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阿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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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五點半,阿衡的生物鍾比鬧鍾早醒了三分鍾。他盯著天花板上泛黃的黴斑,像看一幅不斷擴散的抽象畫。喉嚨裏還卡著昨晚沒咽下去的胃藥粉末,苦澀味順著食道往上爬,和口腔裏殘留的速溶咖啡味攪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天豈人的晨間味道。
    他掙紮著坐起來,腰椎發出一串細碎的脆響,像生鏽的合頁被強行掰開。鏡子裏的男人眼窩陷得像兩枚硬幣,眼下的烏青比昨天又重了些,胡茬瘋長到能紮手。阿衡抓起電動剃須刀,嗡嗡聲裏,下巴上的皮膚被扯得生疼—— 最近連皮膚都變得敏感易怒,和櫃台前那些被拒絕的求職者一個德性。
    六點十五分,地鐵早高峰還沒真正湧起來,但車廂裏已經坐滿了和他一樣眼神渙散的人。有人舉著手機刷招聘信息,屏幕藍光映在臉上,像停屍房的冷燈。阿衡閉上眼睛,腦子裏卻自動彈出今天的 kpi至少推薦二十個有效候選人,完成三份企業對接表單,跟進上周那批電子廠工人的到崗情況。這些數字像燒紅的鐵絲,在他太陽穴上反複烙著。
    天豈人力資源的玻璃門在七點準時滑開。前台小妹打著哈欠開電腦,鍵盤聲在空曠的大廳裏格外刺耳。阿衡徑直走向三號櫃台,那裏的轉椅坐墊已經塌陷成一個難看的窪陷,是他半年來硬生生坐出來的形狀。剛把工牌別在襯衫上,係統提示音就瘋狂跳動起來,像一群被踩了尾巴的貓。
    “衡哥,昨晚那個黃大姐又來電話了,說電子廠宿舍沒有獨立衛浴,非說我們騙她。” 隔壁櫃台的阿杯把保溫杯重重墩在桌上,不鏽鋼內膽碰撞的聲音裏全是火氣,“我跟她解釋八百遍了,招聘簡章上寫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不看怪誰?”
    阿衡沒說話,點開後台裏的投訴記錄。黃大姐的名字後麵已經掛了五條未處理,紅色的感歎號刺眼得很。他深吸一口氣,按下回撥鍵,嘴角先於聲音扯出一個標準的微笑弧度 —— 這是入職時孫浩天親自教的,“無論對方說什麽,先把笑掛在臉上,肌肉記住了,情緒就追不上來”。
    “黃大姐您好,我是天豈的阿衡…… 對,宿舍情況確實是四人一間…… 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幫您留意下附近有沒有合租的房源?” 他一邊說,一邊飛快地在係統裏標記備注,餘光瞥見阿杯正對著一份被退回的入職表咬牙切齒。那表格邊緣已經被揉得發皺,像塊醃過頭的鹹菜。
    上午九點,大廳裏突然湧進來十幾個求職者。空氣裏瞬間彌漫開汗味、廉價香水味和劣質煙味的混合氣體。阿衡的聲音很快變得沙啞,他抓起桌上的胖大海含片,囫圇吞下去兩片,藥片在喉嚨裏刮出刺痛感。有人嫌填表格太麻煩,把筆一摔罵罵咧咧地走了;有人拿著手機對著招聘海報拍個不停,說要回去 “研究研究”;還有個小夥子非要纏著問薪資構成裏的 “績效部分” 具體能拿多少,阿衡解釋到第三遍時,胃突然像被一隻手攥住,疼得他直冒冷汗。
    他捂著肚子蹲下去的瞬間,看見阿杯的腳邊也放著個藥盒,上麵 “奧美拉唑” 的字樣露在外麵。整個辦公室裏,大概除了剛入職的實習生,每個人抽屜裏都藏著胃藥。半個月倒一次班的製度把生物鍾攪成了爛泥,中班轉早班那天,阿衡曾連續四十個小時沒合眼,最後是靠著三罐紅牛硬撐完早高峰的。
    中午十二點,換班的同事匆匆趕來。交接時對方塞給他半個涼透的肉包,“快吃點,下午有個大廠專場招聘,估計沒時間吃飯”。阿衡啃著包子往樓梯間走,撞見保潔阿姨正在拖地,水桶裏的水渾濁得像泥漿。“小夥子,你們這天天跟打仗似的。” 阿姨直起身捶捶腰,“昨晚十一點多我來收垃圾,你們燈還亮得跟白天一樣。”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發現臉部肌肉已經僵硬了。走廊盡頭的安全出口指示燈閃著詭異的綠光,照在牆上那片“天豈與你共成長” 的標語上,顯得格外諷刺。
