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阿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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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欣!這兒!"阿蘭舉著招聘海報在蒸籠般的公交站台揮手,汗水順著她曬紅的臉頰往下淌。
    阿欣生著張能藏住心事的圓臉,飽滿的蘋果肌被曬出兩團胭脂色的曬傷斑。她的眼睛是中原人特有的杏核眼,睫毛不算長卻生得濃密,像兩把收攏的舊折扇,在眼下投出淡青的陰影。鼻梁不高,鼻尖卻圓鈍得可愛,總讓人想起廟會上吹糖人的老手藝人捏出來的蜜糖鼠。
    她總把及肩的黑發紮成歪馬尾,發圈上還掛著去年中秋晚會發的塑料玉兔掛飾。後頸碎發被汗水黏成小卷,像宣紙上洇開的墨點。
    藍色工服襯衫第二顆紐扣總鬆著,露出鎖骨處被中介工牌磨出的紅痕——那是張印著"天豈人力"燙金字體的亞克力牌子,邊角被摔裂後用透明膠潦草粘著。
    最惹人注目的是她左耳垂的缺口,五歲那年追著賣糖葫蘆的自行車摔在青石板上留下的。如今那裏別著枚銀耳夾,在烈日下會折射出細碎的彩光。當她俯身給農民工填表時,那點微光就在汗津津的耳後閃爍,像暗河裏遊過一尾鱗片殘缺的魚。
    常年拿招工牌的右手虎口結著淡黃繭子,指甲剪得禿禿的,邊緣還留著招聘會宣傳單的油墨藍。
    帆布鞋總比腳大半碼,走起路時啪嗒啪嗒響,鞋幫上沾著城中村巷口的黃泥,後跟磨破處露出印著超市促銷廣告的鞋墊——那是上個月從人才市場派發的廣告扇子上拆下來的硬紙板。
    阿欣把折疊桌支在樹蔭下,剛擺出"月薪五千包吃住"的易拉寶,兩個提著蛇皮袋的農民工就湊過來:"妹子,這電子廠真給這麽多?"
    "叔您看這紅章,"阿欣指著宣傳單右下角,"天豈中介二十年老字號,明天就安排班車送您去廠區麵試。"手機在褲兜裏震動,迷總的微信跳出來:"今天必須招夠三十人。"
    阿蘭抓著礦泉水瓶挨過來:"剛才那倆要交體檢費不?"阿欣搖頭:"等簽了勞動合同再說。"她撩起汗濕的劉海歎氣:"這個月都第五次被甲方約談了,迷總還讓我們..."
    "招聘專員就位!"迷總油光發亮的臉突然出現在攤位前,他腋下夾著鱷魚皮的大牌手包,金表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跟你們說個事,大太太從深圳回來了。"
    "這是要逼死我們啊!"阿蘭把茶杯重重磕在會議桌上。二十平米的辦公室擠著十幾個招聘專員,牆角的立式空調發出苟延殘喘的嗡鳴。
    迷總擦著汗點開投影儀:"新政策,招人提成從固定200改成階梯製。月招20人以下每單150,2040人每單200,超過40人部分每單500。"紅色柱狀圖在幕布上跳動,像條吐信的毒蛇。
    "那我們天天在太陽底下曬著圖啥?"後排的小夥子踹翻塑料凳,"上個月龍哥中暑住院,醫藥費還是大家湊的!"
    阿欣盯著表格裏蚯蚓似的數字:"上個月我招了38人,按舊規能拿7600,現在變成20x150+18x200=6600。迷總,大太太知道現在盒飯都漲到15塊了嗎?"
    玻璃門突然被推開,香奈兒五號的味道先飄進來。大太太踩著十厘米細高跟掠過眾人,鑽石耳釘在吊燈下劃出冷光:"公司不是慈善機構,最近勞務派遣許可證年審花了二十萬。"她指甲敲了敲我麵前的計算器,"覺得不劃算的,現在就可以走。"
    "這是你們這個月的工資單。"財務把信封甩在窗台上,我抽出紙條時,一張離職申請表飄落在地。阿蘭的尖叫從隔壁工位傳來:"3800?我特麽招了24個人!"
    大太太的聲音從總監室飄出來:"新員工培訓費、宣傳物料損耗費、客戶投訴賠償金...賬目都在公告欄貼著。"她鮮紅的指甲劃過我的考勤表,"阿欣,你昨天為什麽早退?"
    阿欣攥著皺巴巴的工資條:"昨天在人才市場,張嬸帶著被黑中介騙的鄉親來討說法。您讓我把穿工服的照片從維權視頻裏刪掉,這事怎麽不算進加班費?"
