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客運站時，天邊已經泛起了紅霞，把雲層染成了橘子色。順風車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正靠在車邊抽煙，看見陳景辰，揮了揮手“小陳？上車吧，就等你了。”
    陳景辰把背包扔進後備箱，拉開車門坐進後座，一股淡淡的煙味撲麵而來。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子裏卻全是母親望著窗外的樣子。司機發動了車，收音機裏正放著早間新聞，主持人的聲音清晰地報著某個項目的投資金額，陳景辰的眼皮卻越來越沉。
    車駛出市區時，太陽升了起來，金色的光透過車窗照進來，落在他手背上。他忽然覺得渾身發軟，像被抽走了骨頭，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這種感覺很熟悉，去年父親摔斷腿時，他在醫院走廊裏也有過；前年妹妹要交大學學費，他在工地宿舍的床板上也感受過。那是一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無力感，像潮水似的，把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他知道自己在父母麵前裝得有多堅強。母親住院那天，他跑前跑後辦手續，笑著對父親說“沒事，錢夠”，可誰也沒看見他躲在樓梯間給朋友、同事打電話借錢時，聲音抖得像篩糠；昨天他給父親塞錢，說得輕描淡寫，這些都是跟朋友、同事借的，自己手頭上哪裏還有錢呀。
    司機把收音機音量調小了些，回頭看了他一眼“累了？眯會兒吧，到巧家還得兩個多小時。”
    陳景辰“嗯”了一聲，卻睡不著。他看著窗外掠過的田野，地裏的玉米已經快成熟了，青紗帳似的連成一片，讓他想起老家的那幾畝地。小時候他總覺得那幾畝地太小，不夠種，現在才知道，那幾畝地是母親用一輩子的力氣，種出了他和妹妹的未來。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是芷雅發來的微信“哥，媽吃完早飯了，護士剛來輸上液，一切都好，你路上注意安全。”後麵跟著張照片，母親靠在床頭，手裏拿著本雜誌，陽光落在她臉上，笑得很安詳。
    陳景辰盯著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摩挲著母親的臉，忽然鼻子一酸。他給妹妹回了個“好”，然後把手機揣回口袋，閉上眼睛，眼淚卻順著眼角滑了下來，落在衣領上，很快洇成了一小片深色。
    他想起自己剛到巧家項目時，心中默默的下定決心，今年無論如何都要攢下錢，過幾年就翻新老家的房子。那時，自己的心中充滿了希望，以為隻要肯下力氣，就能讓父母過上好日子。可現實是，他在工地上幹了一年多，手裏的錢還是隻夠應付日常開銷，一場病就能把他打回原形。
    車過盤山路時，顛簸得厲害。陳景辰睜開眼，看見窗外的懸崖深不見底，心裏忽然冒出個念頭要是從這兒掉下去，是不是就不用愁錢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掐滅了——他要是沒了，父母怎麽辦？妹妹怎麽辦？
    他掏出手機，點開銀行p，看著裏麵三位數的餘額，苦笑了一下。昨天給母親交了住院費，給父親塞了錢，現在他身上就剩兩百多塊，夠買回去的車票，夠吃幾頓飯，再想多買點啥，就得等下個月發工資了。
    “小夥子，在工地上幹活？”司機忽然搭話，“看你這手，全是繭子。”
    “嗯，搞建築的。”陳景辰把手機揣回去，搓了搓手，手上的繭子硬得像砂紙，是這幾年搬磚、擰鋼筋磨出來的。
    “不容易啊。”司機歎了口氣，“我兒子跟你差不多大，也在外麵打工，一年到頭見不著麵，打電話總說‘挺好的’，誰知道真的假的。”
    陳景辰沒說話，心裏卻像被什麽東西紮了下。他給家裏打電話，也總說“挺好的”，工資高，活不累，領導待見，可那些被鋼管砸到的疼，被暴雨淋透的冷，被欠薪時的急，他一句都沒說過。
    車快到巧家時，陳景辰收到了父親的短信“到家了，玉米曬上了，月季澆了，你媽那邊有啥情況，讓芷雅及時說。”還是那麽簡潔，卻透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他看著短信，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又回來了點。是啊，難是難了點，可母親的病在好轉，父親平安到家，妹妹也懂事了，這些不都是盼頭嗎？就像小時候在山裏迷路，隻要看見遠處的燈光，就知道家在那兒，再難也能走回去。
    車駛進巧家縣城時，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把街道曬得暖洋洋的。陳景辰拎著背包下車，站在塵土飛揚的路邊，望著遠處工地的塔吊，在藍天下緩緩轉動。他深吸了口氣，空氣裏有塵土的味道，有汗水的味道，還有點未來的味道。
    他給芷雅發了條微信“到了，別跟媽說我累，就說一切順利。”然後把手機揣好，挺直了腰板，往工地的方向走去。腳步或許還有點沉，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實——他知道，前麵有活等著他幹，有錢等著他掙，有家人等著他去守護，這就夠了。
    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短，像個倔強的驚歎號，立在滾燙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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