    下午的專場招聘果然像場災難。三百多個求職者把大廳擠得水泄不通,打印機卡紙三次,叫號係統崩潰兩次,有個中年男人因為排錯隊,抓起桌上的宣傳冊就往阿衡臉上扔。“你們這群騙子!故意折騰人是不是!” 紙張劃破臉頰時,阿衡甚至沒感覺到疼,隻是條件反射地又露出了那個標準微笑。
    直到傍晚七點,人群才漸漸散去。他癱在轉椅上,看著地上散落的紙杯、宣傳單和吃剩的盒飯,突然很想把桌子掀了。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是發來的視頻請求。阿衡深吸一口氣,揉了揉臉才接起來,“我這剛下班,挺好的,不累……”
    掛了電話,他發現孫浩天正站在櫃台前。這個四十歲的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襯衫,頭發亂得像鳥窩,眼下的烏青比阿衡的還重。他手裏捏著個保溫杯,裏麵泡著顏色深如醬油的茶水。“還沒走?” 孫浩天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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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衡搖搖頭,指了指桌上堆成山的表單。“孫總,” 他鬼使神差地問了句,“我們為什麽非要這樣?”
    孫浩天沉默了片刻,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對麵寫字樓的燈大多已經熄滅,隻有天豈這一層還亮得刺眼。“看見那棟樓沒有?” 他指著斜對麵的玻璃幕牆大廈,“下個月,鼎盛人力要在那裏開分公司。他們有資本,有資源,我們這種小公司,除了搶時間,沒別的辦法。”
    他轉過身,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現在是招聘旺季,是個窗口期。我們必須在這三個月裏站穩腳跟,不然等那些大公司反應過來,我們連湯都喝不上。” 孫浩天頓了頓,從口袋裏掏出個皺巴巴的信封,“這是你的持股證明,雖然不多,但天豈要是能活下來,這些就值錢。”
    阿衡捏著那個薄薄的信封,感覺像捏著塊燒紅的烙鐵。他知道孫浩天說的是實話,公司的福利手冊上確實寫著雙休、年假和加班費,但沒人會真的去要。阿杯的女兒剛滿月,他主動申請值夜班;前台小妹準備考研,卻從沒缺席過一次加班。他們抽屜裏除了胃藥,還都鎖著一份和他手裏一樣的持股證明。
    “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孫浩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大得幾乎能把人拍散架,“等熬過這陣子……”
    後麵的話阿衡沒聽清。他看著孫浩天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那個背影佝僂著,像棵被狂風壓彎的樹。窗外的霓虹燈透過玻璃照進來,在表單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
    晚上九點,阿衡終於鎖上了公司的門。晚風灌進襯衫時,他打了個寒顫,才發現後背的衣服早就被汗濕透了。地鐵站裏空蕩蕩的,隻有他的腳步聲在回蕩。手機顯示今天走了三萬步,相當於站了十三個小時。
    路過便利店時,他買了瓶冰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冰涼的液體流過喉嚨,激得胃又是一陣抽搐。阿衡靠在牆上,看著玻璃門裏自己的倒影 —— 臉色蒼白,眼神渙散,像個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屍體。