    "注意你的態度!"迷總突然從沙發上彈起來,"大太太是擔心影響公司形象。"他的金表鏈卡在襯衫扣子間,勒出一道紅印。
    阿欣解下胸牌放在茶幾上,塑料殼磕在大理石台麵發出脆響。
    阿蘭衝進來拽她胳膊:"別衝動!你..."阿欣甩開她的手,盯著大太太鏡片後的眼睛:"上個月,您扣一線工人他們押金的時候,擔心過公司形象嗎?"
    空調出風口嗚嗚作響,牆上的營業執照邊角卷起,注冊日期還停留在五年前。
    — — —
    迷總過來把阿欣拉走了。天還沒亮透,城中村的巷子裏飄著豆漿油條的香氣。阿欣把折疊桌支在人才市場門口,晨露打濕了她的帆布鞋。
    "包子來咯!"迷總的聲音從街角傳來,他提著兩個鼓囊囊的塑料袋,金表在晨光中閃著微光,"今天特意讓老張多放牛肉,大家吃飽了好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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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蘭揉著眼睛從公交站跑過來:"迷總今天這麽大方?該不會是大太太查賬了吧?"她接過包子咬了一口,燙得直哈氣。
    "你這丫頭,"迷總笑著搖頭,"我什麽時候虧待過你們?阿欣,接著!"他拋來一個包子,我慌忙接住,油漬在包裝紙上暈開一圈。
    "迷總,"我掰開包子,熱氣騰騰的肉香撲麵而來,"您說今天能招夠三十人嗎?天氣預報說下午有暴雨。"
    "怕什麽,"他抹了把額頭的汗,"咱們天豈的招牌在這擺著。再說了,"他壓低聲音,"我昨晚跟電子廠王總喝到兩點,他答應再要五十個普工。"
    阿蘭湊過來:"那提成..."
    "少不了你們的!"迷總拍拍胸脯,"等這單成了,我請大家吃海底撈!"他看了眼手表,"快七點了,趕緊把易拉寶支起來。阿欣,你負責收簡曆;阿蘭,你去發傳單。記住,一定要說包吃包住!"
    晨光漸亮,街邊的包子鋪飄來陣陣香氣。我們蹲在路邊,就著一次性紙杯裏的豆漿,吃著熱氣騰騰的牛肉包。迷總的金表在晨光中閃爍,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今天的招聘計劃,嘴角還沾著包子屑。
    這一刻,連空氣中飄著的油墨味都顯得格外親切。
    "你們是我帶過最差的團隊!"阿止把文件夾摔在會議桌上,新燙的羊毛卷隨著動作誇張顫動。她入職三天換了三個英文名,此刻工牌上赫然印著"項目經理 zoe"。
    阿蘭在底下踹我小腿:"這娘們早上讓我給她衝了六次咖啡,水溫必須65度。"阿欣盯著阿止的gui腰帶——和上周大太太戴的是同款。
    "上個月招聘量為什麽下降15?"阿止的鑽石美甲劃過報表,"阿欣,你負責的大學城片區居然有學生投訴!"她突然把手機舉到阿欣麵前,屏幕裏是差評截圖:黑中介收錢不辦事。
    "這是阿止經理您對接的網紅孵化基地項目,"阿欣把合同副本推過去,"您說用學生充主播人數,每人收800培訓費。"
    玻璃門突然被推開,迷總抱著紙箱站在門口。這個曾經耀武揚威的男人,此刻像隻被雨淋濕的鬣狗。"阿止啊,客戶投訴文件我放..."
    "叫我zoe經理。"阿止用濕紙巾擦著桌子,"勞務糾紛是你任期內埋的雷,總公司要追責別扯上我。"迷總手腕上的金表不見了,隻剩道蒼白的印子。
    暴雨砸在招聘棚的塑料頂上,阿欣和阿蘭縮在滴水的易拉寶後麵。阿止的視頻電話突然彈出來:"為什麽撤展?下午四點前必須收集五十份簡曆!"
    "會展中心漏電封場了,"阿欣把鏡頭轉向漏水的插座,"消防車還在..."
    "都是借口!"阿止的尖嗓門混著電流聲,"inda上周在泰國都能遠程簽單,你們就是吃不了苦!"她身後的辦公桌露出半個愛馬仕包裝盒。
    阿蘭突然奪過手機:"那麻煩zoe經理示範下,怎麽在漏電的棚子裏不被電死?"通話戛然中斷,五分鍾後阿欣的團隊收到全員郵件:阿蘭團隊因危害公司形象扣發季度獎。
    暴雨傾盆,招聘棚的塑料頂被雨水砸得劈啪作響。阿欣和阿蘭縮在滴水的易拉寶後麵,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兩張疲憊的臉上。
    "這鬼天氣,"阿蘭把濕透的傳單揉成團,"阿止還說今晚必須收集三十份簡曆,她是不是覺得求職者都是魚,下雨天會往岸上蹦?"
