青壯參與修建家鄉河壩,本就是為了保護自家田畝,惠及子孫後代,此乃義不容辭。”
“朝廷供其兩餐,再酌情給予少許津貼補貼家用,於情於理,已是天恩浩蕩。可如今……陛下定下的工錢標準,普通力夫每月竟達五千錢!這……這實在過於優厚,長此以往,恐……恐……”
蕭何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
一是開銷太大,難以為繼。
二是慣壞了黔首,將來若恢複征調恐生怨言。
三是如此高的報酬,可能會吸引過多勞動力脫離農耕,影響農業生產。
“過於優厚?”趙淩輕輕重複了這四個字,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
他緩緩從禦座後站起身,繞過書案,走到蕭何麵前。
他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挺拔,目光冰冷,直視著這位掌管帝國錢袋子的能臣。
“蕭卿,你可知道,在朕登基之前,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普通黔首,一年到頭,辛苦勞作,最終能落到自己手裏,養活一家老小的,能有多少?”
趙淩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們不僅要向朝廷繳納賦稅,更要忍受地方豪強、士族門閥的層層盤剝。”
“他們的田地,可能被巧取豪奪;他們的子女,可能被迫為奴為婢;他們自己,或許終生都活在債務與勞役的泥潭裏,看不到一絲掙脫的希望。一年到頭,能攢下幾千錢,已屬僥幸。”
他頓了頓,竟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如今,他們憑借自己的力氣,自己的汗水,去修建保護他們自己家園和田地的河壩。每一鏟土,每一塊石,都是在為自己的未來流汗。朝廷給他們工錢,不是賞賜,不是恩典,而是他們應得的勞動報酬!”
“每月五千錢,多嗎?這或許隻是一個中等之家數月的生活之資,或許能讓他們在農閑時掙一份補貼,或許能讓他們的孩子有機會去新辦的官學認識幾個字……這是他們用實實在在的勞動換來的,怎麽會多呢?”
那些權貴上完廁所都要用紙,哪怕一張紙一兩金!
怎麽到了普通人這裏,辛辛苦苦用拚了命的工作,一月五千錢就多了呢?
趙淩一時間覺得有些荒唐,搖了搖頭,他踱著步子回到禦案後,但並未坐下,而是雙手撐在案邊,再次看向蕭何,問出了兩個關鍵的問題:
“蕭卿,朕再問你。如今國庫,可還充盈?”
蕭何立刻躬身答道:“回陛下,國庫雖因各項新政開支浩大,但得益於陛下登基後諸多舉措,如今尚存……三十八萬金。”
“而陛下之內帑少府,因商事利潤等,存有七十九萬金。”
這個數字本身,其實依然堪稱巨富,尤其是在皇帝登基僅一年、且大幅減免農業稅的情況下。
趙淩緊接著追問:“那麽,國庫與少府這些錢財,主要從何而來?”
蕭何對此了然於胸,流暢答道:“陛下自去年始,便下詔減免天下田賦,並逐步廢止多項人頭雜稅。”
“如今國庫歲入,主要來源於:其一,去年查辦、追繳部分不法權貴之家產,以及他們捐贈。”
“其二,商稅,尤其是陛下鼓勵工商後,各地關市、貿易稅收大增。”
“其三,嶺南、百越等地新開邊市貿易利潤分成。”
趙淩聽罷,緩緩點頭,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掌控全局的從容笑意:“既然如此,國庫與少府並非空空如也,反而尚有結餘。”
“那麽……我們為何要因為花錢而猶豫,甚至想著暫緩惠及萬民的根本工程?”
“我們攢下這些錢財,是為了什麽?是為了鎖在庫房裏生鏽,堆積成冰冷的數字嗎?”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朝廷的錢財,來自商貿流通,來自天下人的經濟活動。”
“將其投入修建水利、雇傭民夫,錢就到了百姓手中。”
“百姓有了錢,就能購買衣食,改善生活,就能送子入學,就能有餘力進行一些小本經營……這些錢,又會重新進入市集,流入商販、工匠、農夫的口袋。”
“如此,錢才能流動起來,商業才能繁榮,稅基才能擴大,國家才能真正富足強盛。”
“隻有讓錢財流通,創造價值,惠澤萬民,方是治國理財之正道,遠比將其深藏於庫,更有意義!”
蕭何怔怔地聽著,皇帝這番話如同驚雷,在他傳統的“量入為出”、“積蓄備荒”的理財觀念中,炸開了一道全新的裂縫。
他隱約觸摸到了一種迥異於以往任何時代的經濟邏輯。
雖然其中風險依然讓他本能地感到不安,但皇帝那堅定的目光,清晰的邏輯,以及背後那份“民為重”的深沉心意,讓他一時之間,竟無法再找到更有力的反駁之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