    這就是天豈人的日常,白天是打了雞血的戰士,晚上是丟了魂的行屍。
    阿衡突然笑了。他不知道這個 “下個月” 能不能真的回去,也不知道天豈能不能熬過這個窗口期。但他知道,明天早上七點,自己還是會準時出現在三號櫃台前,露出那個標準的、連肌肉都記住了的微笑。
    因為他們都是天豈的賭徒,用健康和時間做賭注,押在一個看不見的未來上。而孫浩天,就是那個握著骰子的莊家,帶著所有人,在這條看不到盡頭的路上,拚命往前跑。
    阿衡在廁所隔間裏盯著便池裏的泡沫發呆。尿液表麵浮著層細密的白色泡沫,久久不散,像劣質啤酒的浮沫。上周體檢報告裏 “尿蛋白微量異常” 的字樣突然從記憶深處鑽出來,帶著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他太陽穴發緊。
    隔間門板被外麵的人捶得咚咚響。“衡哥好了沒?我快憋不住了!” 是新來的實習生小張,聲音裏還帶著沒被生活磨平的莽撞。阿衡提上褲子,洗手時看見鏡中自己的鬢角 —— 不知何時冒出的白發像撒了把鹽,在白熾燈下泛著冷光。
    “三十二歲是道坎啊。” 他對著鏡子扯動嘴角,卻笑不出半個弧度。櫃子裏的胃藥旁邊新添了瓶六味地黃丸,是上周路過藥店時,被穿白大褂的大姐硬塞的。“現在的年輕人都提前養生,你這黑眼圈,腎虛得厲害。” 當時隻當是推銷話術,此刻後腰傳來的酸脹感卻在無聲應和。
    大廳裏突然爆發出爭吵聲。阿衡快步走出去,正看見阿杯揪著個穿西裝的男人衣領,拳頭青筋暴起。“你他媽再說一遍!我們天豈是騙子公司?” 男人被推得撞在展示欄上,招聘海報嘩啦啦掉下來好幾張。“本來就是!” 男人整理著褶皺的襯衫,眼神裏全是鄙夷,“壓榨員工,忽悠求職者,你們掙的都是黑心錢!”
    孫浩天從辦公室衝出來時,領帶歪在脖子上。他沒去管那個男人,反手給了阿杯一記耳光。清脆的響聲讓整個大廳瞬間安靜,連空調出風口的嗡嗡聲都清晰起來。“給客戶道歉!” 孫浩天的聲音劈著叉,額角青筋跳得像條蚯蚓。
    阿杯捂著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最終還是咬著牙低了頭。男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孫浩天盯著散落一地的海報,突然踹翻了旁邊的垃圾桶。“廢物!一群廢物!” 他的皮鞋碾過地上的紙屑,“連個客戶都搞不定,還想拿股份?做夢!”
    阿衡蹲下去撿海報時,發現阿杯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珠。這已經是本月第三次衝突,前兩次是因為工廠拖欠工資,求職者跑來大鬧。每次都是員工受氣,孫浩天用 “大局為重” 四個字壓下來。
    午休時,阿杯把自己關在樓梯間抽煙。阿衡遞過去一瓶冰可樂,罐子上的水珠沾濕了手指。“衡哥,你說我們圖啥?” 阿杯的聲音裏帶著哭腔,煙灰掉在磨破的牛仔褲上,“上個月我女兒發燒到四十度,我在這跟個醉漢道歉到半夜。剛才那孫子,明明是他自己偽造學曆被查出來,倒打一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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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衡擰開可樂喝了一大口,氣泡在喉嚨裏炸開,帶著股苦澀的甜。他想起上周去醫院,候診時聽見兩個醫生聊天。“現在的年輕人,三十歲的年紀,五十歲的身體。”“可不是嘛,昨天那個做互聯網的,才三十五,急性心梗。” 當時隻覺得是別人的故事,此刻心髒卻像被什麽東西攥住了。
    下午的管理層會議,阿衡作為優秀員工代表被拉去旁聽。會議室的投影儀上,紅色折線像條毒蛇,纏著 “競爭對手月度增速” 幾個字。孫浩天用激光筆重重戳著屏幕“鼎盛已經在開發區設點了,我們必須提速!從下周開始,所有項目周期壓縮到七天,每周五必須出成果匯報!”
