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維也納的藝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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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中的憤怒熊熊燃燒,脾氣驟然大發。

    

    “無法治愈——他們這話是什麽意思?”

    

    喘著粗氣,在庫比席克麵前,他近乎咆哮道。

    

    “不是疾病無法治愈,而是那些醫生根本沒有能力去治愈。我母親還沒老。四十七歲並不是一個絕望的年齡。可是一旦這些醫生無能為力的時候,他們就稱其無法治愈。”

    

    他的麵容蒼白,激動得全身顫抖,那過於銳利的眼睛也變的愈發咄咄逼人,那股氣勢仿佛是在逼問死神,向死神討價還價。

    

    阿道夫的母親克拉拉太太的身體並不好,幾年前就經常需要醫生照料,這幾年病的尤其厲害。阿道夫家的家庭醫生是素有“窮人的醫生”美譽的猶太醫生布洛赫醫生,他是個醫術很好又善良的醫生,但縱然竭力挽救也難以挽回克拉拉太太。

    

    上個月的時候,庫比席克曾經去看望過克拉拉夫人,當時的場景簡直讓他驚呆了,躺在床上的克拉拉夫人瘦骨嶙峋,那手簡直就是皮包骨頭,讓人不忍直視。

    

    所有人都能夠隱約猜到這一點,唯獨阿道夫不肯承認,他是個性格固執的家夥,他始終堅信自己的母親能夠好起來,但直到這一天……

    

    “我能幫助點什麽嗎……”

    

    看著自己麵前憤怒發泄情緒的朋友,庫比席克既是心疼又是憐憫,忍不住說道。

    

    然而,此刻處在憤怒發泄當中的阿道夫根本沒有聽到他所說的話,直到他開始在房間當中踱步之後,他才仿佛冷靜了下來,突然說道。

    

    “我應該留在林茨替我母親操持家務。”

    

    “你行嗎?”

    

    庫比席克問道,他知道,自己的這個朋友向來不屑於這些“瑣碎小事”。房間裏沉默了一下,然後聲音響起。

    

    “必要時,一個人可以做任何事情。”

    

    他的話到此戛然而止。

    

    ……

    

    在那之後的日子裏,庫比席克本以為那僅僅隻是一時的衝動,但那個曾經對於瑣碎小事不屑一顧的朋友,在那一天之後卻仿佛真的變了一個人一樣。在去拜訪阿道夫家的時候,庫比席克甚至看到那個阿道夫跪在地板上。他穿著一條藍色的圍裙,正在清理廚房,看樣子都打掃得差不多了。

    

    “庫比席克,看,阿道夫多能幹啊。”

    

    躺在床上的克拉拉太太對著庫比席克說著,欣慰的看著阿道夫。

    

    很難相信,那個曾經將家務事看做無法忍受事情的人,此刻卻真的開始料理家中的每一件瑣碎小事。

    

    除此之外,他更是體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細膩心思,每天都精心挑選自己母親愛吃的菜,做的比克拉拉太太還要好吃。克拉拉太太難以起身,他便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給自己母親吃,語氣之柔和更是庫比席克前所未見的。

    

    那個語言粗暴、毫不顧忌他人感受、孤僻冷漠的家夥,居然真的能夠為了自己的母親而壓抑住自己的暴躁性情,這是庫比席克過去所難以想象的,這讓他意識到自己似乎還沒有真正理解這唯一的朋友。

    

    仿佛是因為阿道夫的行為,克拉拉太太的臉色也變的紅潤了一些,甚至偶爾還能下地走路,但所有人都能夠意識到那個日子並不遠了……

    

    庫比席克最後一次見到克拉拉太太是在幾個月後,12月20日的傍晚,那時的她坐在床上,阿道夫用手抱著她的肩膀支撐著她。因為她坐起來的話,劇烈的疼痛會減輕一些。

    

    簡單的問候之後,阿道夫示意庫比席克走,庫比席克也準備不再打擾這對母子。

    