    阿欣看了眼手機,晚上九點十七分。街對麵的寫字樓隻剩零星幾盞燈,像困倦的眼睛。"再堅持會兒,"阿欣擰著工服下擺的雨水,"說不定有加班的..."
    "阿欣,"阿蘭突然湊近,壓低聲音,"你說這中介什麽時候倒閉啊?"她的睫毛膏被雨水暈開,在眼下洇出兩團黑影。
    阿欣愣了下,想起迷總離職前的那個下午。他收拾辦公桌時,金表在紙箱裏發出沉悶的碰撞聲。"大太太要把公司賣給資本,"他臨走前說,"你們...多保重。"
    "噓,"阿欣示意阿蘭看街角。阿止的紅色保時捷緩緩駛來,車燈在雨幕中劃出兩道刺眼的光柱。"zoe經理來查崗了。"阿欣扯出職業假笑,把濕漉漉的簡曆整理好。
    阿止搖下車窗,新做的美甲在雨中閃著冷光:"怎麽才這麽點人?inda在龍華那邊都收了五十份了!"她的香水味混著雨水飄進來,"今晚不達標不準下班!"
    保時捷尾燈消失在雨幕中,阿蘭把簡曆摔在桌上:"去他媽的inda!上周她還在朋友圈曬馬爾代夫度假,說是在"遠程辦公"!"
    阿欣望著空蕩蕩的街道,雨水順著棚頂的裂縫滴在招聘海報上,把"月薪過萬"的字樣暈得模糊不清。"快了,"阿欣輕聲說,"這種靠壓榨員工和求職者賺錢的公司,撐不了多久的。"
    遠處傳來雷聲,像一聲沉悶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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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你們逼我的!"阿止在離職麵談,"總公司要裁撤整個招聘部,我熬夜做的改革方案..."她推過來一遝文件,第三頁還粘著奶茶漬。
    阿欣翻到績效考核表笑出聲:"上班刷直播間扣20分,拒絕幫領導遛狗扣50分?"窗外的晚霞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割出細長的陰影。
    大太太的香水味先飄進來:"阿止是海外留學的高材生,她的okr管理法在深圳分公司成功..."我舉起手機按下播放鍵,視頻裏阿止正把招聘黑幕的exce表發到競品公司郵箱。
    "要不我現在打人社或者其他,問問泄露商業機密判幾年?"阿欣摸出口袋裏的錄音筆,這招還是上個月被欠薪的保安隊長教的。阿止的羊毛卷耷拉下來,像隻被揭穿謊言的貴賓犬。
    會議室裏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息,阿止踩著高跟鞋走進來,手裏拿著一疊文件,臉上掛著職業化的微笑,眼神卻冷得像冰。
    “今天開會主要是宣布新的薪資調整方案。”阿止的聲音清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公司決定對招聘部門的提成製度進行優化,從下個月開始,提成比例下調30,同時取消交通補貼和餐補。”
    底下頓時一片嘩然。阿蘭猛地站起來,臉色漲紅:“下調30?現在招一個人本來就難,提成再降,我們喝西北風去嗎?”
    阿止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揚:“公司現在麵臨很大的成本壓力,希望大家能理解。如果覺得不合適,可以另謀高就。”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所有人,“公司離了誰都照樣轉。”
    阿欣坐在角落,手指緊緊攥著筆,指節發白。她抬頭看向阿止,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嘲諷:“阿止經理,您是不是忘了,上個月我們部門招了200多人,幫公司賺了至少50萬。現在卸磨殺驢,是不是太急了點?”
    阿止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但她很快恢複了那副假笑:“阿欣,公司不是慈善機構,市場環境不好,大家都要共克時艱。如果你們覺得委屈,可以現在就走。”
    阿蘭冷笑一聲,把工牌重重摔在桌上:“走就走!這種破地方,誰稀罕待!”她轉身看向阿欣,“阿欣,我們走!”
    阿欣站起身,把桌上的文件整理好,輕輕放在阿止麵前:“阿止經理,祝您和公司前程似錦。”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刀子,直戳阿止的心口。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其他人麵麵相覷,有人低頭不語,有人已經開始收拾東西。阿止的臉色鐵青,卻強撐著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還有誰要走?一起吧,公司不差這幾個人。”
    幾天後,招聘部門幾乎走了一半人。阿止不得不依賴其他中介和供應商來填補空缺,結果招來的人質量參差不齊,投訴不斷。公司業績一落千丈,大太太氣得直跳腳,卻依然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
    阿欣和阿蘭在街角的咖啡廳碰麵,阿蘭刷著手機,突然笑出聲:“你看,阿止在朋友圈發招聘廣告呢,說公司急需人才,待遇從優。笑死人了,誰還敢去啊?”
    阿欣抿了一口咖啡,淡淡一笑:“讓他們自己折騰吧,遲早會把自己折騰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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