    底下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市場部經理王大姐推了推眼鏡“孫總,七天太趕了,企業背景調查至少需要三天……”“那就兩天!” 孫浩天打斷她,手指關節敲著桌麵,“背景調查簡化流程,重點查有無犯罪記錄就行!我們要的是速度,不是完美!”
    阿衡看著孫浩天鬢角的白發,突然發現這個男人比半年前蒼老了許多,隻是那雙眼睛裏的野心,比任何時候都要熾烈。散會時,他聽見王大姐跟人事主管嘀咕“上周勸退的那批人,補償金還沒發呢……”“發什麽發,孫總說他們績效不達標,按合同算自動離職。”
    夜幕降臨時,暴雨突然傾盆而下。阿衡望著窗外模糊的霓虹,想起十年前剛畢業時的自己。那時候在國企做人事,朝九晚五,周末去爬山露營,口袋裏揣著幾百塊錢都覺得踏實。後來國企改製,他拿著補償金進了天豈,以為能跟著孫浩天幹出番事業。
    “衡哥,這份表單你幫我看看?” 小張抱著一摞文件走過來,臉上帶著討好的笑。阿衡接過來看了眼,表格裏的數據錯得離譜。“你這是怎麽做的?”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像極了當初的阿杯。小張嚇得臉都白了,低著頭不敢說話。
    阿衡突然住了口。他想起上周自己把咖啡潑在阿杯桌上,就因為對方遞錯了一份文件。那些曾經被他鄙視的暴躁和不耐煩,正順著血管,一點點爬進他的骨頭裏。
    淩晨兩點,辦公室隻剩下他一個人。打印機還在吞吐著文件,發出單調的哢嗒聲。阿衡靠在椅背上,手機屏幕亮著,是妻子發來的信息“兒子說想爸爸了,你這周能早點回來嗎?” 他編輯了半天,最終隻回了三個字“不確定。”
    走廊裏傳來腳步聲,孫浩天拿著保溫杯走過來。“還沒走?” 他遞過來一杯熱茶,茶葉在水裏翻滾,像一群掙紮的蟲子。“孫總,我們這樣…… 真的能撐下去嗎?” 阿衡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裏顯得格外單薄。
    孫浩天望著窗外的暴雨,沉默了很久。“阿衡,你知道外麵為什麽不卷嗎?” 他突然開口,聲音裏帶著疲憊,“因為他們有卡點。製造業有設備限製,金融業有政策限製,教育業有師資限製。可我們這行沒有,人力中介的門檻太低了,低到隨便拉幾個人就能開張。”
    他轉過身,眼睛在黑暗中發亮“我們沒有資本,沒有背景,唯一的優勢就是快。別人用一年試錯,我們用一個月。別人用一個月調整,我們用一周。等那些大公司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占領市場了。”
    阿衡看著孫浩天的臉,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像個賭徒,押上了所有人的青春和健康,去賭一個看不見的未來。而他們這些員工,不過是賭桌上的籌碼,用完了就扔。
    暴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像無數隻手指在叩門。阿衡想起體檢報告上的各項異常指標,想起妻子眼角的皺紋,想起兒子在視頻裏怯生生的樣子。他慢慢站起身,將那份剛打印好的表單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孫總,我明天想請個假。”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窗外的霓虹透過雨幕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孫浩天愣住了,隨即點了點頭。“好。”