    “古斯塔夫。”

    

    然後就在他即將離開之前,躺在床上的克拉拉太太突然招手喚住了他。沒有喊庫比席克先生,而是像阿道夫一樣叫他古斯塔夫,對於克拉拉太太而言,這個名字有著特殊的意義,因為她早逝的大兒子就叫古斯塔夫。

    

    他走到床前,克拉拉太太讓庫比席克低下頭,然後伸出蒼白而枯瘦的手,握著庫比席克的手,在他耳畔低聲叮囑道。

    

    “我走以後,和我兒子繼續做好朋友……除了你,他沒有別的朋友了。”

    

    莫名的酸楚在庫比席克的心中徘徊,一旁的阿道夫低著頭,沒有說話,他咬緊下唇,輕聲應了一聲。

    

    “嗯。”

    

    第二天,克拉拉太太在淩晨去世。

    

    ……

    

    葬禮安排在兩天後的12月23日,聖誕夜前夕,前來出殯的人少的可憐,隻有克拉拉太太生前的幾個熟人和少數一些鄰居,人數少的甚至是淒涼。

    

    也是,畢竟聖誕節即將到了。

    

    阿道夫那11歲的妹妹保拉早已泣不成聲,而阿道夫則克製著自己,但庫比席克從未見過那樣的阿道夫,那種努力克製卻難掩悲痛的表情,那是難言的悲痛,世界上最愛的他的人和他最愛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而第二天清晨,當阿道夫再度出現在庫比席克麵前時,他看上去顯得十分疲憊,仿佛時間多走一分鍾,都有可能讓他徹底崩潰。他似乎已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他眼神空洞,在他身上庫比席克看不到一點點活力,他解釋道,這是因為他整夜沒睡。

    

    庫比席克母親問他打算在哪兒過聖誕夜,他沉默了。

    

    他的妹妹去了他的姐夫拉包爾家,但他和拉包爾之間一直不愉快,最後他沒有說,隻是拒絕了朋友母親留他在家中過聖誕的邀請,獨自一人離開。

    

    那一夜,沒人知道阿道夫是如何度過的,即使是庫比席克問起,他也僅僅隻是說自己在街頭徘徊了一夜。

    

    就在充滿歡笑的那個聖誕夜裏,一個人卻在雪夜街頭裏徘徊了一夜。他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沒有任何人會敞開懷抱迎接他的到來。對他而言,這個世界充滿了敵意,充滿了空虛。

    

    ……

    

    “跟我走,庫比席克。”

    

    元旦之後,阿道夫突然向庫比席克說道,他的天馬行空,庫比席克是知道的,但他從不知道阿道夫居然打算邀請他和自己一起去維也納求學。

    

    “可是……”

    

    庫比席克有些猶豫,他出生在一個家居裝修的家庭,父親向來看不順眼他對於音樂的愛好,覺得“這些破木頭”根本賺不到錢,更不要說同意他去維也納求學了。

    

    “你在擔心你的父親?”

    

    然而阿道夫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然後他冷哼一聲,這是他的習慣,莫名的自負讓他將很多事情都看的不屑一顧。

    

    “放心,我會去勸說你的父親。”

    

    但庫比席克卻有些不相信,在他的父親眼裏,阿道夫是個不務正業、沒有工作的年輕小鬼,他可不會聽從這麽一個小鬼的話。但結果遠遠出乎庫比席克的意料,他不知道阿道夫究竟如何勸說的他父親,隻知道在阿道夫那極富張力的演講當中,那個固執粗暴的父親居然真的就被阿道夫說服了,最終同意讓庫比席克去維也納求學。

    

    當然,此刻的庫比席克還無法理解,他朋友的這份演講能力未來將會帶來怎樣的深遠影響……

    

    ……

    

    幾個月後。

    

    “……”

    

    狹窄的房間內,窗外是大雨。

    

    自從來到維也納之後,庫比席克便去報考了音樂學院,出乎意料的順利,他被錄取為音樂學院的學生,於是,學習樂譜、彈奏鋼琴成為了他最重要的事情。

    