    走出寫字樓時,雨水打在臉上,冰涼刺骨。阿衡深吸一口氣,空氣裏帶著泥土的腥氣,是久違的自由味道。他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麽,也不知道天豈的未來會怎樣。但他知道,有些東西,比 kpi 更重要。
    雨還在下,衝刷著這座城市的疲憊和喧囂。遠處的寫字樓裏,依舊亮著無數盞燈,像一個個巨大的蜂巢,裏麵擠滿了和他一樣的蜜蜂,在命運的漩渦裏,不知疲倦地飛舞著。
    阿衡踩著晨會前最後三分鍾衝進大廳,褲腳還沾著地鐵站台上的雨水。打卡機 “嘀” 的一聲時,他正彎腰揉著酸脹的膝蓋,上周帶求職者去電子廠實地考察,在廠區水泥地上來回走了兩萬步,現在每走一步都像踩著碎玻璃。
    “衡哥,鼎盛那邊又來挖人了,剛才在門口堵著阿杯呢。” 前台小妹壓低聲音,手裏的訂書機 “哢嗒” 一聲,把三份離職證明釘得整整齊齊。阿衡沒接話,徑直走向櫃台,昨晚熬夜整理的企業用工需求表還攤在桌麵上,被空調風吹得邊角發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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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示欄前突然圍攏過來一群人,比平時早到半小時的王大姐舉著手機拍照,屏幕反光裏能看見她笑皺的眼角。“真分啊?孫總這次來真的?” 阿杯擠開人群,手指在分紅明細表上劃過,停在自己名字那一行時突然回頭,保溫杯在櫃台上磕出清脆的響,“夠給我那台破打印機換三個硒鼓了!”
    孫浩天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襯衫站在人群外,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上個月跟精密儀器廠的合作超額完成,” 他聲音不高,卻蓋過了大廳裏的嘈雜,“利潤按貢獻度分,以後每月都這樣。天豈要是棵樹,你們都是紮根的土。”
    阿衡摸著自己名字後麵的數字,想起上周去給機械廠送工人,老板塞給他的兩條煙還在抽屜裏沒動。現在突然覺得,那些煙的味道,遠不如這張紙來得踏實。
    變化是從第二天的晨會開始的。以往需要孫浩天盯著才有人擦的招聘信息展示板,不知被誰用酒精棉擦得鋥亮,連邊角的膠痕都刮幹淨了。阿杯主動把自己整理的《工廠用工禁忌手冊》複印了幾十份,分發給每個櫃台;王大姐則把堆積了半個月的企業反饋表全部錄入係統,excel 表格裏的批注詳細得像說明書。
    周三下午突然斷電,整棟寫字樓陷入一片漆黑。鼎盛人力的人在對麵樓裏拍窗戶起哄,天豈的人卻摸出手機開著手電筒繼續幹活。阿衡舉著手機給求職者登記信息,光線下看見阿杯正蹲在地上,用打火機照著檢查線路接口,額頭上的汗珠墜在鼻尖,卻笑著說“省得叫電工了,以前在電子廠學過這手藝。”
    轉折發生在孫浩海空降的那天。這個梳著油亮大背頭的男人,提著鱷魚皮公文包走進來時,大廳裏的鍵盤聲突然稀稀拉拉起來。他把鍍金鋼筆往會議桌上一拍,打印好的新章程滑到每個人麵前“親兄弟明算賬,公司是浩天的,利潤自然該他拿大頭。”
    章程上的黑體字刺得人眼睛疼七成歸董事長,三成留作公司發展,員工薪資凍結三年。
    王大姐手裏的熒光筆 “啪” 地斷成兩截,藍色油墨濺在嶄新的西裝褲上。阿杯剛接的求職者電話突然拔高音量“你們這崗位薪資怎麽跟昨天說的不一樣?” 他捂著臉聽筒罵了句什麽,掛斷時把鼠標墊都扯皺了。