    而被藝術學院所錄取的阿道夫則忙個不停。他有時用畫筆在畫架上揮灑,不時豎起畫筆,矯正畫作的位置;有時則閱讀大量的書籍,他什麽書都看,不知疲倦,還有時還會誦讀他最喜歡的歌劇。

    

    兩人之間共同租住在一間房間當中,共同努力生活對於兩位摯友而言倒也不錯,除了生活上的拮據之外,倒也不錯。

    

    不過,讓庫比席克感到困惑的則是,自從來到維也納之後,阿道夫便似乎越來暴躁,仿佛有什麽事情令他感到極度的煩悶。兩位好朋友之間偶爾也會吵架,但來到維也納之後,兩人之間吵架的次數似乎變的越來越多了,而這一矛盾,則因為這場大雨而引爆了。

    

    坐在大鋼琴前,庫比席克彈奏著自己的樂譜,而另一人則試圖朗誦歌劇。

    

    因為大雨,阿道夫沒法去美泉宮誦讀,但是兩者根本無法同時進行。最終,他憤怒的對著朋友大叫。

    

    “該死的,你能不能別再彈那個大怪物了。”

    

    樂聲戛然而止,庫比席克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他,天性柔和的他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唯一好朋友的質問,隻能默不作聲的合上琴。然後他思考了一下,找出了一張紙在上麵寫了一些字,然後貼在牆上。

    

    “這就是我們的時間表,按照時間表來分配時間,如何。”

    

    阿道夫瞥了一眼那張時間表,上麵詳細了羅列了兩人一天所要做的所有事情,他冷哼了一聲,不作回應。

    

    在有了時間表之後,日子仿佛平靜了一些,兩人之間的矛盾稍微少了些,但直到有一天裏,阿道夫的脾氣再度變的暴躁起來。

    

    “這座學校,有太多思想僵化的老公務員,老官僚,有太多愚昧無知的弱智官員。整個學校就應該被炸掉!”

    

    他叫喊道,臉色烏青,嘴巴緊合,嘴唇幾近慘白。但他的眼睛裏閃爍著光芒。眼神裏透露著凶煞之氣。仿佛所有的憎恨都貯藏在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裏。

    

    庫比席克正準備指出,那些在他盛怒之下被草率定性的人,畢竟都是他的老師和教授,他們多少都給他傳授過一些知識。可是阿道夫先發製人。

    

    “他們拒絕了我,他們排斥了我,他們拋棄了我!”

    

    那憎恨的眼神當中滿是憤怒。

    

    庫比席克愣住了,原來這就是真相,阿道夫根本沒有被藝術學院錄取。

    

    此時,關於阿道夫那些令人困惑的問題得到了充分的解答。庫比席克沉默了,他不知該如何安穩自己這位好朋友,他問阿道夫是否把這件事情告訴過他母親。

    

    “你腦子裏在想什麽?”

    

    他反問道。

    

    “我怎能讓處在彌留之際的母親承受這份擔憂呢?”

    

    兩人彼此沉默了很久。也許那時候,阿道夫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然後,庫比席克試圖將對話拉回到現實中。

    

    “那現在怎麽辦?”

    

    庫比席克問阿道夫。

    

    “現在怎麽辦,怎麽辦……你又來了是不是,還怎麽辦?”

    

    他暴躁的重複著。

    

    對於這種問題,想必阿道夫已經無數次的問過自己,因為他肯定沒跟任何人談論過這件事情。

    

    “現在怎麽辦?”

    

    他再次嘲弄著庫比席克焦慮的疑問,而不是正麵回答。他坐在桌旁,周圍全是書。

    

    “現在怎麽辦?”

    

    他挑了挑油燈,抽出一本書,開始閱讀。庫比席克隻好去摘下貼在壁櫥上的時間表。他抬起頭,看見了庫比席克的舉動,平靜的說了一句。

    

    “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