    第二天早上,阿衡發現公示欄裏的分紅明細表被人撕走了,留下一道醜陋的膠痕。阿杯的《工廠用工禁忌手冊》散落在垃圾桶旁,被咖啡漬泡得字跡模糊。最要命的是企業反饋表,王大姐錄入係統的批注被刪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幹巴巴的表格,像被抽走了骨頭的屍體。
    “衡哥,精密儀器廠來電話,說我們推薦的人裏有三個簡曆造假。” 小張抱著文件發抖,昨天剛簽的合同副本上,甲方代表的簽字被咖啡洇得看不清,“孫副總說讓我們自己去跟廠家解釋,他不管。”
    阿衡捏著那份造假的簡曆,照片上的年輕人笑得一臉誠懇。上周麵試時他就覺得不對勁,學曆證書的鋼印模糊不清,當時想多核實幾句,卻被孫浩海打斷“差不多就行,別耽誤簽單。”
    大廳裏的打印機突然開始瘋狂吞吐紙張,全是鼎盛人力的招聘簡章。阿杯站在旁邊冷笑,手裏的碎紙機正 “嘎吱嘎吱” 嚼著天豈的員工手冊。“他們給的提成比這高三個點,” 他頭也不抬,“反正都是填表單,給誰填不是填?”
    王大姐在收拾東西,紙箱裏裝滿了曆年的用工數據分析表。“女兒學校門口的打印店要轉讓,” 她把最後一本《勞動法實務》塞進箱子,“至少不用天天看誰的臉色。”
    暴雨傾盆而下時,孫浩海正在辦公室裏摔杯子。“一群白眼狼!給你們口飯吃就不錯了!” 玻璃杯碎片濺到走廊上,阿衡踩著碎片走過,聽見孫浩天在裏麵低聲哀求“哥,再這樣下去,公司真要黃了……”
    雨最大的時候,鼎盛的老板撐著傘站在門口,手裏搖著一遝聘用意向書。“天豈的兄弟過來,底薪加三成,提成另算。” 他嗓門洪亮,像菜市場喊價的商販,“孫浩天不懂事,我懂。”
    阿杯第一個走了出去,接著是王大姐,然後是三個剛入職半年的年輕人。阿衡望著窗外被雨水衝刷的街道,想起十年前剛做人力中介時,騎著電動車跑遍全城工廠的日子。那時候沒辦公室,就在路邊擺攤,一張折疊桌,兩把塑料凳,卻比現在踏實。
    “阿衡,這份解聘通知書……” 小張遞過來的文件上,甲方簽字處是孫浩海龍飛鳳舞的筆跡,被解聘的員工名單裏,赫然有他的名字。
    雨停時,孫浩天突然把所有人叫到大廳。他手裏捏著一份解聘書,孫浩海的名字被紅筆劃得亂七八糟。“以前是我糊塗,” 他把新的分配方案拍在桌上,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五成利潤分給大家,三成留公司,兩成歸我。誰要是還想走,我不攔著。”
    沒人說話,隻有打印機重新啟動的聲音。阿杯抱著鼎盛的意向書站在門口,雨水順著褲腳滴在地上,匯成一小灘水窪。王大姐把紙箱又搬了回來,《勞動法實務》被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阿衡拿起筆,在新方案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窗外的霓虹透過水汽折射進來,在每個人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他忽然明白,人力中介這行當,賣的從來不是勞動力,是人心裏的那點踏實。你給人踏實,人就給你幹活;你讓人寒心,人就給你撂挑子。
    夜深時,天豈的燈又亮了。阿衡核對完最後一份用工合同,聽見阿杯在給精密儀器廠打電話“王經理您放心,明天我親自帶新人過去,保證沒問題……” 王大姐的鍵盤聲劈裏啪啦響著,新錄入的批注比以前更詳細了。
    走廊盡頭的安全出口指示燈依舊閃著綠光,照在牆上 “誠信為本” 的標語上。阿衡端起冷掉的茶喝了一口,苦澀裏竟嚐出點回甘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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